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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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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来给他师尊送丹药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情况。虽说一直知道师尊性子跳脱,这次火急火燎让他送丹药八成不是因为什么正经事,沈一仍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他的师尊沈白云正蹲着,手里拿着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狗逗一旁的陌生小孩儿玩。那小孩儿灰头土脸的,身形看着很是消瘦,一件白色的狐绒大氅披在他身上,盖住了他褴褛的衣衫。沈一沉默地看着这个满脸阴云似乎有些别扭的小孩儿,在门口怔了一晌,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尊。
沈白云闻声偏过头看向沈一,逗小团子是有些专注了,没注意到她的大徒弟是什么时候来的。沈一无奈地轻叹口气,走上前去问道:“师尊是在何处捡了个小孩儿?”估计是难民吧。沈白云咧嘴笑笑,重新回过头盯着小团子,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小团子软乎乎的脸,漫不经心道:“不知道,半路上见他可爱又没穿什么衣服,蹲在地上冷得抖,就给拐来了。”
沈一:“……”
但是作为长年跟在沈白云身边的徒弟,沈一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强摁下自己想骂人的心情,看着小孩儿一脸的不情愿,皱眉问道:“师尊,你可跟他家里人打了招呼?”沈白云这才一拍脑袋“哦”了一声,有些苦恼道:“光顾着把他逮回来捏脸,这事儿给忘了。”
前脚刚进门听见两人谈话的陆离渊:“……”
沈一往陆离渊身边靠了靠,无奈地唇语道:“师尊的孩子瘾又犯了。”陆离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点点头,接过沈一手中的丹药,递给玩心大发的沈白云:“师尊,丹药。”沈白云接过丹药,伸手喂到小孩儿嘴边。小孩儿却一下下扭过头,不愿吃,看起来很是倔强。沈白云一手从纳袋里摸出几颗糖,笑吟吟地看着小孩儿道:“你是想吃葡萄味的,还是想吃……”
“你这个人贩子,快放我回家,”小孩儿终于忍不住了,冷冷的声音里满是稚气,如同一头发怒的幼兽在低吼,“我还要照顾我娘。”
沈一揉揉眉心,放软了语气安抚小孩儿道:“师尊性子是有些不好,本意是想让你过得安生点,可这事儿的确办的不妥当。我们这就带你回家。”
一旁的陆离渊轻拍拍沈一,视线缓缓从沈一脸上滑过看着小孩儿,沉声道:“你路上怎的不说?”沈一听这语气踢了陆离渊一脚,这么凶是干什么,要吓哭小孩吗。陆离渊轻哼一声,被沈一拉到身后站定。小孩儿却并没有被吓着,冷冷地对上陆离渊的眼睛,闷闷道:“这人贩子不知道对我做了什么,一路上都说不了话。刚刚才能说出声音。”
沈白云感觉有两道锐利的目光刺向自己,连忙解释道:“噤声咒不是我下的,真的。”为师这么厉害的人需要下噤声咒才能制住小孩儿?简直胡扯。沈一微微一笑,点点头:“我相信你,师尊。”
“噤声咒不是为师下的。”
沈白云再次重复,沈一才收了笑,和陆离渊对视一眼,没有出声。小孩儿没有说话,看着沈白云若有所思。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小脸登时变得煞白,手舞足蹈地就要沈一送他回去。沈白云一把将小孩儿抱起,小孩儿挣扎两下没挣脱,愤愤地看着沈白云,腮帮子鼓起,像小鲤鱼。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呀。”沈白云一边说着,一边将丹药喂到小孩儿嘴里,使了些灵力,不容拒绝。
丹药入口即化,变成缕缕灵气浸润小孩儿干涸的身体,如同复苏万物的春泽一般,使小孩儿衣服下於伤带来的疼痛感轻了许多。小孩儿皱眉,不太明白这人贩子到底要做什么,也不再挣扎。沈白云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小孩儿走向床榻,伸手到枕头下摸索着什么,嘴里喃喃道:“这个送你看着玩儿,马上就送你回家。”
“!”沈白云摸着摸着身形一顿,扭头看向她那两个满脸黑线的徒弟:“为师放这儿的书册呢?”我这里辣么厚的辣么好看的话本子去哪里了!沈一迅速别过脸状似在看门口的落桃花,实则让陆离渊去听沈白云唠唠叨叨。反正陆离渊跟木头一样,沈白云唠叨一会儿自感无趣便会不了了之。沈白云刚想说什么,正对上小孩儿火气十足的眼神,讪讪地摸摸鼻头,抬步走向门口,叮嘱沈一留下,带上陆离渊下山去。
沈白云前阵子受重伤不得已封住灵脉,纵使已在大乘期即将飞升,如今也无法大量地驱使灵力。直觉告诉她小孩儿村子那儿并不正常,带上修为即将破镜进入小乘期的陆离渊会安心许多。沈一虽说比陆离渊早了七个年头拜入玄清山,做了沈白云的首徒,现在却仍在筑基期不上不下。沈一自觉无谓,万事有陆离渊顶着,但沈白云对他颇为心疼,执著于为他寻找洗髓丹。这次在村子里瞧见洗髓丹的影子,遍寻不得,却偶然发现路边的小孩儿。
捡到这个小孩儿和沈白云当年捡到沈一时状况很是相像,两个小孩儿都只有约摸五岁。沈白云见他身上被施了噤声咒,淤青和红肿遍布全身,原以为是个死里逃生形单影只的孤儿,想秉承自己捡团子的优良传统收了他当最后一个弟子,这小孩儿却闹着要回家,也不知道他家里人是否还在。
玄清山是修仙界的十大旅游胜地之一,沈白云所在的第五主峰翠竹更多。苍苍竹林翠,杳杳钟声晚;桃笠带夕阳,青山独远归。翠竹独有的清香安抚小孩儿惶惶不安的心。沈白云感到怀中的小团子慢慢放松下来,便道:“我治了你的伤,你能让我和我徒弟在你家留一晚吗?”
“不行,”小团子艰难地思考了一下,“我娘说了,只有一家人才会住在一起,我们不是一家人。但你们可以吃我娘做的饭,我娘做饭可好吃了。”
“我们不是一家人,但胜似一家人。”沈白云突然正经,和小孩儿说起理来。
“好吧,”小孩儿终于妥协,“我可以跟我娘商量一下,但是只许你住。”小孩儿本能地对一旁冷着脸的陆离渊很是排斥。见小孩儿终于松口,沈白云高兴地点点头,幽幽对陆离渊道:“委屈你了,为了为师不得不风餐露宿。”傻徒弟,你自己睡外边吧,平时为师怎么教导你要经常露出笑脸你都不听。
走在一旁一身玄衣,抱着剑始终一言未发的陆离渊:“……”
沈白云不再说话,偏过头看了看陆离渊,用灵力传讯道:“阿渊等会儿直接去村子外面周围转转,看看情况,为师先到村里去。”陆离渊点点头,随即皱皱眉头,仍用灵力传来冷淡沉稳的声音:“师尊现在无法拔剑,不跟在师尊身边,我不放心。”沈白云朝陆离渊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表示自己无事。
小孩儿像是注意到两个人微妙的互动,神情看起来欲言又止。沈白云无声地笑笑,又伸手从纳袋里拿出糖放在掌心,摊开在小孩儿面前,继续问道:“想吃葡萄味的,还是桃子味的呀?”小孩儿摇摇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对沈白云小声嘀咕道:“最近我娘她……她心情不好……也许不会做饭,你要不要吃我做的?”陆离渊闻言不再低头看地,抬眸凝视着这小孩儿。
沈白云心头一紧连忙道:“实在不行,我们可以跟着我徒弟吃烤兔子。”吃五岁小孩儿做的饭还不如跟着阿渊呢,早知道把小一带下来当苦力了,小一做饭最好吃。陆离渊沉默地盯着沈白云,重点是这个吗?
沉吟半晌,陆离渊淡淡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小孩儿目光闪烁,没有说话。看着沈白云若有所思的样子,陆离渊不再逼问,继续低头看着路。他察觉小孩放出的神识躁动不安,周围的气息实在诡异。
一路至村子口,陆离渊才一脸不乐意地被沈白云推到周围的林子里去。沈白云放下小孩儿,又蹲下和他平视,放柔了声线道:“我叫沈白云,跟我下来的徒弟叫陆离渊,你叫什么呀?”小孩儿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大家都叫我秽。”沈白云脸上冷了几分,牵起秽的手阔步向前。随后长长叹息一声,才道:“你有修行的想法吗?”秽这才抬头仔细地看着沈白云,她长身玉立,黑发飘逸,清亮的眼眸里含着动人的笑意,更添些柔和潇洒之色。秽只愣了一下,又迅速地低头不再看沈白云,眸里晦暗不明。沈白云只道秽是在考虑自己的家人,没有强求。
真是个好孩子呀,沈白云在心里偷偷感慨,比自己那两个孽徒乖多了。
村子里歪七扭八的房屋破烂不堪,分明是在酉时却无炊烟升起,沈白云下意识地紧紧握住秽的小手。秽似乎早已习惯,安抚似地反握住沈白云。半路上忽地起了风,四周有空旷的呼声传来,让走在路上的人心里发毛,破败的旧房被风摇曳得吱支地响,像在悲泣。沈白云打了个冷颤,受重伤以后她是越来越怕冷了。秽低声道:“马上就到。”
秽拉着沈白云在一间破屋前驻足,这是?间低矮破旧的瓦房,屋?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墙?早已脱落了,墙上凹凸不平,屋顶上的??压得密如鱼鳞。秽松开沈白云的紧牵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略微踌躇一会儿,喊道:“娘,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秽的小脸紧绷起来,小跑进屋里。沈白云深呼吸定定神,也抬脚往里走。秽从进了村子就发觉沈白云有些不对劲,她似乎一直在发抖。
“那个……”
沈白云欲言又止,秽皱起眉头看着涨红脸说话磕磕绊绊的沈白云,随后用小手一把牵住她满是汗渍的手,沉声冷静道:“我怕,请您牵着我。”
沈白云长长舒口气,模仿着秽的声线亦沉声:“有本尊牵着,你根本不用怕。”吗的这个地方肯定闹鬼的吧?肯定闹鬼!
秽:“……”
进到里屋,秽的娘正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盯着屋子皲裂的泥墙出神,秽拉着沈白云走到她面前,又轻声喊了句“娘”。沈白云默不作声,悄悄上前将秽挡在身后,面前这人才回过神看着沈白云。她没说什么,忽然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你娘……”沈白云开始努力在辞海里摸索些委婉的词来告诉秽残忍的真相。摸索半天无果的沈白云抽抽嘴角,早知道当初上早课就不睡死过去了……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秽突然开口,打断沈白云在文化沙漠里找寻绿洲的进程,“您想说,她已经不是我娘了。”沈白云没说话,拉着秽走向外边。
秽搬来的第二个月村子便发生了大旱灾,贫瘠山村里的大部分村民认为秽是灾星。秽娘自那以后性情大变,不仅跟着村民叫他秽,更是经常对秽又打又骂。村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人,村民因为害怕都逃走了,秽还留在这里。
身为一个大人,良心未泯的沈白云还是没有舍得让秽做饭给她吃。曾经下山游历时沈白云也曾自己做过吃的,草草给秽做了一点。秽很疲惫,吃完便靠在屋里的一隅睡着了。
凄凄冷月,寂寂银花。
沈白云半眯着眼,注意着里屋里沉睡的人,突然发觉睡着的秽在不停颤抖。她皱皱眉,起身上前,定神查看,秽竟是在哭。
“醒醒”,沈白云始终不愿叫他的名字,抱住秽轻轻地摇摇他的头,“醒醒。”
秽猛然睁开眼睛,对上沈白云急切的目光。
“怎么了吗?”
秽摇摇头,淡淡道:“做了个梦。”
沈白云放下抱秽的手,挨着他的身旁坐下,轻声宽慰道:“梦里都是假的。”心下疑惑这小孩儿是做了个什么噩梦哭成这样。
秽没说话,过了很一会儿才低低回道:“嗯。”他梦到自己和母亲跟村民一同生活,村里落英缤纷,百鸟齐鸣;农田绿意盎然,山林绵密翠绿;有耕耘的农夫和晚歌的牧童,更有从不嫌弃他出身的玩伴,所以他哭得不能自己。沈白云说得对,这些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