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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霸道领导新上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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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利用他。”
“四叔,我想您应该明白互帮互助与利用之间的区别。”
春日明媚一扫过往敝旧晨光。
虞非晚头一天当老板上班,脚步不自觉地赶,没发觉把两人都落在身后了。贺启砚是要来交接,贺宜堂则是虞非晚的“特邀”顾问。
虞非晚早起精心打扮过,长发束起随着步伐轻晃,细长的脖颈若隐若现。贺启砚看在眼里,喉咙干渴,“他什么都不懂,你骗他做你法币推行的工具,真是好聪明。”
贺宜堂不禁发笑,“四叔,法币是国家的,不是个人私有的。至于推行...您去年不是用过一阵吗?与周会长吃了茶回来忽然改回去了,若是晚哥比您好沟通、不善变就更好了。”
“你叫他晚哥?”
“您和父亲不是还有事要忙吗?”
副厂长是个胖子,一手扒拉背头,一手整理领带,一路小跑着迎过来,无视虞非晚道:“您二位怎么突然来了,这也没个好茶准备。”
“眼睛瞎了?”贺启砚鼓着咬肌磨出来这句话,破天荒的,胖子被呲得一愣,连忙堆着笑面向虞非晚,伸出手说:“哎哟我这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在下陈攀,您是?”
贺启砚道:“贺太太。”
同时另一道声音说:“我姓虞,虞非晚,桑榆非晚的非晚。这个厂是我的。”虞非晚不见怪地跟他握手,力度之大把人晃了个踉跄。贺启砚轻笑一声,“那我便先走一步了,非晚若有什么不懂的务必问我。”
陈胖子火速把贺启砚抛到脑后,“诶!虞老板咱这边请。”
这间织染厂的规模在荣城数一数二,其中不乏贺启砚全身心投入经营的成果。大部分人不够势利也不够聪明,虞非晚长得太柔,看着就好拿捏。
“…能干什么,看过不了多久咱就要找下家咯。”
虞非晚耳力好,即刻在人堆里将人抓个正着。出声的人莫约五十多岁,细长条着长衫,鹰钩鼻上挂着小圆眼镜。
真是奇了,竹篾子会说话。
贺宜堂教他最多的就是要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先耍横,别的再说。他正愁无从下手,这就有主动上门的了。“你,过来。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竹篾子左右看了看,踏着四方步走了出来,像只公鸡一样介绍了自己。一句话足以概括他声情并茂的演说:他建厂之初就来了,现任会计主任。
虞非晚稍稍将耳朵歪向贺宜堂,低声问:“他是管账的吧?”得了贺宜堂的肯定,他一拍掌,朗声道:“好啊,我现在要查账!”
竹篾子不动,被陈胖子怒蹬一脚踹去会计室,“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把账本搬出来!少跟我老板阳奉阴违的。”
正午时分,太阳升到最高点。
账本堆叠如山,笔迹交错,饶是只学到点皮毛的虞非晚都能找出纰漏处。
隔着玻璃窗,竹篾子看见虞非晚沉着脸跟贺宜堂低声耳语。这两人加起来还没他岁数大,但竹篾子的心还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沉了下去,机械声轰鸣不止,春光黯然失色。
“进来!”陈胖子传话道。
虞非晚的容貌还是那样秀丽,指节一下又一下地轻敲桌面,敲出了竹篾子满头汗,硬撑着说:“虞厂长...”
“啪!!”
一本账册被掷出打在竹篾子脸上,竹篾子眼前一黑,鼻子一酸,账本又砸在他脚尖,上下一块痛。来不及反应,紧接着虞非晚的声音闯入他的耳道,“去年十月进厂的布料因银号汇价上调,总价翻了一倍?”
“是、是,那阵汇价忽然跳升.....”
虞非晚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哪家银号?”
“和记...”
“谁出的报价?”
“是他们出月报......我拿来对的。”
“拿来看看。”
竹篾子迟疑着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薄纸双手奉上。虞非晚做足了老板派头,双手环抱,翘着二郎腿,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看上去铁了心思要竹篾子滚蛋。竹篾子只能向一旁的贺宜堂求助。
他只知道这人叫贺启砚四叔,哪有阔少是懂账的,心里又有了底,将薄纸递给贺宜堂道:“少爷,您看看。”
少爷粗略一扫,脸上扬起一抹连男人都要倾心的微笑,说出的话却让竹篾子倏地脸色惨白。
“漏洞百出。去年这个日期,和记并未调整法币汇价。”
贺宜堂的指尖点了点纸张下方的编号,“且这是十月才启用的新格式,而那时厂里已经在四叔的领导下毅然决然地投奔了旧时代的怀抱了,不是么?”
“忘了自我介绍,本人免贵姓贺,任职于央行以及南京特派法币督导小组,在这儿,是虞老板的特邀顾问。”
两人一唱一和。虞非晚哈地一声道:“原来你不止做假账,还替银号做假报,真是技多不压身。我可要上报巡捕房有你这么一位神人。”
竹篾子一屁股跌坐在地,舌头都捋不顺,“我、我,不是,您听我解释.....我那两天只是调头寸,我没..我只是借......”
“哦?你拿我的钱借给谁了?”
“我家那口子病了,小儿子又急着交学费...”
虞非晚一听这话,连支棱的头发都垂下来,下意识地看向贺宜堂。一场霸道领导新上任的戏眼看就要唱到结尾了,贺宜堂不可能让他现在露怯,当即挡在他与竹篾子之间,叫了人进来问。
那是个年轻女人,噗嗤笑道:“他不是一老光棍吗?哪里来的老婆孩子?”
竹篾子瞪她一眼,崩崩崩地磕起了头,“我在这干了二十年了,求您看在情面上至少再留我一段时间,等招到人来了也不迟啊......”
女人眼睛一亮,高高举起胳膊,“厂长!我是夜校毕业的!会算账。”
“女人能干什么......”
虞非晚对这个骗取自己同情心的人再没有一点耐心,一拍桌子,“是男人是女人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人走,钥匙留下!”
贺宜堂将假单据塞进竹篾子的领口,“贪的是钱,断的是信。情面在公面前不值一提。”
会计室外乌泱泱聚满了人,虞非晚逐一看过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提起一口气重复贺宜堂教他的话:“从今天起,再发现手脚不干净的,统统不论情面与年龄,一律送巡捕房。会计主任由她代理,有异议的现在说。”
竹篾子还跪在地上呢,自然无人应声,个个你看我我看你。
“好。”虞非晚点点头,“这厂现在既然是我的,那就要按我的规矩来。今天我能赶走他,明天也能换掉任意一个人。你们愿干的就把活干好,不愿干的——大门敞着。”
掌声由贺宜堂开头,以野火燎原之势蔓延至所有人。
虞非晚不适应地转过脸,遇上了贺宜堂的目光——专注的、他看不懂的。
奇异的感觉从心头闪过,他感到不安,和一些别的什么。
人都散光了,在贺宜堂验过那个女人的水平后,账本也收拾整齐。
光线从窗帘缝隙里斜斜打下,在虞非晚眼下映出纤长的阴影,在发间、眉睫点上细碎金粉。他正倒茶,“宜堂,今天多谢你。”温软的语气被压在话底,不像是北方人,倒像是荣城本地人似的。
贺宜堂少见地带着点调侃说:“不谢。我毕竟是晚哥的特邀顾问。”
那晚大哭一场后,贺宜堂被虞非晚从好朋友区划入了最好的朋友单间,但虞非晚不说。他将茶杯推到贺宜堂手边,“又拿我打趣,我又没给你开工资。”
贺宜堂的指尖擦过虞非晚的手背,“我对晚哥,自愿、免费。”
虞非晚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受惊似的低头看茶杯边沿有没有溢出来,他只倒了四分之三满,很不自然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我说真的,要是今天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老婆孩子?”
贺宜堂坦诚道:“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有个重病的妻子,求学的儿子,你要怎么办?”
“我才不管他,他做了错事就该付出代价。”
贺宜堂的目光斜向角落的红木柜,那里面摞着他们才翻阅过的账本。过了半晌,他说:“晚哥演得真好。演得比我想象中的还狠些,不过该出戏了。”
“我没有在装,我真的会把他送去蹲大牢的。”虞非晚的手按在桌面上,十指摊开又收紧到在掌心刻下四个月牙,“真的。”
他急于自证,又补了句:“我又不是圣人。”
“但你是个好人,也想当一个好人。到底你也只是放那人走了。”
贺宜堂的声音温柔极了,却咄咄逼人到虞非晚想落泪。
他最好的朋友干嘛要这样逼他承认自己的软弱,他干脆自暴自弃地说:“对,我就是个软骨头,怎么了?”
贺宜堂叹息道:“我有些后悔了,你应该只在家里吃分红的。”
“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劝我清醒点吗?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虞非晚觉得自己这话有点重,正欲解释,贺宜堂走过来了,半跪在他面前,擦去悬在他下巴上的泪,“晚哥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虞非晚吸了吸鼻子,“嗯,长辈跪在你面前你连反应都没有,像个小混蛋。”
“那现在我还回来了。”
“怎么能一样,我们现在是朋友啊。”虞非晚声音瓮瓮地强调:“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贺宜堂微笑,“作为好朋友,晚哥,任何涉及到钱的事都是没人性的,所有人最终都只有两个结果,死人、聪明人。”
他说着,伸手点了点虞非晚的额角,“你会变成那样吗?”
泪水隔绝了贺宜堂探索的视线,虞非晚悲伤地看着贺宜堂问:“那你呢?你会变成那样吗?”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又说:“很辛苦吧,大家都喜欢你,都说你好,应贤说你的工作很厉害、很危险。”
虞非晚知道贺宜堂比他聪明,比他更懂要怎么和人交往,但让所有人都满意从来不是简单的课题。
贺宜堂没有想到虞非晚会是这个回答,虞非晚总是给他出乎意料的反应——不必要的同情心。
他不喜欢惊喜,却在虞非晚面前不由得想要更多,连他自己都动摇了,自嘲地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我...晚哥喜欢我吗?”
虞非晚理所当然地说:“喜欢啊,要不然怎么和你做好朋友。”
遮挡虞非晩眉眼的发丝被贺宜堂拨开,拇指拖擦过因为流泪泛红的眉骨,注视着那双为了他而盈满泪光的眼睛,“我也很喜欢你,他们说得对,你真的很漂亮,连心都漂亮。”
真是僭越。
可他们早就拥抱过了,更准确的说,虞非晚早就把整个人交到他怀里,把心交到他手上了。贺宜堂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还看过虞非晚像那天晚上一样哭,只有他。
他喜欢虞非晚流泪。
虞非晚奇怪自己怎么越来越爱哭了,擦掉眼泪羞腆地问:“我这样是不是很傻?一个总哭的软骨头。”
“不。”贺宜堂垂下眼,胸口的起伏比以往更明显,“敢哭的人很珍贵。”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虞非晚的呼吸和心跳都被“珍贵”两个字扰得失序。
“是不是所有人里,我对你最好?”贺宜堂说这话时离他更近了点,嗓音低到暧昧,顶替了手与他耳鬓厮磨。
虞非晚的耳根红得滴血,只会点头。
“以后也只跟我一个人做最好的朋友,好不好?”
贺宜堂的语气着重落在最好上,一堆好把虞非晚搞糊涂了,什么好不好,跟谁好,他快要神魂颠倒,讷讷地答应:“嗯。”
“嗯什么?”
虞非晚看着不那么善解人意的好朋友想,他的喜欢感觉有点怪怪的,但他还是很喜欢他。
“嗯以后还是最好的朋友。”
当夜两人回到家,贺应贤凶神恶煞地堵在大门口,“你们俩背着我出门玩?”贺宜堂让虞非晚先回房间,抽出掖在贺应贤臂弯里的信封,拉开距离说:“学会享受私人时间好吗?好的,哥哥。”
贺宜堂不顾神色愈发古怪的‘哥哥’,打开信封。
诚邀吾弟宜堂与虞厂长于本月初八赴宴。
褚奉明。
这封信与褚奉明本人一样丝毫不讲究格式,在落款下面又补充:
周会长与左道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