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魂》尘山

2、第 2 章

　　“他们回来了！”

　　是猎人回来了！几个孩童赤身裸体裹几片草叶呼啦啦迎上去。

　　夙沙族的孩童从小就肩负着使命，男孩儿跟着父亲去山中打猎，女孩儿跟着母亲去打渔，走路不稳的孩童则跟着老人呆在村里采果、织兽皮。日复一日地劳作，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野兽的侵袭或者吃下有毒的食物之后丢掉性命。

　　而给族人带回食物的人会受到最隆重的欢迎。

　　等到猎人将猎物放到广场上，便有人拿着小刀上去将猎物分食了。

　　一位满脸皱纹、皮肤黢黑的女人袒露着胸脯，那是常年辛勤劳作的结果，她将刚结的果子递给身边跟着的只小腿高的小孩儿，眯着眼看他吃下，红色的汁水从小孩儿嘴角流下，女人随手一抹，正要说话，一块用芭蕉叶抱着的红肉伸到她面前，她抬头，只见村里最俊朗勇猛的青年正拿着红肉笑微微看着她。

　　女人虽然已经是母亲，也不由自主红了脸，接过红肉，从身旁的竹篓里抓出一大把鲜红的野果：“阿冽，今天的山楂好吃，拿去。”

　　阿冽接过来，拎起一个吭哧咬了一个，酸甜多汁，他摸了摸那个小孩儿的头发，那小孩儿崇拜他得紧，一把抱住阿冽大腿。阿冽眉头一皱，转而笑起来，逗他：“快去找大石哥哥，他手里有颗狼牙，你去让他给你做个项链。”

　　小孩儿便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大石了。

　　阿冽四下看了一圈，见肉都分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点头，目光不经意扫过白楼，见二楼亮着一点烛火，便啃着山楂大咧咧地坐在广场上慢悠悠等着人烤好肉。

　　小巫师面前一盏烛火，孤坐陋室，他手里翻着药草，脑子里却注意着广场那边的动静，他恍然想起，好像每天这样的等待已经好久了。

　　他想起两年前的那天，那是他第一次代替老巫师给外出捕猎的夙沙族人做捕猎祝祷。

　　夙沙人相信祭祀成功才能保佑族人平安捕猎回来，这段祭祀舞蹈他已私下演练过无数次，自然不会出错，但他还是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那次去村外捕猎的人是夙沙冽。

　　彼时，他在祭台之上，不远处林间不时传来野兽的嘶叫，惊起群鸟扑簌簌飞远。

　　黑豹兴奋的嚎叫声音穿透山林，预示着一场搏斗已然在森林里开场。翘首以盼的人们，不约而同静静站在森林的边缘。这是族里的传统，夙沙族的男人们在年满十六岁的这一天，需要在巫师的祝祷下去森林里独自捕猎一头猎物，只有成功带回猎物的人，才能预示他们成年，而这猎物需要猎人在日出之时在凤鸟神象前需要，可以是山鸡、野鸭，胆子大一些的也可以是麋鹿和羚羊，而年轻的夙沙冽不知天高地厚，在十六岁生日这天早上在神灵面前许下带回黑豹的誓言。

　　打斗声和动物嘶吼不时响起。一场打斗从露水未散一直进行到了日上三竿，族人们随地在广场上坐下，等着夙沙冽回来。 他们一早就知道这场捕猎并不会很快结束，黑豹矫健聪明，想要遇到就不容易了，更别说还要将它捕猎回来。

　　他跳完捕猎祝祷就被师父叫了回去，夙沙巫师每日晨昏定省，早中晚三次向神灵为族人祈福。老巫师在前，他跪坐在后，和师父一起闭上眼，念着已念过上万遍的祈福词，而那天以前并没有注意到的捕猎之声，混在了他低声念诵的祈福词里，成了不容忽视的插曲。

　　“又念错了。”老巫师睁开眼，略带责备，“你从十三岁起就不会念错了，今日已经念错三次了，是不是今天要跳捕猎舞蹈，昨晚没睡好？”

　　不等他回答，老巫师轻轻摆了摆手：“去了，上楼去休息吧。”

　　他低眉敛目：“是。”

　　他沉静起身，老巫师身形不动，道：“晚上的祝祷休要再错。”

　　“是。”

　　他慢条斯理走上楼，白楼有两层，一层由老巫师起居室、祭祀厅、书房和小院组成，二楼则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天地，楼梯从小院攀着祭祀厅外墙向上延伸，至二楼连接一道狭长的走廊，走廊进去就是一个客厅，客厅通往两头，一个是书房，一头是卧室。

　　上了二楼触目是一片干净、整洁，大厅正中摆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一个黑色宽口陶制花瓶，瓶子里插着盛放的荷花和莲蓬。

　　那是阿冽昨天傍晚从宁溪河里摘了巴巴送过来的。

　　大厅侧面窗户上是麻布窗帘，白天，窗帘被他拉到了一边，露出窗外莽莽苍苍的景色，他在窗前站定，看着那森林，站立良久，森林一望无际，吞噬了无数生物，看不出什么痕迹。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声鸟叫惊醒了他，他回神，回身走到方桌前，右手手指轻轻抚摸荷花的花瓣，顺着根茎往下直到陶瓶，触手粗粝，画着白色的花纹，这个花瓶也记不得是阿冽什么时候送的了。他将陶瓶拿在手中，转头去了书房，书房和大厅一样，在同样的方位开了一扇窗，只是窗下放了一条长方桌，方桌上摆着看了一半的天书丝帛，长桌背后贴墙是几个竹架，摆着密密麻麻的丝帛和竹瓶，整洁有序。

　　他将陶瓶放在长桌上，坐下，一抬头就可以透过窗户看向深林。他开始了新一天的天书阅读。夙沙氏没有文字，巫师们却有自己通神的文字，称为天书，不为外人知晓和识读。祝祷内容便是这种独特的文字写在丝绢上流传下来的。如今丝绢光泽不再，想必已经传了许多许多年代。

　　经年的岁月将天书的内容滚瓜烂熟地融进他的脑海，丝绢被他整齐放在木箱里，从七岁开始识认到今日，小巫师业已熟读近十三年。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在偶尔的抬头远眺之后，两箱天书已经被他逐一看完，此时，落日染红已半边天穹，葱郁的深林也晕染了一片红晕。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森林里已许久没有声音。

　　突然，一声黑豹长啸传来，气势磅礴，却又转而归于沉寂。

　　可是沉寂后，森林就再也没有了动静，左等右等等不来人，众人交换眼色，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

　　他没忍住起身走出书房，穿过大厅，却在走廊看到广场上喧闹的情形。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忍不住喊道：“大石，小刀！拿火把来，和我一起进去！”那是阿冽的舅舅夙沙青。

　　“慢着！”一道苍老师的声音在人群之后响起。

　　众人回头，见头发花白的老人过来，忙尊敬自觉地朝两边让开一条小道出来。

　　“老巫师。”

　　“老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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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花白老人和村里其他人都束发不一样，头发自然垂下，只从肩部开始编做麻花辫坠在背后，头顶上是一串黑色晶石从前额绕到脑后，他穿着全村老人一起用蚕丝编织的白色长袍，枯木般的右手握着比他还高一头的木质权杖。

　　魁梧男人上前一步，朝老人躬身，道：“老巫师，阿冽许久没有声音，我……”

　　“你要进去救阿冽？”

　　“是！”

　　“愚蠢！”老人低喝，“我夙沙氏男子十六岁成人礼需以成功捕猎一头野兽为证，今日夙沙冽在神灵面前选定黑豹做成人礼所猎之物，誓愿已发，神灵已知，如何助得？”

　　“可是阿冽到现在还未归，我担心他有生命危险！”魁梧男子争辩。

　　“夙沙青！”见男子还不罢休，老巫师声音越加严厉，厉声道，“神灵在上，全知万物，你可敢不遵誓愿？你——可要让天罚降临？”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气，本来还祈求神灵保佑的人也停下了祷告，都目不转睛盯着夙沙青，仿佛只要他还说要去，便要全都扑上去阻止他。

　　紧绷的氛围让夙沙青僵在原地，略一思忖，正要说话，一道低沉威严的女性声音将他的话堵了回去：“夙沙青，回去！”

　　夙沙青脸色一僵，老巫师回头一看，脸色稍霁。

　　那女子皮肤的颜色和大地一般，肌肉紧实纤长，面庞坚毅，目光里流转着亮光，透露出压制不住的聪慧。其他人见她都喊了声“族长”，夙沙风声音不含感情：“老巫师，阿冽在神灵前立下誓愿，此去是死是活全有天数，岂有为此惹下天罚之理。”

　　夙沙青小声恳求：“阿姐！”

　　夙沙风闻言不动，吩咐身后跟着的青年：“小刀，将夙沙青带回去！”

　　小刀忙答应一声，朝夙沙青那边走去，夙沙青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说话，却也梗着脖子不动。

　　见拉夙沙青拉不动，小刀悄声凑过去：“舅舅，咱们俩悄悄去救人，别在这里僵着。”

　　夙沙青眼皮低垂，跟着小刀走了，走到众人视线之外，又转头绕过房屋往深林方向悄声疾步而去。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应该没事……吧？”

　　“不好说，还记得前几年隔壁天启部落七个猎人打猎碰到黑豹，死了六个……”

　　“啊，那阿冽岂不是……可惜了。”

　　“是啊。”

　　“哎，我就说不知天高地厚，让他求求老巫师，请求神灵换一个猎物，神灵爱护我们，一定会同意的。”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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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种私语传到夙沙风耳中，她眼光静静扫过众人，那些人在她的目光下噤了声，她回身伫立，背对着族人道：“我在此地等待我儿打败黑豹归来！”

　　下一秒，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快看，那是谁？！”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向密林，只见一个步伐稳健的巨大黑影朝人群缓缓走来——是阿冽！

　　是阿冽扛着死去的黑豹！

　　人们迫不及待地围拢过去，火把的光亮迫不及待地一寸寸扑在扛着黑豹的矫健少年身上，他全身仿佛在血水中浸染了一遍，上午在神灵前庄重画上的白色图腾混上红色的痕迹，他脊背挺拔，目如寒星，一股血水顺着他右边眉尾滑落，犹如刚从血瀑中爬出的战神！

　　死去的黑豹昭示着阿冽身上非同常人的力气和运气，人群爆发欢呼。

　　经此一番，夙沙的青少年便对阿冽心服口服，几人殷勤地凑上来合力抬下他肩上的黑豹，还有人凑到他面前兴高采烈地说话。

　　而此刻的阿冽眼睛能看见他们嘴巴快速的张合，听到耳朵里却分辨不清，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听得清楚一些，但下一秒却力竭向后摔去，高大挺拔的身躯轰然倒塌，在昏睡过去之前，他目光穿过人群望向白楼，那里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