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皂斗

10、09：冒刺

　　自修课后，安乐和老头一块到教师宿舍区，老头告诉他，可以把安宁插班到南一小三班，那儿的校长是他的朋友，三班的班主任是他学生。如果成绩排名前二十，还可以减免大部分学杂费——这是学校一直以来都实施的奖励制度，并且针对家庭困难者，还可以申请减免部分学费。

　　安乐连连点头，喜不自胜，不仅因为南一小就是他们学校横过去十几米外，非常近，还因为这所小学学风很好，师资雄厚，规模大且各类教学设备都相当齐全。他原以为可能会插进各方面条件都一般的五小的，现在居然能进一小，真是惊喜连连。
　　“谢谢老师。”
　　“小事情，不用谢。”老头哂然一笑，“夫士处世，无为可议，勿期人誉。”
　　安乐笑道：“老师说的是，您是真书生啊。”

　　“你想说我是孔乙己吧，浑身犯酸的老头，别以为我不知道陆晓这小子怎么形容我的，”老头瞟了他一眼，“起居带市井，吐属带寒酸。”
　　“这话您是听谁传出来的？他是私底下开玩笑说的呀。”安乐眨眼，一派无辜。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一只手横到俩人并齐的肩膀处，落在老头肩上。安乐转头看，居然是老三回来了！背上还背着硕大的旅行包呢。
　　老头拍一下肩上的手，笑斥：“怎么回来前也不打个电话给我们！”

　　“这不是给你们一个惊喜么。”老三挤到两人中间，把棒球帽摘下套到老头头上，耙耙半长凌乱的头发，在月色下显得尤其丰神俊朗的脸上有着隐隐约约的笑意，猛地两手一搭，落在两人肩上，“爸，这是您学生吧，这么晚了，还额外补习啊？”
　　“不是，快上去吧。”老头往前踏一步，率先上楼。

　　老太太一见是宝贝小儿回来了，极是高兴，笑容满面的把他扯过去做全身检查，安乐瞥见墙上时钟已快指向九点半了，赶紧将小桌上散乱的纸笔物什收拾归笼，抱着小家伙跟这一家人告别，出门前被老太太拉住，塞了好几个肉棕给他，说是人家送的。
　　回家路上，安宁又把今天做的事说了一遍，又念起老太太今天教他的东西。
　　把小家伙放老头那果真是很便利啊！安乐暗想。

　　回到家，两人剥了两个粽子吃，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上床睡觉。半夜时，安乐突然又惊醒了，身边的小家伙又在说话，内容稀奇古怪，像是神话故事。试探性的伸手摸摸，叫他名字，他没应，只是继续说话。

　　安乐心惊，不敢拉开灯，怕吵醒他，探手从床头的包里摸出小手电，用身上的汗衫遮住手电头，光线很弱，但足够看清床上的人，也足够惊得他冷汗涔涔了——安宁是在说话，但他不像是在做梦，因为他说着说着会突然露出微笑，手还会做出动作，像是托起某样东西或小心触摸什么，最惊人的是，他还会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没有焦距，却透露出很多感情，一会儿像是惊喜，一会儿又像担忧。

　　安乐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了，几乎整个房间都听见“嘭嘭……”的声音。一直到小家伙又闭上眼翻身沉睡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把手电放下，伸手探到他鼻下，温热的气息让他放松了些，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孩子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犹豫了片刻，他又试探的伸指戳戳他脸蛋，小家伙咕哝一声，小手胡乱挥两下，身子又朝他靠近一些。

　　安乐关掉手电，躺下，脑子异常清醒。把之前混乱的思绪理了理，依然毫无头绪。一旁的小人儿又咕哝了声，扯住他的衣衫下摆，头蹭到他颈脖处，平稳的呼吸。
　　第二天上学路上，安乐试着问他夜里他所说的那些内容，安宁歪头想了一阵，很疑惑的摇头说不知道。

　　中午小六回家，安乐和陆晓两人吃过饭便上楼顶。杀了两盘棋，输赢对半，平局。陆晓得意洋洋，直道棋艺又进步了。安乐暗笑，如果不是心有杂念，他哪会那么简单就从他手上赢棋？
　　收了棋盘，俩人横躺着仰望眼前这片万里晴空，静默了半晌，安乐道：“昨晚跟老头回家时，半路碰见他家老三了。”

　　“有什么奇怪的，明天八月十五，他当然要回家团圆了。”
　　“俩老人家可高兴了。”
　　“那是。老太太不是一直盼着老三回家么，这次她可得抓牢别让他飞了。那家伙一出门就像走丢，踪影全无啊。”不怪他这么了解老头家的老三，实在是每去一次，老太太就说一次，害得连人都没见过几次，已经把行事作风给摸熟了。

　　“那是只鹰，绑不住的，老太太摊上他，注定喜悲交加。”
　　“回头你开导开导她，年纪大了更要淡定，处惊不变，否则迟早会被那些不孝子女砍寿命。”
　　安乐笑，唤他：“山人。”
　　“请说，有事山人服其劳。”

　　“心理学估计你也有涉猎。”安乐把安宁昨晚的状况详细说了一遍，“我开始以为是说梦话，但他像醒着，行为能力俱全却对外界没有反应，你说，这是梦游么？”
　　“没见过梦游的人，不过，梦游会说话么？看电视里演的梦游者似乎都是无意识且比较僵硬的，哪里可能又挥手又笑又说话的。”

　　“也是。”安乐点头，喃喃道：“所以我很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有点糟糕啊。”
　　“诶，”陆晓探过头来，“你害怕么？”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点受惊。我想，任谁见到那种情况都会惊吓的吧。”安乐坦然道，“但他还只是孩子，而且还是个可爱漂亮的孩子，柔软瘦小，我只担心他。”
　　陆晓瞥他一眼，笑：“安乐，小乖碰见你真是他一辈子的幸运。”

　　“谁说不是我的幸运呢？”安乐感叹，两臂枕在脑后，眼珠随着天空中飘浮了流云移动，看着它们缓缓靠近、重叠、交融、分散，再各自往不同方向飘离。这多像是一个人生命的过程，我们如海鸥与波涛相遇般，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漫长的岁月里，我们总会不经意就遗忘掉自身上发生过的这些片段，因为未知的明天还有太多不可预测，我们得未雨绸缪，小心算计。

　　自在自观观自在，如来如见见如来。不是殉道人，不能理解话中深意，说来，我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平凡庸碌中的一员。

　　“想什么呢？”陆晓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安乐睨了他一眼，指着空中的大朵白云道：“你看边上正飘过来的那朵最肥的云像不像羊毛球？”
　　“像雪糕。”说着，还狠咽了一把口水。
　　安乐大笑，抬腿往旁边一伸，搭在他腿上，一脸纯真的问：“风吹云动，你说是风动，还是云动？”
　　陆晓转望天空，悠悠然道：“既不是风动，也不是云动，是你的心在动。”
　　安乐沉默，半晌后才自言自语：“诶，我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