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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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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则知汝心本妙明净,汝自迷闷,丧本受沦,于生死中,常被漂溺。
——《楞严经》
我离开古照县,那是十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我才二十四岁,本不应该这么早回来故乡。是一封讣告吸引着我的腿,不,准确来说,是两封。第一封是我表哥的,由于我姑和姑父不相信我小侄子也跟着去了,直到似乎亲眼见了什么证据,才悲痛地将孩子的失踪报为死亡。我小侄子才五岁。明明健康得很,虎头虎脑的。我两只手还记得抱他的感觉呢,肉乎乎,沉甸甸的。我哀痛抖手的样子或许吓到了邻座的旅客。乘警找来了。我向他们诉说家中变故。他们不好意思起来,说着节哀,然后扭身走了。
我看着车窗外,矮房、撒了彩纸的坟包、湖水平滑地向后折叠,我想刚才要是流点眼泪就好了,要不能更像。我邻座嗑起瓜子,一个个散在桌上的小瓜子,于我看来是多么合适的数人头的工具。数一数,我姑和姑父的独生子死了,独生孙子死了,孩子的妈也莫名失踪了;据我所知,我姑夫也是个独头蒜,现下他们最近最爱的亲属便是我了。
下了高铁之后,我姑夫的司机来接我。是辆林肯。姑父一定还处在悲痛中,这情有可原,我想。车上了公路,一直开,沿路的风景从城市渐渐转为大片的绿色。树木交阴,像是跑在山里。我笑:我姑他们是想隐居?笑完我才想起看一眼车内后视镜,意识到不该笑。司机好像没听见,双手僵硬地端着方向盘。一路上,我向他打听了不方便问我姑他们的事。关于我哥和我侄的死因,他说是车祸,出事地点就在刚开过去的地方。他问我没看见刚才一段路植被特别茂盛?因为有碎肉和皮作肥料,他们被撞了个稀碎。我问我嫂子呢,怎么还说失踪?司机晃了晃脑袋,可能甩到哪块树林里,反正没找到。我和司机越聊越开,我想问的全问完了还没到地方,就天南地北胡侃起来。他说说我怕,我说说他,车开进两扇大门里,下车就差来个金兰结义。
姑和姑父在别墅门前等了多时。一见我,扑上来哭诉一切的不幸。配合着,我也滚下几滴泪来。姑给我细细揩了泪,拉我手进屋,姑父挥手跟正立的司机说:
“你去交接吧。”
“他干什么去?”我问姑父。
姑父说:“他离职了。送完你就是他的最后一项任务。”
姑拉着我,姑父也推我的背“走吧,进去再说”,我回过头,隔着车身,看到车底他露出的两只轻快的脚,忽生出一个感觉:
这逼对我撒了谎。
姑和姑父带我进的这套别墅,是表哥生前的婚房。不止两层,大,摆件也多,富丽堂皇。其实这房子建了有小十年,表哥单身入住,才逐步带来两大爱好。一个是女人,他交往过的女人拍在地上是一张世界地图,每个投其所好,折射到装潢上,什么埃及的石头,荷兰的鞋,英国的钟,姑如数家珍,我看得眼花,心里折算有多少钱花。我们溜达到一个花房,我向里望了一眼,已没有了活的花。枯萎的花枝,像雨过后满地晒死的蚯蚓干。我记得,我嫂子是爱花的,蛮自然的一个人。就是这一点,跟我表哥擦上火了。我表哥也爱自然,以前还去东南亚打猎,他最爱的就是老虎。听家里老人嚼,他俩就是在动物园认识的,当时我哥在虎山看的迷了,回家就和我嫂子结婚了。自此我哥便收心,专心滋养和我嫂的共同爱好。我们没在花房驻脚,就从南厅转向北厅,吊顶垂下一帘藤蔓,还有昂扬的凤尾鸡冠花,细看都是假的,假得油红翠绿,绽发生机。表哥把一楼的大部分简直变成了热带雨林,藤上还站了鹦鹉,安静得就像标本,哦,就是标本。还有挂树的猴,标本,盘树的蛇,标本,更多是老虎的,但不是整只的标本,都是一点一点的碎物,虎牙虎须虎指甲,还有上墙的老虎相片,旁边几块发白的方形痕迹,似乎近期撤下了几张悬挂很久的相片。
姑和姑父应该对这所房子很骄傲,带我在一楼转了好几圈。尽管我的眼睛一直往楼梯那瞟,姑和姑父也没有让我上二楼的意思。
我们在一楼吃了晚饭。上菜的老婆子一直拿眼睛瞪我,莫名其妙。
晚饭还算比较丰盛,就是不知怎的,姑和姑父又想起小侄子,哭了一回,哭着念叨起嫂子,说嫂子是个多么娴静贤惠的人,又痛了一回。我赶忙出言安慰老两口,姑父这才抬起沉重的头,脖子格楞楞的响,抓住我的肩说,好孩子,就知道咱们是一家人。
当天晚上,我万没想到姑和姑父能让我住在这儿。姑父喝多了酒,专车来接他们,我客气说别走了,姑姑握住我的手,没说话,红柿子的两个眼闪出黄色的泪光。
我知道我稳了。
他们走后,我打发老婆子回屋好好歇着。她甩了下手帕,恨恨地回屋了。她伺候我姑家大半辈子,不就临了想分点财产,结果我来了吗。这种人,等我拿上家业,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踢出去。
夜深了。月披深林,寒鸦飞去,而后万籁无声。是个好时节。我关上了所有的灯,黑暗里,我按捺着一颗兴奋的心跳,一个大步跨上二楼。我的手指摸过细腻的墙纸,像抚摸爱人的身体,一丝一丝酥酥的电流,让我打了一个快乐的战栗。我的脑内一遍遍捋着该怎样去摆弄这座洋房:那些瘆人的标本,没用的东西,就得该砸的砸,该丢的丢。我沉浸在自己的改造计划里,此时我不知道,月光如清水泻下,在二楼大厅中央,分明躺着一张巨大的白虎皮!
我万分激动跑了过去。我不该营造气氛。该把灯打开的。
大厅中央,只是赤土色的地板褪色,发了白。远看是一张老虎的形状,和楼下相片一样。一张铺了很久的虎皮毯,在最近被拿掉了。
可惜了,我想。
我转了转其他房间,陈设安静得就像在白天。婴儿床像丢弃的花生壳。没甚意思。我转到表哥和表嫂的卧室,床很大,床头的结婚照我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或许是外头的云掩住了月光,或许是我今天经历这么多事,实在困眼迷瞪,总之我横看竖看,总觉有一团黑气蒙在他们幸福的脸上。看不真切,索性倒在床上。床垫真软,包住我的身体,我全像溺水一样昏沉地睡着了。
深处,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大山。仿佛来到了白天见的山林的另一面。那里山花盛放,嘉树成云。蜂蝶在阳光里缭绕,鸟鸣,猿啼,卵石一样的水声。还有虎啸!一声轻轻的虎啸。一只矫捷的虎从混沌的光雾中跳跃而来。到近处,已是用两腿在行走。细看之下,竟是一个披着虎皮的女人。女人走来,身后随有光的余晖,对我温柔的笑。我拉住她的手。手指上短短的绒毛。我不说话,她却明白我的意思。她脱下身上的虎皮,露出洁白的胴体。林间止不住簌簌,惊起几只飞鸟。接下来的事完全儿童不宜,我也不打算详说...不过,做梦嘛。
总之,这是一个如《聊斋》般奇幻,又十分香艳的梦。
醒来尚存余温。看一眼墙上的英国钟,已过了十点。
到我下楼,该死的老太婆也不说提供叫醒服务。桌上的早餐不知摆了多久,煎鸡蛋硬得像橡皮。我狠着腮帮子嚼,打算借这个机会发作。我把老婆子叫到桌前,没想她先开口,叫我没事不要上二楼去。我说为什么,她说阿南多可怜呵。鬼知道阿南是谁。我说我今天睡过头,大娘你像没睡醒,精神恍惚多危险,要不回家歇两天吧。
又没想到老婆子这么容易就走了。她转过身,打开大门,然后消失在院子尽头。一切真像没睡醒。或许老婆子患上什么痴呆症,迷路也说不定。但我少得可怜的道德感不足以让我继续同情,我感到浑身的轻松。这里终是我一人的了,我的计划无疑获得大胜利。
我打了一个畅快的哈欠。
花房落了一只唱歌的杜鹃。阳光魅丽,一派暖洋洋。不由勾起昨晚的记忆,我咂咂嘴,吹着口哨,一面给鸟类朋友伴奏,一面悠哉收拾起房子来。
大扫除比想象中的累多啦。光是清理标本就费了一番功夫。家务活实在令人厌烦,后来我干脆把垃圾一股脑堆到花房,眼不见为净,大厅是利落多了。
我叉着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肚子响起一阵雷鸣,不得不说,我有点后悔赶走老太婆。在厨房胡乱弄点吃的填了肚子后,我就跑去二楼主卧(不能忘记自己主人的身份)。几乎是合上眼皮的一瞬间,便陷入了昏睡。屋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杜鹃的歌声消隐,变成了猫头鹰阴沉的哀叫。
“嘻嘻。”
谁?那么没有素质,在我耳边搔笑。
我猛睁开眼,想要教训这个扰人清梦的家伙。却是虎女,昨晚的虎女。她从梦中走来了,走到我的床前。星光像萤火虫一样?眼,她的身体勾出黑夜晶莹的轮廓。我的脸挂上笑容。她也笑了,就像昨晚一样,我们仿佛又能心意相通。
当她的嘴唇翕动时,光也在流转。
“你扔掉我的东西,我不跟你好了。你看,我要嫁给别人了。”
我宁愿相信是自己没睡醒,一下从床上弹起。此时她身后闪出一个黑魆魆的男人身影。我要去开灯。可开关穿过了我的手。手背变成透明。一定是这个女人!他们合伙搞的鬼。我奔回床上,像跌入水池,床垫溢上我的脖颈。我挣扎着跃向地面。地板也朝我压来。我站不起身,只能不停翻滚,谩骂,求救。可虎女不看我,那个男人也不看我。我眼睁睁看他们过上幸福生活。男人单膝跪下,虎女十分感动。男人将虎女脱下的虎皮视若珍宝,郑重摆在大厅中央,虎女捂住脸庞,十一分感动的泪水打在地上。虎女扎起长发,藏起尾巴。她做了主妇,每时都在擦洗地板上泪水的渍痕。我一次次滚过她的身,而她浑然不觉,始终保持干活的认真。她背上长出一个婴孩,我看到了孩子!却使我更加恍惚。就在出神一霎那,滚烫的地板黏住我的胸膛。我的皮肤熔化了,手、脚、下巴无一不在熔化。巨大的求生使我奋力昂起头颅,昏昏的眼前,一双走来的脚。一双萎缩的脚。那是老太婆的脚!她的视线对着我,两只黑洞洞的眼依稀在说,多可怜呵。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拨动只剩一点的上唇叫,是呵,看我多可怜呵!
老太婆站住了脚。她张开的嘴巴,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多可怜呵!”
“阿南多可怜呵。”
“阿南!”
直到电话响起,我仍不受控的惊恐的叫着。
天色大亮。床单汗湿了一片。我支起身,凉风往敞开的毛孔里钻。我微微打了寒战。
电话是姑姑打来的。听到我的叫声,她比我还恐慌,沙哑着喉咙问:
“你嫂子...回来了?”
电话那头有男人粗重的呼吸,姑父也在偷听。
这倒使我稍微冷静了一下。
“没,没有。我是大概做了一个梦。嫂子她...”
姑打断我说没事就行,又问我有没有吃饭,这两天阿婆做饭怎么样,伺候得还可以吧。我随便应付一通,我们挂断了电话。
看来那个老婆子没有赌气上我姑家嚼我舌根。那她去哪了呢。我看着窗外淡淡的白云,心里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再也不想做梦了。
起床后,我把被子叠好,湿床单脏衣服收掉洗掉。堆到花房的标本一件件拿出来,掸去表面灰尘,一件件摆好,摆回它们原本的位置上。一片叶子从假藤蔓上落下来。用胶水粘,用针线缝皆不行,最后我削尖了叶梗,虽划破了手指,终是将它牢固地插了回去。我仔细擦拭叶片上的血,整条藤蔓仿佛受了风动,叶动,花动,猿猴鹦鹉标本都在动。这才是活有生机的丛林景象。我不该亵渎这完美的丛林景象。
我扫掉花房枯萎的花枝,用一块抹布擦起地板。湿漉漉的水痕。叫我突然想起那场梦。怕不是我也变成个主妇模样。我忙扔掉了抹布。是憋闷太久产生的消极情绪吧。我把所有窗户打开,新鲜空气吹进来,闻着花香,草香,还有紫外线微苦的味道。果然,人在接触真正的自然后,总会无可救药地爱上自然。
窗户开了一天。窗台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可是到了傍晚,汗毛先我一步感到一股恐怖。温柔的树木变换面孔,先前和煦的风,像尖刀一样刻蚀人的心灵。我销死全部窗户,厨房的换气扇,空调的通风口,大门,我没忘记大门,门锁我检查了四遍。
我蜷在一楼沙发里,抱着胳膊,并不打算睡觉。
隔几分钟检查一遍自己的手指,确定没有异样。
二楼传来窸窣的响动。分明没有活物在二楼。于是我知道,这又是梦。只要我牢记是梦便没什么可怕。
响动愈发地大了。是引诱我上去么?没什么可怕的,只要牢记是梦。
果然没什么可怕。二楼,只是主妇在擦洗她的地板。
她看起来十分辛劳,连美丽的头颅也吝于抬起。
不过,再美丽也是梦。
她伏低身体,专心擦洗虎皮毯与地板间的缝隙。偶尔哄一哄背上的孩子。我煞有介事地看着她。
楼下咚咚一阵脚步声。那个鬼兮兮的男人来了。他装模作样看了她一会儿,笑说:
“你想念你的衣裳吗?”
主妇说:“我已经忘记穿上它的感觉了。”
男人来了兴致,拉下她背上的孩子,鼓动她一试。
主妇笑:“好吧,我试一试。”
当她把虎皮披到身上,她的衣服随之脱落。她的秀发如同林间飘落的针叶。她的脚趾剥裂长出粗壮的虎爪。虎指甲在地板抓出刺耳的声音,老虎扬头,是要咆啸。血盆大口盛满钟乳的牙齿,倏地奔向男人,男人来不及反应,就被咬爆了脑袋。鲜血四溅,铁水一样烫。我必须保持冷静,我要牢记眼前一切是梦。微弱的哭声惊醒了我!地上有个吓坏的孩子。这个当口为什么泛起怜爱?心里升起抱他逃生的冲动。可老虎横在了我们中间。不,它不会伤害他的,就算变成老虎,她依旧是他的妈妈呢!老虎一口吞掉孩子,像吞下小点心一样。我忘了,忘了一只畜生的本性。它是虎,生来就要吃人的!它突然将头转向我,它看见了我,我甚至能闻到它口中腥臊的气息。事情终于变得疯狂。我几乎是摔下楼去,大门,大门却是一条死路!
哦,对了,大门是我亲手封死的,为防止落入那可怕的梦。我分明已在现实中。可为什么,这只虎撕裂梦的幕布,血淋淋的尖牙直逼我而来!
大门轰然倒塌。虎啸得到自由,冲向四面八方。我慌不择路奔逃,耳边突然响起讥笑,那是猿猴独有的讥笑,我惊恐地转过头去,看到了熟悉的老太婆。原来她一直都在。她正调动灵活而纤长的四肢飞跑,一面跑一面对我细细地笑:
“阿南不可怜了!”
我彻底崩溃,不顾一切跑向山林,跑向丛野,跑到满眼都是绿星子时,和一个男人撞了满怀。
那人用力按住我,试图让我冷静。魂不附体的我,这才慢慢看清来人,正是将我送来此地的司机。
“他妈的为什么骗我?”
他满脸豆大汗珠,不停拿手背擦拭:“兄弟,自我走后,总梦见你被老虎吃了,我良心不安呐。实话告诉你,你那表嫂她,她根本不是个人!”
我在古照县遇到那件事,已经是十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我坐在省会的候车大厅里,惊魂未定和路上结识的一家人讲述我的奇遇。这家的小姑娘听呆了,拢住妈妈的手轻轻地摇:
“妈妈,阿南。咱们在动物园见到的那只,还合照了,好像也叫阿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