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琴音》独孤余香

1、醉梦琴声里，天地有双琴

　　琴声里，愁几许，关于你。
　　轻弹一曲友情名为柳闻琴，重弹一曲痴情名为余声琴。
　　后来有人说天地之间只有两把琴。一曰柳闻琴，一曰余声琴。

　　杭州，夜。
　　春夜，有雨。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西湖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雨夜。
　　在这样美景如画的江南春夜，西湖之上春雨淅沥之间却每晚都能听见一位女子的叹息之声。
　　是谁在叹息？是谁在如此美景下还不能抹平心中的愁绪？
　　寻着叹息声而去，能闻见酒香，也能闻见鱼香。
　　若到了杭州，到了西湖，不去尝尝醋鱼，实在是遗憾得很。正如到了四川没吃火锅，到长沙没吃臭豆腐，到武夷山没有喝茶一样。
　　余声琴就喜欢吃鱼，但不是醋鱼。
　　她已经学会了自己做红烧鱼，她已经能做出自己最爱吃的口味。
　　先把活鱼宰杀洗净，改上花刀，用姜片、盐巴和辣椒末等腌制入味。
　　热锅凉油，姜片下锅炸后捞出，可以使得下鱼时鱼皮不粘锅。
　　接着鱼下锅煎，两面各煎上片刻定型。再撒入之前捞出的姜片与新切的蒜瓣和小米辣。倒入料酒，没过鱼的半身那么高，盖上锅盖小焖一会儿，翻面再炖一会儿后出锅，把汤汁淋在鱼上。
　　余声琴最爱夜晚以鱼佐酒，观赏西湖美景。
　　在广阔的西湖上能看见一座断桥与岸边垂柳，似乎这两个事物在互相应答。
　　桥道：“柳啊，你看我多伤心，身体似断，就像昔日恩爱的恋人忽然分手离别般。”
　　柳道：“桥啊，你看我多忧愁，迎风飘扬，就像执手相看却无语凝噎的泪光闪烁。”
　　夜晚有月，杨柳岸，晓风残月。
　　西湖的夜晚，最吸引人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艘船，更准确的说是一座楼。就是余声琴现在观赏西湖所处的那座楼。
　　楼中的琴声使得西湖一切美景都黯然失色。
　　弹琴的人自然是余声琴，叹息的人也是余声琴。
　　余声琴开设了一家酒楼，名曰琴声里，以船为载，游于湖面。楼中有琴、有酒、有歌、有舞。
　　小楼中最独特的一间房间，每晚往外望去都能看见满满的月光，房间内有余声琴。
　　月照锦衣，流琴月影。
　　美人有霜，相思无泪。
　　为何无泪？泪已流干，人已断肠。
　　泪干三百遍，肠断三千节，琴弹三万遍也无法让她忘记那个人。
　　心有所思，所思之人在天涯。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她心里，她的心就是明月。
　　琴呢？
　　就在她手里。
　　那是把什么样的琴？
　　她的琴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指弹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犹如白云铺满天空，夜幕笼罩大地般，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琴也在她心里，所以她才能弹出那千古第一诉情之曲“未知深情曲”——也只有她才能弹出。
　　余声琴总是喝酒，除了喝酒便是弹琴，除了弹琴便是喝酒。她时常六神无主、若有所思，也时常会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

　　“明明明月空中挂，冷漠无心画。昔时明月伴星生，只是星光不似月般明。今时点点星不在，明月孤单待。此时望月却思君，回忆当时明月已微醺。”余声琴念叨着这首她自己写的《虞美人·望月》。
　　夜晚赏月，回想起小时候天空总是星月共升，如今只有孤月不见星，何尝不像是长大以后重要的人离去，只剩下自己。
　　“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一名白衣男子走了进来。
　　他就是柳闻琴。
　　柳闻琴与余声琴相识十余年，是柳闻琴将余声琴带入琴之一道。他也时常会来琴声里与余声琴弹琴论道。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不用禀报便可以直接走入这个房间的人。
　　“有种人你只要见过一面就很难忘记。”余声琴哂笑，笑自己。然后又喝了一杯酒。
　　“他当然是这种人。”，柳闻琴摇头苦笑，“唉，余声琴，你竟然真的如此深情！”
　　余声琴看着柳闻琴。
　　柳闻琴也看着余声琴。
　　余声琴又道：“你当然也是这种人。”一杯酒又下肚，顿了一下道：“可惜我不是这种人。”
　　柳闻琴看着余声琴，他现在只能看着她。
　　他看着余声琴那样深情款款的眼睛，仿佛在说：“正因为我不是这种人，所以他把我忘了。”
　　他又看见了余声琴泪干的眼眸和仿佛永远再也扬不起来的嘴角，他知道无论他再说什么话也是没用的。——可是他还得继续说，作为她的朋友他觉得他必须说点什么。
　　他只能说：“我知道你迟早也会把他忘了的。”
　　余声琴问：“为什么？”
　　柳闻琴答：“因为你是余声琴。”
　　柳闻琴知道她迟早会忘记的。——因为她是余声琴，这个理由已经够了。
　　就算是把柳闻琴杀头一百次，他也依旧会这么认为的。因为他是余声琴的朋友。
　　于是柳闻琴便走了。
　　敬嘱窗外雨，寒舟里，余声琴独饮。
　　余声琴忽然看见了断桥和垂柳。
　　断桥不断，桥上有入对出双的恋人，桥下叹夜太漫长的人也采下桥边红药以寄相思。
　　岸边垂柳旁，情人离别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离别是为了相聚。未曾经历过离别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她忽然又看见了李未知，李未知在朝她走来。
　　李未知带着笑容走了过来。
　　在她心里，李未知就算不笑也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现在他笑了，那便是不笑的李未知也比不上现在笑着的他了。
　　李未知走到了余声琴身旁，伸出了手。
　　余声琴也伸出了手，二人手掌相握。
　　余声琴笑了。
　　然后她又不笑了。
　　因为她伸出去的手握空了，李未知的人带着他的笑脸在余声琴面前消失了。
　　待到酒清醒，他无影，原来是梦里。

　　余声琴醉酒弹琴，用情之深，仿佛让她的琴艺有所进步。
　　数月后，柳闻琴与余声琴隔台对弹，弹的皆是他们自创的曲子，柳闻琴弹多年前他便创出的“惊鸿一曲”，而余声琴的这首曲子是最近才创作出来的。
　　二人奏琴犹如天籁，琴音如明月，从夜空照大地成霜；如天涯，长歌一曲荡气回肠；如高山，一片孤城万仞山；如流水，一江春水向东流。
　　有道是“闻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曲终之时，众人让余声琴给她刚刚弹奏的曲子取个名字。余声琴便答道：“这首曲子就叫‘未知深情曲’吧。”
　　柳闻琴笑了，他知道余声琴终于做到了。众人只能听出曲中的款款深情，而只有柳闻琴听出了曲中的诀别之意。他知道余声琴在以此曲与往日的李未知诀别。
　　梧桐琴师闻二人合弹后摔断自己随身携带的琴，感叹：“这天地之间有他们两个绝世琴师，还要其他的琴师做甚。”
　　曲罢，人散。自此余声琴与柳闻琴二人被世人合称为“天地双琴”。

　　三日后余声琴相思成疾，与世长辞。
　　众人议论纷纷。
　　“真是可惜了这天纵奇才。”
　　“听说余声琴死前还在嘴里一直念叨着‘余声琴，李未知’。”
　　“听说李未知是她最爱的人，所以她死前一直喊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不对，她喊的应该是‘余深情，李未知’才对。深情是‘未知深情曲’的那个深情。表达的是她的款款深情，而李未知却不知道她的相思之遗憾。”
　　“难怪她能作出‘未知深情曲’这样美妙绝伦的曲子。”
　　“难怪我当日听到‘未知深情曲’的时候总感觉有一些伤感。”
　　“情既是琴，琴也是情。只有用情至深才能悟琴之道啊！”
　　……
　　“所以也只有她才能作出‘未知深情曲’这样的曲子了。”
　　“她若死了，这之后的数百年应该也不会出现更好的曲子了！”

　　夜里，柳闻琴走出门。
　　一袭白衣，白衣如雪。
　　在庭院中抬头望着天空，月光倾泄如霜，繁星点点，柳闻琴深深叹了一口气。
　　“余声琴不会死的。”
　　“如果连余声琴这样噬琴如命的人都舍得死的话，那么天底下的琴师岂不是都死光了？”
　　“余声琴，你究竟去了哪里？”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懂余声琴，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柳闻琴！
　　望着渺茫的夜空，柳闻琴心里不由得一阵悸动，不禁回忆起了余声琴的过往。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若是余声琴知道柳闻琴此刻的心情，纵是真的死了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