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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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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树谷的一切,总是拥有某种不可言说的诡谲,当最后一缕阳光在干涸狰狞的崖壁消失。黑暗彻底吞噬天光那一刻,一百零八支浸透松脂的火把骤然燃起,烈焰扭曲飞舞着,中央祭坛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
我蜷缩在乌丫怀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她的发梢,细细勒进指缝,却抵不过心头在祭坛上,那个被奉为“雨灵圣女”身影的阿诺。
前天她还与我赤足踩在快要干涸的小溪,嬉笑着捡拾五彩石子的阿诺,此刻却披着繁复华美的五彩圣衣包裹,额间点着朱砂,端坐在谷草中央,如我在山洞见过的泥塑,连呼吸都像是静止。
“乌丫。”我不自觉扯重了她的秀发。
“尕玛,莫要乱动。”乌丫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抱紧我,原本燥热的肌肤更加黏腻,“惊扰了神灵,大家都要为你陪葬。”
祭坛之下,一百零八位巫师跳着繁琐的舞。她们赤足踏过龟裂的大地,干涸的土壤在足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脚踝银铃摇曳,清脆的声响却像是某种不详的计数。她们的面颊涂抹着从圣树取下的汁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暗的磷光,仿佛一百零八张漂浮的假面。
“圣树之灵——”大祭司沙哑的嗓音如锈蚀的刀刃,缓缓割开凝滞的空气,“聆听吾兮——”
女巫们的吟唱随即如麦浪潮水般涌来,那是一种人人都会吟唱的、近乎非人的音调,音节交缠,像是地底深处吼叫的崩裂,窸窸窣窣地钻入耳膜。我正对上阿诺微微颤动的睫毛——她还活着,至少此刻仍是。
三天前的深夜,我曾窥见过真相。
圣泉边,大祭司跪伏在潮湿的泥地上,枯瘦的身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额头紧贴地面,干裂的嘴唇急速开合,吐出破碎的过去。月光惨白,映照着他面前那汪幽暗的泉水——水面浮着一层诡异的寒光,而水下,几具细小的白骨静静沉卧,骨架上缠绕的彩线早已褪色,却与阿诺身上的圣衣,如出一辙。
“吉时已至——”
鼓声骤急,如暴雨倾盆。女巫们的舞步陡然癫狂,她们的长发在热浪中狂舞,如同一条条扭动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圣树汁液的腥甜与松脂燃烧的焦臭,我几欲作呕。乌丫捂住我的嘴说,这是通灵的圣息,可我只觉得像腐肉败素,呛咳得喉咙发痛,窒息。
大祭司高举骨杖,顶端镶嵌圣树一段树根,像一块盘旋的蛇,泛着妖异。所有女巫如割倒的麦穗般齐刷刷跪伏,额头抵地。阿诺被两名戴着青铜面具的壮汉架起,托向祭坛边缘的圣泉。她的五彩圣衣随风翻飞,彩线流苏摇曳,宛如一只被困于蛛网的蝶,越是挣扎,越被缠紧。
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
阿诺昨日还偷偷将半块蜂蜜塞进我手心,指尖沾着黏稠的金黄,笑着说:"若我成了雨灵圣女,定要求神灵赐我们永世甘甜……”
“你真的想成为圣女吗?”
“当然,圣女不是谁都能当的,一定是纯灵圣洁之人才能被选上。”
一年一度的圣水洗礼,父亲与母亲拜礼时,他取水,能听到圣泉水底的白骨在咔嗒作响。
我有些害怕的抱紧阿诺质问她:“你这蜂蜜哪里来的?”
“祭祀大神给我的,我藏了一块,专门留给你。”
火把的光焰猛然一暗,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人群骚动,惊惶的抽气声如涟漪荡开。大祭司的骨杖尖端倏地迸出一缕幽绿的光,如毒蛇吐信。阿诺的脚尖已触及泉水的边缘。
“尕玛!”
这一声呼唤如雷霆贯顶。所有人,包括那两名青铜面具——都循声望去。阿诺的眼睛透过金黄的面具望来,眸中竟无半分恐惧,反而盈满某种近乎狂热的、殉道者般的幸福。
乌丫捂住我的眼,只听一声扑通,似乎是动物掉落湖水的求救。
狂风骤起,电闪雷鸣。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与泪水混在一起,咸涩而冰凉。四周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可我的耳朵里却只回荡着那一声“扑通”,像一块石头沉入水底,再也浮不上来。
祭祀大师满脸笑容得走向我,粗糙的手指抚过我的头顶,他的声音沙哑而亢奋:“圣树显灵!雨灵圣女归位了!”他的眼睛在雨幕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忽闪着像两簇幽暗火苗。
“骗子?”
乌丫见我对祭祀大师不敬,拉着我跪倒在他脚下。
他却触摸我的额头,脸上藏不住的喜悦。
“我们有新人了。”
我挣脱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圣泉。水面被雨滴砸得破碎,一圈圈涟漪交织,像无数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什么。我跪在泉边,手指插入湿冷的泥土,死死盯着那漆黑的泉水深处。
“阿诺……”我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水面忽然泛起一阵异样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轻轻搅动。我的心猛地揪紧,可下一秒,浮上来的却只是一截断掉的彩线,湿漉漉地缠着一根细小的发丝,在雨水中微微晃动。
我捞起来,攥着那一缕秀发,我知道阿诺再也不会回来了。
身后的人群仍在狂欢,乌丫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想拽我起来跳祭祀舞,她的脸上沾着泥水,笑容灿烂得刺眼:“尕玛!雨来了!圣女,带来了希望!”
我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后退。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祭坛上的灰烬,那些燃烧殆尽的火把残骸像一条条黑色的蛇,扭曲着被冲入泥泞。大祭司跪在在圣树前,张开双臂迎接雨水,他的骨杖尖端仍泛着诡异的光,在电闪雷鸣中若隐若现。
阿诺的父母瘫坐在一旁,他们的表情空洞得可怕,既不像悲伤,也不像喜悦,灵魂似乎已经抽离。我走过去,抓住阿诺母亲的手,那一缕被红线绑着的秀发放于她的掌心,她的掌心冰凉,像一块浸透雨水的石头。
“其实,你并不希望阿诺选为圣女。”我小声问。
她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我,却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到别的什么。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就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阿诺,是被天神神树选择的圣女,她带来了水,她救了大家。”
我吓得后退几步,雨幕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铃声,是摇晃脚踝上的银铃。我猛地回头,却只看见一片茫茫雨雾,和狂欢的人群模糊的影子中站着阿诺跳着祭舞,脚踝那对祭祀大师给她的礼物。
我跑过去,发现只是风带过来一截帐篷帘子上挂着阿诺遗忘的银铃,被雨砸的作响。
昨晚她偷偷溜进我的帐篷,高兴得跳着,脚踝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塞给我一陶罐甜汁。
“哪里来的?”
“你快喝,喝了我再告诉你。”
我舔了一下嘴唇,喝了几口,清凉感在唇齿间炸开,胸口渐渐浮起一片沁凉的湖泊,连带着燥热的血液都安静下来。
她笑着说:“尕玛,明天之后,我们就能天天吃露肉干,蜂蜜,喝甜汁。”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
“为什么?”
“我被选为了圣女!”
她推开了我,青丝扫过我手背,痒得像春风撩过柳梢。她忽然抿唇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眸中星河荡漾,卧倒在我的床上,玩着父亲挂在我床头的两颗狼牙。
我吃惊得拉起她:“你怎么会选为圣女,你姑姑可是当过圣女的。”
“是我偷偷给卓金一块我藏了很久的肉干,她感激我,划伤了手,可适龄的圣女只有我。”
尕玛眼神一暗,看着空了的陶罐:“乌丫说,圣女是要去圣泉的,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怕?姑姑当年当过圣女,迎来了一场大雨,好多年都风调雨顺,我要像姑姑一样,受人敬仰。”
她越说越激动,眼睛里满是对圣泉的向往。
而现在,随了星星愿,坠入了圣泉,再也不会升起。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雨水冲刷下,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就像阿诺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祭坛,泥水溅在腿上,冰凉刺骨。雨越下越大,砸在脸上生疼,可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阿诺坐过的谷草堆,枯萎的草被雨滴打软,我用指尖拨弄他们,他们像死去的蛇一样瘫软,缠绕着我的手指像一张不断开合的嘴。
“阿诺!”我哭了,声音被欢呼声吞没。
人群狂欢仍在继续。有人抱着陶罐接雨水,浑浊的水里漂浮着死去的虫蚁;乌丫与大家拉着手高兴地跳祈雨舞,赤脚踏碎水洼里倒映的火把残光;大祭司被众人抛向空中,他的法袍下摆滴落着深色水渍。
“她变成了雨。”身后响起沙哑的声音。鸣婵爷爷拄着拐棍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是甜的。”
我仰起脸,尝到唇上混合着铁锈味的湿润,反问自己,甜吗?
“爷爷,之前也是这样求问神树选出圣女,祈求天神,才会下雨吗?”
“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也许吧。”
我起身看着他们尖叫着,用陶碗承接这些液体,仰头饮下时,她们的嘴角都挂着相同的、癫狂的微笑。
“鸣婵爷爷,她们知不知道圣女不是天神选的,是阿诺自己选的。”
鸣蝉爷爷身形一滞,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丝困惑。他缓缓蹲下身,粗糙的掌心裹住我的手,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轻颤:“你?”
我哽咽着,泪水混着颤抖,将来龙去脉告诉鸣蝉爷爷。
他听着我的话,苍老的眼角渐渐湿润。忽然伸手将我按在他单薄的肩头,青布衣衫上传来陈年的药草味。“傻孩子……”他叹息般的低语随夜风飘散,“若叫人知道,怕是要说你……触怒神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沙哑的嗓音裹着泪意,在我耳畔沉沉落下,“阿诺……回不来了。但你要记住,这秘密,得烂在心里。”他稍稍松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望进我眼底,一字一顿道:“来,跟着爷爷,去山洞给阿诺祈福。”
住在山洞的下一届祭司,见到了我,解下他脖子上用牛筋彩线穿着狼牙编成的项链,落在我的脖颈上,凉得像冬雪。
“圣树赐福于你”他粗壮的手,拿出刀划伤我的手指,“明年雨季来临前,你会成为新的圣者。”
我吃痛的后缩了一下,他擒住我,血液混着雨水滴进血罂。
“圣者?我以后是要住在圣树谷?”
鸣雅爷爷点了点头。
我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痛恨自己昨晚没能拦下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