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漂亮的角落》菜刀捕快

2、变了

　　游女士回忆结束，目光又慈爱地落在孩子身上，她伸手挡住游尚青不友好的眼神，物理打断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气焰，“你俩先不要吵了，看电视行不行，后面的演员听你俩吵架，都气吐血了。”

　　弟弟先闭嘴，气呼呼扭过头不去看姐姐。

　　游尚青听到“后面”这俩字，条件反射猛地去看电视。

　　妈妈要看见了吗？那真看见还得了。

　　她又腾地一声站起来，不动声色挡了半个电视，突然关电视，自己这么反常肯定引起老妈怀疑，总之，先找个借口把她出现的镜头遮住再说，她极其不情愿地冲弟弟喊：“游丰宝，我喜欢那个紫色衣服的演员，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今天最好识趣把遥控器给我。”

　　游女士好像连上了她的脑电波，只是频道不对。

　　她用“闺女挡住了画面”的借口，一把将闺女拽坐在沙发上。

　　嘟囔道：“挡住我了。”

　　人影离开，荧幕出现了画面，两个主角说了一长串台词，其中一个甩了两下袖子，掏出宝剑便又飞了起来，交锋中竹林被砍得没剩几棵好竹子。

　　间隙中镜头扫到远处，女演员还是虚虚地靠着树，嘴里不间断涌出的鲜血顺着下巴落在衣服上，侧脸也染着血，像点点落下的梅花。

　　可能是妆化得太重了，脸色要比她脖领围着的狐狸毛都要白。

　　游尚青看着猛然出现的脸，大脑空白了两秒，却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女演员蹙着眉，一副我见犹怜的样，随后嘴唇轻启，说了今天的第一句台词，“我要走了......”

　　明明只有四个字，演出来的感觉就像被这四个字压了一生，又累，又疼，又让人怜惜。

　　游尚青只想这个话题悄无声息的过去，不让老妈看见她，可这颗心在她出现后就悬在空中，忐忑着，又挣扎着想靠近电视里的人。

　　配乐声愈演愈急，听来甚至都有些吵闹。

　　游尚青突然没骨气地笑了一下。

　　五年了，自己还惦记呢。

　　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收缩，指甲掐着肉，轻微的疼让她保持清醒。

　　游女士注意力在电视上，富清出现时她还没在意，直到镜头转换，一张比富清更漂亮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她全明白了，先前，儿子为什么紧追不舍的问，现在，闺女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让看。

　　游女士心里跟明镜一般，但也装作无事发生，不动声色摸出手机，搜索剧名，网络转了两秒，页面出现满屏跟这部剧有关的信息，《及登明月楼》改编自网站作家桑蚕的长篇武侠小说，2020年3月开机，男主明鹤源扮演者冯褚，女主蒋璃扮演者陈梨乡......

　　她往下滑了好一会，才看见友情出演的那一栏写的名字：楚江扮演者季京杉。

　　季京杉。

　　游女士看见那熟悉的名字时，滑动的手指被定住，怔了一下才回神。

　　剧中配乐从刀光剑影趋向平和，先前打架的人握手言和，她们围着白衣女子流下眼泪，女子缓缓抬头望向远处。

　　这时镜头推进，给了她一个侧脸，眼角挂着泪珠，闭眼时那滴泪连同垂着的手，重重滑落在身侧。

　　好半天，游女士终于把屏幕里的脸和记忆中那个顶着一头粉发的人对上。

　　季京杉，原来是隔壁那个小杉。

　　游女士无声无息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却不自觉蹙着眉，侧过头去观察闺女。

　　游尚青面无表情盯着电视屏幕看，眸子随着光闪了两下，屏幕切换后，眼里的光就又暗下去，不说话时表情很冷，像化了雪后的清晨，湿漉漉和冒着的寒气，都让人望而止步。

　　游女士不知闺女本就喜欢紧绷着脸，还是因为今天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个人。

　　她这才发觉自从闺女出国，她悄悄地变了很多。

　　虽然每次回家跟自己有说不完的话，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话说不完，但游女士从那些细碎里拼不出小时候那个总缠着自己的小孩儿。

　　游尚青像一张完整的拼图，但在不起眼的角落丢了一块，远远看去没什么，一切完好如初，走近发现缺少的那块突兀得很明显，又对游女士来说很重要，像带珍珠耳环的少女，少了的那点高光，灵魂已经没了，鲜活也不见了。

　　游女士知道，自从秘密揭开后，游尚青这块拼图碎了一次，她在拼的时候，把重要的那块藏了起来。

　　从小到大，游尚青都很乖，比游丰宝听话多了。

　　中考那年，游尚青为了恶补文化课，半年忍着没画画，每晚刷题到两点，第二天还能坚持早起背单词；参加比赛，作品递交时间还剩一周截稿，她能废寝忘食的画，一张画改了又改直到满意；她自决定留学起，便随时随地捧着书，游女士不知道那厚厚的六本书她什么时候学完的，只记得考试那天她一人走出院子，披着满身的晨光，看着那么孤单。

　　她从不让人担心。

　　所以游女士也要做她坚实的后盾，游尚青喜欢什么，她都支持。

　　就连她察觉到闺女对邻居家女孩那模糊的感情时，第一反应也在想：如果两个女生在一起了会怎样，要面对什么，如何走下去。她从未因为游尚青可能喜欢同性而感到害怕和厌恶。

　　那几个月，她承受着心理压力在网上搜索，弄不明白便跑去问医生，在很多个夜里，她把两个女生以后要走的路想了一万遍，也想了一万种不同的路。

　　但太难了，她们在一起，比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还要难。

　　这条路不仅仅荆棘丛生困难重重，还有无孔不入的流言蜚语，她要面对很多的歧视，摆脱不了的标签，最后这段感情就是拼尽全力坚持下来，那对方也能为了游尚青付出全部吗？

　　游女士不敢赌，她不想让闺女走这条路。

　　离开那个邻居就好了，一开始她是这样想的。

　　反正游尚青也要出国，早走一年，晚走一年，没区别。于是游女士决定提前将她送出去，外面的花花世界里，她总会遇到其他喜欢的人。

　　她游女士想游尚青以后的生活尽量过得平坦，希望她坚持梦想，拥有不错的工作，获得一份简简单单的感情，游女士只想她过得容易些。

　　提出留学那天，游尚青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的点点头，低头的瞬间她看见闺女悄悄红了眼，她却狠心偏过头不去在意，第二天游尚青带回一包学习资料，沉默的坐在窗前看书学了很久，然后起身关上朝着对面房子的那扇窗，就连最后的告别她也是沉默的，甚至一滴泪都没落。

　　国内高三刚开学，游女士和她一块上了飞机，离开了生活八九年的城市。

　　东京的房子很贵，小小一间月租要四千多人民币，为了省钱，娘俩又像曾经挤在员工宿舍一样挤在一居室里，各自开启拼命三娘的生活。

　　游尚青转入新学校，第一次穿校服时，她很新奇，过不久就同游女士吐槽衣服太规矩，怎么坐都不方便，还是国内穿自己的衣服好。

　　学校下午很早放学，她参加完社团活动就去上私塾，电车晃悠三站还要再走一公里，课时费很贵，游尚青不敢迟到，总是提前准备好老师要改的作业，等着侯着。

　　游女士会几句简单的日语，比如：你好，谢谢，辛苦了，麻烦了......虽然发音不准，但对于一个准备在后厨工作的人来说够用了，不到一周她找了个中餐厅的工作，继续做厨子。

　　游女士和游尚青同床共枕时，盘算过去的半年。

　　窗外一片漆黑，屋内没开灯，游尚青还在画画，桌上放着几摞草纸，几张涂涂画画的纸潦草摆在桌面上，她一手压着那些纸，一手握着笔，频繁不间断地在数位板上画着。电脑屏幕散发着微弱的光，一会暗一会亮，游女士看见闺女脸上那专注的表情。

　　她才发现闺女现在活的像个陀螺，一点也没有十八岁该有的张扬和活力。游尚青每天在文化课、语言、专业课一团忙的情况下，晚上还能挤出时间画漫画，没有一丝一毫喘息的时间，有时候灵感来了，她就直接通宵，游女士也拦不住。这时，游女士就会后悔带她出国。

　　有次，游女士悄悄打开她的电脑看了眼，漫画的主角不再是那个粉发女孩，新的主角换成了穿着铠甲的兔子，她高悬的心才终于落下。

　　在国外留学的一年，游尚青没什么朋友，每次她和游女士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

　　以前在国内，总听她说班里谁闯祸了，老刘抓到一对早恋的，季京杉这周请假去拍广告不来家吃饭喽......转到新学校后她从不分享学校的事。

　　总感觉她心里憋着事。

　　一年过得很快，游女士到底吃不惯国外的饭，闺女考上美院后，她就直接回国了。

　　回到小院，虽然一年没住，院子也只落了些树叶，还算干净，收拾起来很快。

　　季京杉在游女士到家的当天晚上回来，女生脸上带着妆，貂皮披风里裹了件蓝色旗袍。她站在门口往屋子里看，好一会才想起要跟游女士打招呼。那天是游女士最后一次听作为邻居的季京杉喊自己阿姨，再后来就只能在网上看到她了。

　　在小院住了没多久，游女士便计划着退休。

　　全国溜达了半圈，退休之旅最后一站在横店，她在壮阔的楼宇下认识了一个漂亮小演员，来往中得知女孩跟自己闺女一样大，但她身世很苦，早年丧父，母亲常年不回家，读完高中就没再上学，便一直在横店跑龙套。

　　看见她，游女士就想起自己在异国他乡的闺女，对小演员莫名感觉亲近。富清跟游女士说自己马上要拍电影了，虽然是小制作，但她拍的很开心，只要摄影机一开，便能直接进入情绪。

　　游女士在场外看过她拍戏，情绪层层递进，演得浑然天成。女孩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总会等到一个机会，火到天南地北。

　　游女士因为个人原因，横店的行程拖延了一个多月，富清就住在自己隔壁，小旅社隔音不好，天不亮就听见她风风火火跑出去，半夜收工也是家常便饭，偶尔同行过来借住，几人见游女士也笑着打招呼。青春洋溢又满朝气，她看着来来往往追梦的人，游女士突然决定不走了。

　　她接手一家转让的餐馆，卖起盖浇饭，两荤两素十块，三荤两素十二，米饭不够可以再加，因为便宜，不少剧组在她这儿订饭。

　　富清还是没火，人手不够时，总过来帮忙。

　　小演员拍戏总连轴转，游女士眼睁睁看她瘦了十好几斤，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身子，风一吹就垮了下去，富清大病一场，为了养病她离开横店。再回来时她抱着个婴儿，刚满月，饿的在怀里哇哇哭，她又瘦了很多，红着眼看游女士。

　　没多久，富清选择前途一走了之，狭小的出租屋又多出一张床。

　　游女士抱着襁褓里的小孩，哭得稀里哗啦，她在想十几年前断了的缘分又回来了，有个人可以在自己死后陪着游尚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