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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破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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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噩梦。
无数刀剑正在割开他的皮囊,每割一道,都要带走一片鲜血淋漓的肉。
千刀万剐,凌迟之刑,他以往不是没有看过。
曾经为了研习人的五脏和骨骼,他甚至亲自持刀,用最精密的手法,凌迟了几十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敢说,这世上没有哪一个刽子手能做得比他更好。
但,这到底是他第一次知晓凌迟加身的感觉。
也会是唯一的一次。
他心有所感,竭力抬头,想去看那些人的模样。
透过满目血色,一个人的脸慢慢清晰。
他忽然挣动了一下,忽然清醒,而后缓缓睁开眼睛。
他不是被疼醒的,这种程度的疼痛早已不能惊扰他。
这梦回他已经历无数次,初时,他仍心有余悸,常常大汗淋漓地醒来,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了。
可这些日子,这个梦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早该已死了的人。
他皱了皱眉,又想抬手去揉眉间,手指碰到皮肤之前,又顿住了。
十年了,这个习惯,怎么还是改不掉?
他心中郁燥万分,再躺不下去,索性起身披衣,想出去走走。
此时天色未明,凉风习习,将他混沌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一些。
他定了定心,反手闭门,信步走到荷塘边上,看着月下荷池,一时又有些恍神。
——屋前再掘一池水,种几株荷花,倒是颇适合。只是花不宜太多,边角几株便足够,不然恐怕失了意趣。
——你何时又对荷花感兴趣了?
——自然是因为你感兴趣啊。
——我?我几时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了?
——前日踏青,你对着路边那筐花苞多看了两眼,难道还是无心之举?
——只是随便两眼,你都记得住?
——那当然。
——哈。
——你笑什么?
——三月放灯,你只看荷花灯。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哈哈。
——你又笑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你喜欢。
——什么?
——……唉,因为我只对你感兴趣的东西有兴趣啊。
结果兜兜转转,到底,他还是在堂前种了一池荷花。
只可惜,数量还是太多了些。
他缓缓出了口气,转身往书房走去。
人都死了,想起这些又有何用。
他才燃起书房的灯火,便有人前来叩门。
此时来人,身份不言自明,他撩袍坐下,边道:“进来吧,玄琊。”
玄琊应声进门,向他跪地行礼。
他摇了摇头:“此地不是前殿,无需多礼,起来,坐着回话吧。”
玄琊谢过恩典,正襟端坐一旁,一脸严肃道:“城主,手下回报,城中又出现了有人刺探的痕迹,只昨日一天便察觉了三处。”
他微微眯眼,冷笑一声:“还是他们?”
玄琊点头:“有九成把握。
他缓缓转了转扳指,半晌,问:“这是第几批了?”
玄琊道:“自年初到现在,已发现二十一次了。”
饶是他粗粗估过,在听到确切数字时还是有些吃惊。
不过区区五个月,竟然已刺探了二十一次。
“……哈,看来,那小皇帝这次要玩真的了。”他低声自语,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兴致。
玄琊仍眉头紧皱着,谏道:“城主,若再放任不理,恐遗留后患。”
他的确对此前发现的间客采取了放任和监视的态度,只是今年以来,间客刺探的次数剧增,这似乎叫玄琊忧虑起来了。
他沉吟片刻,转而问:“除了派人刺探我们,沐骁还在做什么?”
玄琊回想起案台上的情报,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开口道:“广派人手,大张旗鼓,搜寻……天下第一。”
他抬眸,确认道:“天下,第一?”
玄琊顿时低下头去:“属下也以为此事乃无稽之谈。哪有什么公认的天下第一。照属下来看,若论天下第一,也非城主莫属。”
他不由笑了一声,道:“据说十一年前,有一少年用三年时间战遍天下名师,无一败绩,乃成就天下第一之名。这传闻,你可听过?”
玄琊仍执拗道:“不过是多年前的旧闻,就算他当年确是天下第一,今日却也未必。再说,他还未挑战过城主,那便称不得什么天下第一。”
他大笑,片刻,才道:“玄琊,你说得不错。”
玄琊面上一赧:“属下只是说了实话。”
这番插曲让他的心情好转了不少,稍稍敛了笑容,他又把话头拉回正题:“除此之外,沐骁还有什么动作吗?”
玄琊想了想,摇头道:“此外就只处理了些内政小事,和昌国之间有一点摩擦罢了,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点点头,总结道:“沐骁胆敢来犯我端城,必是已统合了朝野乱局,着手图谋一统天下了。在边境与昌国摩擦频频,或许也是为了转移潘珉的注意,趁机刺探我城虚实。”
玄琊忧心忡忡地请示:“城主,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自然不能束手待毙。
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虽然不相信什么梦境预示现世之类的鬼话,但这几天来接连重复的噩梦,确实有些影响到他的心境了。
或许是城里事务繁杂,虞国又压逼甚重,叫人心烦意乱,才让他这段时间老是莫名回想起那些早该被抛弃和遗忘的东西吧。
或许他该去更远的地方散散心。
他想着,边道:“一战之能,我们还是有的。那些在城中的细作,你们都还掌握吗?”
玄琊应道:“尚在掌握之中。”
他颔首:“甚好,继续监视,若有离城者,城外拦截格杀。你和赤砚先守一段时间,我亲自去会会虞国的小皇帝。”
玄琊顿时一惊,刚刚放下的心也立刻提到了喉咙眼:“城主要离城?”
他简略道:“久未离城,出去看看也好。”
玄琊果然质疑起来:“城主,此时离城,会否不妥?”
他坚持道:“与其坐困愁城,不如主动出击。我独力可自保,你们无需担忧。”
眼见劝人不住,玄琊有些着急,追道:“那至少让白季同您一起。”
他仍摇头:“不必,我一人行事,更方便些。”
“可是……”
玄琊还想再劝,他已抬手阻止,道:“我心中有数。倘使我百日不回,你再叫白季往虞京一路寻我。百日之内,我离城的事莫要外传。若青霜问起,就说我闭关去了。这令牌给你,大小事务,凭此下令。”
玄琊不情不愿地起身跪地,却迟迟不肯去接那令牌。
他对下属的顾虑心知肚明。
面对忠心的属下,他只能压下心底的烦躁,开口宽慰道:“你放心,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东方骏了。”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啊。
玄琊忍不住拧起眉头。
会说出这样的话,主上根本一直都没有放下。
但再僵持下去,就是抗命了。
玄琊终于服软,双手接过金玉令,应道:“是,玄琊听凭城主安排。”
从端城到虞京近三千里之遥,他披星戴月,也用了整整五日。
无声地落在虞京皇城西閤的檐顶,他极目远眺,望向皇城深处,那层层叠叠绵延开来的金色屋顶下,有一个定然住着皇帝。
皇城内最大的一处殿宇乃是百官朝会议事之所,沐骁的居处想必还在北侧。只是白日当头,不宜潜入,他于是打算先寻一处僻静之地休憩片刻。
听到下方有巡逻禁卫靠近的脚步声,他提气一跃,纵身向城北蹿去。
北方属水,堆土成丘,有茂林高木,当可借地小憩。
寻了园中最高大的榕树,掩身在繁茂的树冠之中,他倚在枝干上,闭目假寐。
过了稍许,时近傍晚,远远地渐渐传来了人声,他仍合着眼,却已清醒过来,全神贯注地留意起下方的动静。
不久走来一队宫人,最前方是一个华服女子,环佩叮当,蛾髻钗束,步伐轻缓,仪态端庄,钗头流苏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金玉相击甚是动听。
女子渐行渐近,终于停在榕树之下,对身边人道:“本宫有些乏了,就在这里歇歇吧。”
有宫女应诺,不多时,便摆好了一桌一椅,桌上还端正摆放了点心和茶水。
宫女又道:“娘娘,方才成大人差人来报,陛下今日事务繁忙,还在玉暖阁与诸位大人议事,便不与娘娘共进晚膳了。”
皇后沉默半晌,道:“本宫知晓了,所以今夜,皇上也宿在玉暖阁吗?”
宫女的声音里赔了几分小心:“成大人话里是这样意思。”
皇后笑了两声,又咳了两声,道:“无妨,本宫明白了。”
宫女劝道:“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皇后幽幽叹了口气,转而道:“莹儿,这园子这么大,你知道本宫为何偏偏最喜欢这里吗?”
宫女道:“莹儿愚笨,不敢妄自揣度。”
皇后道:“你看那里满池碧水,边角几株白荷,点缀得恰到好处,那是皇上当年亲手栽下,精心打理,方长成今日模样。”
宫女附和道:“那白荷确实亭亭玉立,是莹儿见过的荷花中开得最好看的。”
皇后笑了一下,道:“本宫也喜欢这景致。可越喜欢,便越嫉妒……”
宫女一时惊惶,扑通跪地,颤声打断道:“娘娘……”
皇后沉默,片刻,低声道:“本宫堂堂一国之母,竟在嫉妒一池死物,哈。”
他睁开眼睛,透过叶隙,望向不远处的池塘。
那塘不大,却做得十分精致,他方才掠过时便留意到了,塘中有几株白荷尤其好看,袅袅婷婷,点缀在池中,说不出的恰到好处。
没想到竟然是沐骁的手笔。
虞国的小皇帝他之前已有所耳闻,默默无闻二十年,一朝云起,一鸣惊人,八年前崭露头角,五年前代理监国,三年前正式继位。此子手腕惊人,野心勃勃,从昌国和世家的联袂剿杀中脱颖而出,短短数年便一扫虞国朝廷的繁冗腐旧之气,杀一儆百,统合上下,登位后酝酿三年,终于要开始对邻邦下手了。
他本以为这样一个铁血手腕的皇帝该是怎样刚毅冷厉之人,没想到竟还有如此细腻柔软的情怀。
有趣……
……原来除了那人,世上还会有人想在宅前挖一池水、种几株花。
拽回莫名流离的思绪,他微微皱眉,一时又涌起些不愉快。
这池花与那人何干呢?世上闲人千千万,不过巧合罢了。
有意无意地听了些深宫闺怨的闲话,一直等到日沉月升,四下无人,他才起身,往东边纵去。
稍微费了些功夫,他才确定眼前这个无人顾守的二层楼阁就是那宫女口中的玉暖阁。
玉暖阁灯火孤零,只有二层左侧微微亮着,沐骁应该就在那处,或者业已就寝。
他翻身上檐,确认屋内之人呼吸平缓,显已陷入深眠,才轻轻推窗,潜入阁内。
一盏烛灯正燃在床头,稍稍映亮了床上熟睡之人的脸孔。
他猛然停住,凝神再望,胸口仿佛被重重捶了一拳,有什么在脑海轰然炸开。
不可能,绝不可能。
呼吸错乱一瞬,已然惊动皇帝。
皇帝忽然睁眼,同时银光乍现,直袭而来。
他下意识伸手轻轻一拨,将袭至眼前的剑锋荡开,人已退了三尺。
皇帝却未追赶,只半坐在床上怔然望着他,面上一派迷茫。
他看着那迷茫的神色,一时竟不知心中是怎样情绪。
最终,还是皇帝率先打破了沉默,低声道了两个字:“无纪……”
他神色木然,半晌,终于笑了一声。
真是太荒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