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临水

2、正文第一章

　　暮色里的开封城活过来了
　　朱雀门外飘着脂香炙肉的香气，东十字街支起了描金灯笼，孙羊正点的伙计正往门楣上挂琉璃风铃，耳畔尽是开封官话交织的声浪。三更天逆着人流前行，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周世宗伐辽取得大捷，契丹败退，这分明是件好事。但他心头萦绕着的一种不祥之感令他惴惴不安。开封貌似风平浪静，可向南看南唐仍在江南苟延残喘，向北看契丹在仍未收复的燕云十六州盘踞，虎视眈眈。
　　三更天心事重重，他摩挲着已染上累累血痕的令签，血痕渐深、罪业渐重。不久前他戮杀了渡他入门的师兄，成为了一名见道修。耳畔响起师兄在引他入门时的话语：“诸行无常，五蕴皆苦。安宁无济，弱者难负。世间犹如无边火宅，诸生受尽八苦，死后仍然永陷轮回，不得解脱。故当有修行者秉大慈悲心，入地狱断轮回，承杀生罪业，引渡弱者极乐……”
　　不知怎的走到了艳湖。艳湖水波粼粼，倒映着画舫上的几盏走马灯。他倚靠在褪去朱漆的栏杆上，闭眼思索。耳边传来画舫中的靡靡之音——竟是李后主所作的《浪淘沙》。三更天蹙了蹙眉，内心更加烦躁。
　　“喵——”
　　一团温热的毛茸茸突然撞进他怀里，害三更天险些重心不稳掉入湖里，他踉跄着扶着栏杆。通体乌黑的狸奴在他臂弯里惬意的翻了个身，金瞳在夜里灼灼发亮。三更天原本烦乱的心绪一扫而空，他随意地撸了两把狸奴，狸奴便不省猫事地趴在他怀里了。“不乖。”三更天低声呵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中气十足的吆喝：“大魔王——你又乱跑！”三更天下意识的怔愣了一下。一名身着梨园弟子服饰的少女“咻”地一下从远处的房顶蹿下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大魔王……你你是要……要气死我罢！”
　　“大魔王？……是在叫我么？可我也不识得她……嗯就算是在唤我，虽说传闻皆说三更天是杀神恶障、外道天魔，但是我现在也没穿弟子服啊……我长得真的像个煞鬼一样百姓见了都避犹不及吗？……”三更天内心胡乱想着，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待到少女喘过气来，本在三更天怀中的狸奴纵身一跃在了梨园怀里。梨园亲昵地蹭了蹭狸奴的毛：“大魔王，你可让我好一通找！！你下次要再乱跑，我就把你丢到天泉让那些傻不愣登的把你撸秃噜毛……”三更天这才反应过来大魔王叫的是那只黑团子。他突然转念一想：“梨园掌门不是素来不喜梨园弟子出入醉花阴？被她掌门知道要扣戒律的吧……”虽说三更天与梨园门派交好，三更天理应善意提醒一下，但显然三更天并非多管闲事之人，他也没有去告状的打算。
　　三更天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之时，梨园抬眼望向他：“这位郎君，真是不好意思啦，我们家大魔王实在是太调皮。”随即她举起大魔王在三更天面前晃了晃，友善询问：“你要摸么？”
　　“砰——”
　　赤金烟火在樊楼顶上炸开，万千星子坠入艳湖。三更天垂眸看见梨园睫毛上跳动的光影，漫天星河在她眼中碎成流萤，额间花钿被火星子映得忽明忽暗，像雪地里燃着的半截红烛。同样，梨园也看清了三更天漆黑如墨的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梨园无意间瞥见三更天系在腰间的令牌。
　　她的笑意倏地凝固，取而代之地是仓皇的神色。梨园踉跄着往后退，顺便一把把大魔王抗在了肩上：“你你……你是见道修……？我来醉花阴是有正事儿的，不是是……不是来玩的！可别告诉我们门主……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梨园话未尽了，就一溜烟似地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并非这等闲人……”三更天的话哽在喉间还未道人就没影了，他只得扶额苦笑。他看起来像是会告密的人嘛！
　　三更天啼笑皆非，正欲离开，发现地上俨然静静地躺着一本书册，封面上有娟秀的五个小字：太湖小梨花。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那毛毛躁躁的家伙落下的。他把册子拾起，拍了拍封皮上的灰。正巧明天门内休沐，不用上早课，明天再去太湖还给她吧。他想。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三更天无数次从塌上坐起。月光透过窗棂爬上案头，那本书册躺在书案上的青瓷笔洗旁。
　　其实他在看见书册时就好奇里面写得是什么了，但秉着大义凛然不能偷看人家的东西，他还是忍住了。在他就寝时，他在踏上辗转难眠，横竖硬是睡不着。三更天心痒难耐，内心经过无数次挣扎：“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于是他伸出罪恶的手，把这本神秘的书册放在塌上，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几篇戏文，什么《千里送京娘》《霸王别姬》《踏摇娘》……旁边还有梨园认认真真写的注脚。三更天不知怎的倍感欣慰，心想这女人虽瞧着毛毛躁躁，但练功学习还是挺认真努力的。但看到第二页三更天察觉不对了。
　　《身为天泉弟子的我没忍住对同门师兄犯了错》《我愿做九流门小姐的狗》《冷面郎君俏书生》……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三更天心中大骇，却还是强忍羞涩看了下去。
　　接着他就后悔了。
　　三更天恨不得以头抢地把自己撞失忆、恨不得拿双刀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他看得脸红耳热，“啪”地一声盖上书册，内心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火。他恶狠狠地心想，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身为名门正派子弟整日不思进取却乱写些艳情话本，学那个什么太湖梨膏糖一样，当真不像话！
　　三更天再次躺回塌上，仿佛跟不识字般发狠了忘情了，又辗转反侧折腾许久才睡着。
　　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三更天戒偷盗、戒妄语、戒饮酒、戒淫邪……完了……犯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