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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方向 ...
商曜并没有猜错。这样小的一件事,他一个字也懒得多说,却让阿姊惊疑不定,拿不准姬临溪是自己不讲理,还是得他授意才发作。
魏书达听妻子说完,也拍大腿道:“怎么能——”
“二郎这性情不好捉摸,新妇也是个不按常理的。”商昀蹙眉,“你这升官的事,我看在他去邺城前,还是办不下来。”
魏书达嘴上说靠自己,实则一直想趁妻弟新婚,顺道也得一个喜庆。闻言不由得失望,勉强和气道:“真是拿二郎没办法——不过,谁叫人家能打呢。”
商昀暗自思忖,姬临溪这种性情,如果不叫她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绝对不会同意帮忙索要官职,幸好没有轻易开口。
她望着夫君半晌,又默然别开头去。
至婚后两候止,夫妇便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了。
青州刺史郝嘉携礼拜会,商曜一早就去衙署预备;临溪已经过了宗庙,可以自行出门,立刻递去口信,主动探望姨母。
夏弋先生之妻,李芝兰的堂妹李汀兰。
从前自然是早就疏远,以晋阳与姑臧之遥远,别说只是少时一起上过女学,哪怕亲姊妹也不会再来往。但如今临溪一嫁就是晋阳女君,李汀兰顿时认下这外甥女,热热闹闹将府里打点一通,亲自接迎。
“真是漂亮。”她拍着临溪的手,由衷也讨好,“翩翩真是漂亮——怪不得二郎君那样的性情,亦是一头扎进去。”
语毕,亲昵勾了下临溪鼻尖。
“姨母好。”临溪颔首,乖巧问安,“母亲也说了,让我一有空暇,就立刻来见姨母。”
她唤二郎君而非少主公,果然有交情的。
“好呢,好呢。”李汀兰大声应道,“好外甥女!”
望舒奉上礼,是一方陇西漆器,仿安息国纹饰。李汀兰看着,倒确实有几分怀念之情,摁一摁临溪手背:“一路过来可顺当?筵席时我听人议论,说夫人还提了一颗人头来。真是胡闹。”
“凉州一些残留事务,不打紧。”临溪托腮,“听阿母说,姨母在晋阳城近三十年。”
“是,实打实二十又七年了。”李汀兰一笑,“要问我城中事?”
“自然。”临溪大大方方道,“我初来乍到,不熟悉人情。再者说,如今毕竟也算是城中女主人,阿母再三叮嘱,不可替夫君丢脸。不过她不知道,我夫君是根本不会嫌我丢人的。”
李汀兰一愣,随即大笑:“旁人只道翩翩国色天香,可没人说是这样的性情!”
“你放心吧。”她叫人倒上酪浆,“你嫁了这位,丢人丢到天上去,也没人敢议论。”
“我正想问呢。”临溪敲着桌面,“我虽只相处了这么十来日,但他家看起来,虽有些小龃龉,根子里还是寻常的——一家人还算和睦。怎么偏偏养出来这样桀骜的郎君?”
李汀兰却摇一摇头:“二郎君并非桀骜。”
临溪赶紧坐直:“姨母快说。”
“二郎君是冷淡与平直。”她笑一笑,给临溪拿了一枚糕饼,“他一向很听谏言。我夫君,还有邬先生,年年正旦佳节,他都单独拜访致谢,谦逊有礼。不是桀骜之人做得出的。”
“那是他尊师重教!”临溪心里甜丝丝的,又疑惑,“可是……”
“这事说起来,还是太公一生戎马,上苍却同他开了个大玩笑。”李汀兰无奈摇一摇头,“大郎君的晕血症状,你可听过?”
“我知道。”临溪点头,“不然爵位就是他的。”
“正是。”李汀兰缓声道,“他很小就不对劲了。冠英侯府一脉的儿郎一向是五岁始习武,大郎君学了几个月,偶有一次与人摔打,看见旁人的鼻血就直接昏了过去。等太公回晋阳,老夫人立刻告知此事,太公又拿鸡鸭试他,都是一眼就倒。以至于那两年,整个侯府都十分恐慌。”
临溪微微皱眉。
“晋阳与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李汀兰一顿,又道,“地处北疆,扼守并州之地,自古就是抵御匈奴险要重镇。近些年各州郡列侯混战,是畏惧并州铁骑,才不敢轻易踏足。嫡长子不能见血,于那时的太公而言,无异于一把利剑垂悬头顶。一旦传出去,匈奴人、幽州人,乃至京畿河南,都会蠢蠢欲动。”
“那时大郎君之下只有大翁主一个妹妹,沙场之上,女儿终究是无用的。又过几年,二郎君终于出生了。”李汀兰一叹,“原本显赫勋爵家次子是很好的命格,最享福不过了。谁知大兄有这么个致命症结,甫一出生,整个家就直直压在他身上。好在这孩子从小个子高力气大,还算争气。到五六岁时,太公就直接将他扔进尸坑里。”
临溪猛地起身:“什么!”
“你瞧,我就知道新妇是要心疼的。”李汀兰笑意温婉,“不是待他不好,真不是——是实在没有法子了,太公迟早会老的。家里次子再不行,老夫人也得让步,得立刻让太公和旁的女子生儿子。其他堂兄弟从前都没有过这样的病,显然是与老夫人那头有关了。”
临溪指骨紧紧攥在案几边缘。
“是真没法子。”李汀兰回忆道,“那两年,军师们来来去去,幕僚们日夜商议,名医往晋阳来了一拨又一拨,还不能叫外郡人知道是这种怪病……但就是看不好。翩翩你想,跑不快、射不准、力气小,都能慢慢练出来,那大郎君是看见一只鸡都晕,这辈子绝无可能靠近沙场一步。二郎君再撑不起来,整个并州都要乱。”
临溪垂眸。
“万幸上苍垂怜。”李汀兰慢慢松一口气,“二郎君不仅没有这怪病,还极为沉着英勇,无往不胜。后来老夫人也释怀了,就只说,是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何况大郎君出口成章,三步作诗,也是很有才干的。”
“换?”临溪胸口起伏,“说的这样轻巧,谁替他去厮杀?难道作诗也会忽然被人以矛穿骨、命丧当场吗?”
李汀兰微微意外。竟就只是真感情啊,似乎并非她那个姐夫攀附?
“你且听我说完。”她安抚摁临溪肩头,“这就是二郎君如今那般性情的原因了。”
“他二人并非被父母区别对待,也不是身份有嫡庶高低,就只是因这个意外,才错了袭爵的长幼次序。二郎君十四五岁后就几乎终年不在家,军中处处都要他拿主意,太公也有意磨砺,让他统帅三军。”李汀兰微微眯眼,“年纪实在太轻了……那么小,就能够说一不二,且在二郎君眼里,都是一母所出,是大兄自己不行,他是天经地义得到这一切。”
临溪反问:“难道不是?”
“是,但……”李汀兰为难,“大郎君也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啊,是老天爷让他得了这个怪病——却导致整个家,整个晋阳,整个并州,都服从小自己九岁的弟弟而视他如无物,你觉得他心中好过吗?晋阳是兵家地,部曲之间恐怕连他的表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二郎君十八岁生辰,众郎将却挤满侯府前门街道,欢天喜地庆贺,虔诚等着他们的少主公。这个中滋味可想而知吧?他毕竟不是自己无能争不过,是被老天爷逼得连争的资格都没有。一个才十八岁,一个近而立之年,境遇可谓天差地别。翩翩将心比心,换你是长琼,你能释怀吗?”
临溪不语。
“他就没有屈服过,一直在努力精进自己,年岁渐长后,确实也有成效,至少骑马射箭都不错。直到去岁,太公有心将太原郡城防交给大郎君,且他也在晋阳坐镇,不会出事。他对二郎君这样说,结果二郎君冷漠答,我从不替旁人奔驰卖命,包括父兄。”李汀兰无奈,“那太原郡守章渊——就是去姑臧接你的那位,他两个儿子都是二郎君帐前亲兵,肝脑涂地,他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心腹。就在这时上书,说如若太公坚持调任,他就致仕归乡,宁愿种田去,也不辅佐大郎君。”
临溪低下头:“竟然明面上闹开了。”
“是。”李汀兰摸摸她的脑袋,“可是翩翩又想一想,今日换你是一个普通的并州籍贯将领,是效忠一个两年内连取冀州幽州、永远亲自冲锋的少帅有前程,还是跟着一个不能见血不能杀人、你都不知他究竟能做成什么的人有前途?所以他们有错吗?男儿冒死从军,不是为了是非公正,人人骨子里都是为了今后的仕途啊。”
临溪猛地抱住脑袋:“那就是谁都没错呀——”
“这就是他家最为难的地方。”李汀兰怜爱望她,“唯大郎君认命可解。但偏偏如今这世道,军功不仅事关爵位食邑,是一生的权势和位置,甚至是洛阳、是皇位。哪有那么容易?生下来不能见血又不是他的过错,辎重粮草转运,乃至农耕贸易,那都做得很好的啊。”
“但这就是个只认军功的世道!”临溪再次起身,用力道,“世道就是这样的!”
“可你总要允许旁人感到生不逢时吧。”李汀兰轻轻叹气,“冠英侯府就没有一个平庸的孩子——就说大翁主,那女郎更是聪慧非常。她少时也抱怨呢,倘若她是男儿身,都不必苦等阿弟长大。但这有什么办法?她十六岁不懂事,凭英俊样貌选的夫君,结果那个魏书达的头脑,这些年下来,她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他做官。可是就是不行啊,不行就是不行。”
临溪使劲拍拍脸。
“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人心翻覆无常,哪有那么多简单的对与错。”李汀兰安慰,“所以二郎君索性就直接说了,叫他们想都别想。他不是帮父兄,甚至不是帮冠英侯府的门楣,他是为他自己……这种话一旦出口,在家中也就是孤家寡人了。他们怕他,又仰仗他,心里也埋怨阿弟不近人情。”
见临溪怅然,她多说一句:“好在如今二郎君有你了。”
日暮时分,临溪告辞,过照壁处,迎面遇上一位端庄小娘子。
对方先屈膝:“清菡见过二夫人。”
望舒猛地一扯临溪。
她想一会,想起来是谁,敷衍点了下头就要走。
“百闻不如一见。”孟清菡又缓缓道,“女君的确倾国倾城。不知女君是否知晓,近日前来晋阳谒见的青州刺史郝嘉,其女亦是国色天香……”
“侯府中人称我一句女君,那是为表亲近。”临溪打断,“你是个什么人?”
孟清菡一怔,她已经扬长而去。
并凉二州女子身量都偏高。眼前女子走路时更是昂首挺胸,脚下生风。
待上了车,望舒比大拇指:“下马威已经给了!”
“才不是下马威。”临溪低头,翻着座下剑箧,“是不屑纠缠……”
倏地顿住。孟家,孟清菡的父亲是并州别驾;她同魏书达是表亲,这姐夫虽然能力不行,魏家另一房却统领着晋阳驻防。
临溪叫车夫掉头,直奔轻鸿处。轻鸿却不在,女使说是被傅将军接走了,大约晚间才会回来。
她留了一枚竹简,让轻鸿明日无论如何来见自己,这才折返。
至戌时末,商曜方才姗姗归家。进屋解了冠服,看见他家小翩翩在抛棋子玩:“今日去见夏家夫人了?”
口吻是敬重的。
“是啊。”她抬头,“我同你说过,她是我姨母。”
“姨母。”他淡淡笑了一声,坐下来,“那你可是个好外甥女了。”
她笑得肩膀一抖:“今日郝嘉说什么了?”
“青州意图归附我,又怕兖徐二州察觉,会先行围攻平原郡。”他摸摸她的脸,“他告诉我,只叫我放心,他虽不能先动,但只要我开进兖州,他就里应外合,也交了青州各郡的兵力分布和轮换将领。”
她捧住他的手,贴在脸边:“你这竖子……”真正众望所归的年轻统帅,家世如今分明已经是最不值一提的长处。
“我又惹你了?”
她望着他,却不说话。
“怎么了。”商曜微微倾身,“同你姨母聊得不开心?”
“她告诉我许多事。”临溪依旧望着他,“还同我说,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没有简单的对错。”
他垂下眼。
“但在姬临溪的世界里,有。”
她点了灯,轻推在两人中间,重复:“对我而言,有的。”
他抬起眼。
“任何试图伤害我、或伤害你的人和事,”她低声道,“我都先令其自行湮灭之。什么仁义道德,追本溯源即可。”
某一个遥远的夜晚,他救下她,又对她说:什么仁义道德,欲杀你之人,你就先杀之。
他慢慢、慢慢地笑起来。
“我不知治世如何。”临溪肩膀微低,合着他的手,垂眸认真道,“但这世道——我存活的这个世道,我只跟你天长地久。谁敢拦在路上,我跟谁不客气。”
他望着烛灯摇曳时在她掌心所跳跃下落的阴影,轻声:“我也是。”
半晌,商曜又低声开口:“‘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谓迷,迷则不能至于其所欲至矣’——但我不会,我绝不会。我如今可是成了婚的人,虽然新妇野蛮,又不讲理,也是唯一方向。”
她笑起来,侧脸弧度贴紧他的手。
“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谓迷,迷则不能至于其所欲至矣”,《韩非子》。
复健[撒花]复健[眼镜]复健[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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