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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情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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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骁醒了,但并未完全清醒。
他只对两个字有反应。
骏儿。
虽然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可能,但季昶仍然将它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沐骁像一个孩子似地,全身心地依赖着季昶。他开始有了情绪,在季昶哄着他的时候笑,挣扎在噩梦里的时候哭。
沐骁常常会被梦魇着,在梦里哭喊着疼,哭喊着不要、不要走。
更多的时候,哭喊着不要恨我。
季昶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重复:我不恨了。
他已不再怨恨了。
他的怨恨不过是来自他的执迷、他的自以为是和自怨自艾。
等待却无果,全因他自矜自傲、自欺欺人。
他原本,该更主动一些,或者至少,更相信沐骁一些的。
他们都有错,都曾在应该相信的时候选择了背弃和放弃,因为他们都只是会犯错的平凡人——
但是幸好,他们都还有继续下去的机会。
这机会,只要他们仍愿意给予,就永远会有最后一次。
在沐骁苏醒了更多的时候,季昶便发现,自己在那段荒诞暴虐的时光里鞭挞在沐骁心上的伤口还是太深、太重了。
沐骁会颤抖地避开一切糜食,避开一切尖刺和刀枪,在听到狗吠的时候忽然呕吐,听到陌生人的议论时幻痛到晕厥。
这都是季昶曾赋予沐骁的、曾让他感觉最痛苦的幻觉。
桩桩件件,季昶都知道它的根源。
季昶一面痛恨那时鬼迷心窍的自己,一面徒劳地重复着“那些都是假的”的真相。
那些都是幻觉——
可沐骁怎么会信呢?
对沐骁来说,他亲身感受到的那些,明明全部都是真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侵虐是真的。
喝下自己的肉做的糜粥是真的。
被畜牲噬咬和凌辱也是真的。
他真切地感受到的那些,已化作他内心最深切刻骨的恐惧的那些,怎么可能只是幻觉呢?
面对自己作的孽,季昶已束手无策。
他甚至绝望地想过,若是他自己将这一切经历过一遍,会有可能让沐骁感觉好过一些吗?
青霜干脆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还拉上玄琊一起,搜走了屋子里的每一片薄刃,日夜轮替着,将季昶严密地看护了起来。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沐骁的理智也渐渐回笼。
他真正地,渐渐清醒过来了。
青霜端着药推开后院的门时,发现院子里竟然站着沐骁。
此时将将天明,只是清晨,还有些寒凉,沐骁居然一个人站在外面,只披着一件单衣。
青霜愣了一下,立刻转头想找季昶。
“他还在睡着。”沐骁开口道,“他是不是很久都没好好休息过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精神也不好,睡得很沉。”
非常……清醒,说话也很有条理。
青霜迟疑了一下,道:“是……陛下,早秋天冷,是否要给您加件衣服?”
沐骁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想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了。我也不想让无纪……让季城主为我担心。”
青霜顿了一下,将药碗递过去道:“这是主上给您配的药,自从您苏醒以来每日都喝的,从恢复的情况来看,效果很好,不然趁热喝了吧?还能暖暖身子。”
沐骁笑着接了过去,也不嫌腥苦,像喝茶似地一点点啜饮着。
青霜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沐骁还不认识自己,于是主动自我介绍起来:“属下青霜,您初来那日带您进城的是赤砚,稍后会有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是玄琊,我们都是主上的亲随,您在城中时,若有需要,尽可以吩咐我们,主上叮嘱过,您也是我们的主子。”
沐骁在听到“初来那日”时微微顿了一顿,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慢慢地将药饮尽了。
青霜察言观色,边继续道:“七月初七那天,主上一直都坐在城门上等您,后来也一直让赤砚仔细留心着您的行踪。只是……主上心中有怨,所以您一进宫门就已中了幻毒。主上善于制毒,您是知道的。”
沐骁果然留意到了这个信息,转眸看向青霜,疑问道:“幻毒?除了叫人气海空虚,运功不畅,它还有什么效果?”
青霜知道自己说得很刻意,一点都不自然,但……虞帝注意到就好。
青霜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些,面上不动声色道:“隔绝感官,让人产生幻觉,幻视,幻听。辨别的方法也很简单。您入城的事情,只有主上和我们三个亲随知道,自那日至今,您见过的人也只有主上,若是您觉得身边还有其他人,便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
说不震惊,那是假的。
沐骁不由得微微晃了一晃,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体。
青霜说的是真的吗?
那些……那些痛苦,都来自幻觉?
青霜是季昶的人……
但这些事情查证起来非常容易。
青霜不至于编一个如此拙劣、容易拆穿的谎言骗他。
沐骁一时不知自己是怒是喜,抑或什么情绪都没有——
但他的确松了口气。
季昶,无纪,他终究不舍得自己。
——就算再怨再恨,也还是给他们两个留下了一条退路。
沐骁明白,若非仍存爱怜,季昶不会如此苦心孤诣地挽救自己,不会一遍遍在自己的耳边絮语、呼唤自己回来。
季昶说过的话,他全部都听着的。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开门声,季昶惊慌地跑了出来,却在望见沐骁的下一瞬呆在了原地。
沐骁回眸瞧他,对他微笑了一下,还说:“季城主。久违了。”
……季城主……
季昶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他有些站立不住,勉强扶住门框,一股腥甜已自麻木的胸口翻涌而上,迫着他忍不住弯身,呕了口血出来。
沐骁大惊失色,下意识脱口而出:“无纪!”
人也三两步赶到到季昶身边,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手心竟被硌得生疼。
那感觉,竟像是直接摸到了骨头。
才月余时间,季昶怎变得如此消瘦?
沐骁心中又疼又怒,忍不住斥道:“你怎地如此不顾惜自己?!”
季昶却未应声——他还有些晕眩,刚刚沐骁唤他季城主,让他一时间心寒得如坠地狱,可下一句无纪,又仿佛把他拖回了阳间。
这骤冷骤热,骤失骤得,骤悲骤喜的情绪在体内剧烈碰撞,他想克制,可早已失却了力气,整个人都虚软地跌进沐骁的怀里,就这么混乱地昏了过去。
沐骁一把横抱起季昶,又怔了一下——
他几乎感受不到怀中人的重量。
他不由得看向青霜,眼中尽是责难和怒意。
青霜沉默地回望,似乎无奈,又似乎松了口气。
季昶虚弱以极,只是体内雄浑醇厚的内力支撑着,才让他没有顷刻死了。
稍微一点剧烈的情绪波动,都会让他胸口激痛、头晕目眩,只是他心中一直挂记沐骁,所以始终坚持着清醒、不肯倒下。
如今沐骁醒了,这口悬吊着精神的气便散了,季昶于是彻底垮了下去,迅速发起高热来,昏迷不醒,药食罔效。
城内的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季昶的身体已被他自己炼得极为特殊,愈补百疾、百毒不侵,但也完全隔绝了一切外来的药性。
好在这种体质也让季昶不至于轻易死去。
如今只能靠季昶自己——靠他自己修补自己,等他苏醒之后,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调养。
沐骁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知道虞京的情势危悬一线,但他怕自己就这么走了,季昶真的会死。
青霜和玄琊也跪在他面前恳求他留下,甚至将端城在虞京的布置拱手交托,只求沐骁再多留一段时间。
沐骁接受了这份忠心,通过端城的情报网,先向虞京反馈了第一个消息——
遗诏作废,等他回京。
“……主上此前在虞京的布置和安排大抵就是这些。按白季回传的讯息,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青霜逐一介绍完此前数月的动向,最后总结道。
沐骁边听边翻看着手里的一沓密信,心思却没在这个上面多做停留。
季昶已做得很完善,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极为周全,他预备好了一切,殚精竭虑地支撑着虞京的局面,让它没有继续乱下去,然后……只等自己醒来。
唯一不在季昶掌握的,唯一叫他感觉无望的,是不知何时苏醒的自己。
一连三月,都如此苦苦坚持,心力耗竭至此,也不奇怪了。
更遑论季昶在愧悔之下,根本不顾惜身体,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甚尔日日割肉放血,这般折损消磨,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
原本,沐骁清醒之后,是想先与季昶好好谈谈的。
他多少还有些顾忌和疑虑,毕竟一些已发生的事情,并不能当作它不存在。
但季昶的心意,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他望着昏睡着的季昶,想,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模样的月无纪。
……不,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季昶也曾这样过。
——不然,那般浓烈而深重的怨怒,又是从何而来呢?
“青霜……”沐骁唤了一声,又停了下来。
他有些畏惧那个答案。
但他还是想知道。
而且,他该知道的。
于是他继续问道:“十年之前,无纪也曾变成这样过吗?”
青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那时,情况还更糟糕一些。”
他顿了顿,又续道:“十年前,主上在小屋等了一年无果,回城之后,便陷入自恨自厌的情绪。他痛苦难抑,难以自拔,为了解脱,还曾多次自戮。我们努力阻止,轮流顾守,奈何主上的功夫之高,我等实难望其项背,其中有许多次,都是他伤害自己到奄奄一息之后,我们才有机会介入。不得已,我们编造了一个谎话,骗他说您已经死了。我们一直尽力阻止他出城,也是怕他再遇见您,或者,再遇见像您一样的第二个人。”
说到这里,他忽而顿住,没再继续下去。
沐骁明白他的意思。
季昶终究,再次遇见了他。
沐骁垂眸,望向床上无知无觉、气息微弱的季昶,望着他苍白干枯、伤痕累累的手臂,低声道:“那你们,一定很恨我吧?”
青霜没有否认,只道:“您的确是主上的劫。但主上始终爱您,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我等也愿跟随主上,衷心奉您为主。”
青霜隐了半句未说,但沐骁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他不会给青霜他们这样的机会的。
他不会再伤害季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