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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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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津师范,全称武津县中等师范学校。顾名思义,这就是一所办在武津县的中师学校。很长一段时期里,这里是为共和国培养“下得去、教得好、留得住”的乡村小学教师的重要基地之一。
学校依山傍水,坐拥县城最繁华的武阳大道,距离老君山、轮渡码头和县城客运站的距离分别是一公里、一公里和一公里——县际中巴车在武津师范大门口有个临时下客点,李安之她们这群江源来的学生,都在这里坐车。
校园不大,有一栋三层白色教学楼,一栋四层楼的学生宿舍,三栋并联的教师宿舍,一排临街的木窗格琴房(底层是商铺),一栋三层小洋楼办公区,一个颇有苏式风格的大礼堂及食堂(兼作舞蹈教室),以及一个二分之一标准操场大的小操场——且不说游行都塞不下几个人,就连上体育课,她们都得去老君山跑操。
尽管如此,校领导也无需再为扩建校园挠头。中师和中专一样,都是时代的产物,二者虽然从始至终都坚持着“非学霸不招”的苛刻标准,但随着缺口被满足、需求再提升,它们终于来到了与时代告别的最终章。
李安之所在的九七级,是武津师范的最后一批学生。等明年她们毕业分配后,这所学校将不复存在。与之相应,学校教职工们也将陆续面临分流转岗——李安之钦慕的那位刚来不久的音乐老师也在其中。
整座学校现仅存四个班、不到两百人。最后一学年开学,提前返校的学生并不多,女生就李安之一个。
阳光刺目,晃得人眼晕。李安之走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感觉手里的生化武器还在勇猛精进。
穿过月洞门,她快步走向操场西南角。那里有个每天清运两次的垃圾处理区。
这个时间点外头几乎没什么人,故而显得十分寂静。只有隔壁学校——武津县实验中学——传来打篮球的砰砰声和嬉闹喝彩声。
真年轻……李安之脑子里飘过这句话,突然愣住了。
她仿佛看见一群欢喜笑闹的中学生,正勾肩搭背靠在她们教学楼的过道上,对着楼下起哄。
……呐。
眨眨眼,幻象消失。
眼前是爬满七里香的白色水泥花架。
……不是,脑子,你怎么了?
可怕。
都热出幻觉了。
李安之走得更快了。
“李安芝!”
安静的校园里,年轻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突兀响起。
李安之就纳闷儿。不是说走了吗,怎么还在?
“你提前返校,怎么不跟我说?”
何壁站在操场边的水杉树底下,右手拎着个塑料袋,左手摩挲着摩托车钥匙,眼睛牢牢盯着李安之。
这画面跟预想的分毫不差,连神态语气都一模一样。自谦如李安之,此时都不得不为自己出色的想象力点赞。
“——呼你你也不回,我有那么讨人嫌啊?”何壁脸泛红。他一激动就这样。
李安之眯起眼。
波澜来了。有种奇怪的感觉爬过她心头。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眼前的何壁跟往常有些不一样了,那种精明的、尖锐的东西还在,但,不再那么让人反感了。
脑子一打岔,她那句“对啊你不知道吗”,就暂时没说出口。
何壁见她站着不动,自顾自地从塑料袋里拿出瓶矿泉水,朝她递来,“来,我给你买的。”
李安之忙活了这么久,必须又累又渴。但,何壁的水,她不敢要。
“谢了。”她晃晃手里的破塑料袋,“手占着呢,没法拿。”
何壁见她转身就走,急出声道,“喂!”也不顾生气,快步追上来。
李安之走得飞快,实在是担心生化武器在手里爆炸。再说跟何壁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想说。说不通。
任谁在家里开开心心活了十六七年,突然有个陌生人闯进来,跟你家人拉关系、找你的三姑六婆为他“说情”保媒、以学长身份对你指手画脚,不管你说得多么口干舌燥,怎么跳脚拒绝,怎么无声反抗,此人仍天天朝你家跑,对内对外以准男友自居,并以自己如何如何付出试图道德绑架——任你是谁,就算绿毛龟转世、包子精投胎,都忍不了。
不想还好,一想李安之就无语。是她想提前返校吗?嗯?
是家里的西瓜不好吃?凉席不好睡?电视不好看?阿黄不够乖?还是晚上的银河不够美?
是她想提前来捏着鼻子丢老鼠、花血本买空气清新剂吗?
——好吧,这个早来晚来都逃不掉。
平静不见了。烦闷和憋屈的小鱼儿又游了回来,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她。
李安之想不明白。
她还不到十七岁,家里那些大人怎么就那么迫切希望她跟何壁谈恋爱?
还强迫她听了一耳朵人生感悟,什么结婚要趁早,什么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店,什么好男人一早被挑完了后面都是挑剩下的,什么找个对你好的比如何壁这种……叽里咕噜,吧啦吧啦。
菜场买菜还能买自己喜欢吃的呢,撮合人呢,好像只要性别正确就行。
就离谱。
要是她念的不是中师而是高中,只怕她们就会分分钟变脸恨不能手撕渣男棒打鸳鸯了。
想到这儿,李安之就沉默了。
她是想读高中的。
谁知道呢?中考报志愿的时候,她还不到14岁,连高中和中师都分不清,就被她妈一路灌输着老师好老师妙老师呱呱叫,给她填了武津师范——考上了就是干部身份,每个月有52块钱补助,毕业还包分配哦亲!
那会儿可没人告诉她,只有上高中才能考大学嗷亲~
念完第一个学期,她就后悔了。回家说自己要去读高中,江源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她还留着呢——一大家子人顿时炸了锅,个个撸起袖子轮番上阵,为了劝她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还惊动了她初中班主任。
班主任也没劝她,只是告诉她,读中师也可以参加自学考试,拿大专文凭,拿到大专文凭还可以继续考本科。
李安之发热的脑袋,最后因为钱冷静了下来。
没办法,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她也出身农村,她爸是个泥瓦匠,一年到头在外奔波,也赚不了几个辛苦钱。她妈倒是早几年转成了公办教师,可工资也就顶配得上“穷教书匠”几个字,每个月到手也就400来块。
念高中,那就是三年学费生活费,后面还有个大学,考什么大学、花费不知几何另说,那要是没考上呢?
就算进了大学,不也一样要等四年才能挣钱?
对她们这种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读高中,就是一场豪赌。
所以,老师也只是告诉她,还有别的路。
那年冬天,李安之绕着寒风刺骨的老君渡走了好几遍,最后把已经捂热的录取通知书叠好,用力扔进黑石河的滔滔浊浪里。
从这天起,她就再没有提过高中。
但大学依然是她求而不得的美梦——即使现在她已经拿到了自考大专的文凭。
暑假前,她和梅梅结伴去了实习老师的大学。她一路都睁大双眼。师大校园郁郁葱葱,草坪上大学生们弹琴唱歌,开怀畅谈,一直到夜幕降临、路灯闪耀辉光。
实习老师们——不论男女——言语那么风趣、优美,夹杂着诗词歌赋、历史典故和奇怪发音的外国人名……
李安之突然卡住了。
她好像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那是从前了”“也就那么回事”“不去是对的”。
现在可以确定一点——李安之愣怔中放慢了脚步——我的。
脑子。
它。
坏了。
何壁就在这时追上了李安之。还没开口,面前就出现了个破塑料袋。
“……我嘞天!”
何壁捂紧抠鼻,嫌恶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你拿的这是一坨……”
塑料袋晃了晃。
何壁咽下后面几个字,退后一步,又说:“你寝室里的?啥子东西这么臭?你们那个寝室也太邋遢了,我看你那几个室友,一个个都有个性得很,尤其是那个什么梅,风车车的一天天,我就说麻烦……”
李安之扫了他一眼。
何壁心头一怔。
难以形容那一眼里的淡漠,就像是、就像是整个人从前往后都被看透了,又像是压根没看见他这个人。
“我的意思是……”
“闭嘴。”李安之盯着他,“让开。”
何壁脸色变了又变,像被打了一巴掌,“你你你!李安芝,我一路骑摩托车过来多不容易,你晓不晓得?!太阳那么晒,永定那段修路,坑坑洼洼的不说,我还吃了一嘴灰……”
李安之深吸一口气,抬手止住他的话。
“停。别再来找我。你搞清楚,我不……唔,我不……,我,不,唔……”
见鬼了。
短短一句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
物理意义上的“说不出口”。
李安之握紧拳头,指节发白,用尽力气也发不出后面的音节。
脑子嗡嗡作响,思绪纷乱跟高速运转的榨汁机似的。
等喉咙那阵异样过去,她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大脑却一阵空白。
她想的是说什么呢?
——我不要你送?
——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就是提前返校了吗?
——我不@#?%
……
淦。
全忘了个干净。
有种被人按进湿海绵里的窒息感。
“哎哎哎,生气了?跟我堵什么气啊,我就是说说,为了你这点苦也不算什么……”
何壁还在絮絮叨叨。李安之心烦至极,强忍住把破塑料袋砸他脸上的冲动,默念九字心诀,目不斜视地丢垃圾,洗手,往校门口去。
奈何接下来这一路,何壁全程亦步亦趋,嗡嗡嚷嚷。
李安之开始只觉得吵。秋阳暴烈,她扯起衬衫遮住头,沉默着走向校门口。
何壁在说什么,她无心关注。直到余光瞥见一只手伸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动了。
何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安之反剪双手,牢牢扣在身前。
“哎唷——李安芝,你放开!你干什么?!”
李安之目光深沉地盯着他,像是在端详一段木料,或是一块石头。
少顷,她若有所思地松开了手。
何壁赶紧退开些,揉着手腕,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还是一样稚气未脱的圆脸,不修边幅的短发,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从未见过的凌厉。
天照旧很热,何壁背后莫名爬起丝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