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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戾雨西香(一) ...

  •   涩泞霾气掉于天幕。黔云阴凝,无异于像金人常年骑马手中的疮疡,倒胃谔苦。
      临安城笼罩在金人三年黑手搅混的阴影下,疡溃烂脓。
      天公不美,阴甸甸的。
      御街的清河坊仍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行人如棋盘落子,被人如执棋视眼相看。

      “今儿什么日子?这么多人?”
      “什么日子?!嗬,你不知道啊?虞娼根①回朝了呗。这些人都是来看班师回朝的。”
      “虞娘子的……哥哥叫她甚怪,她是谁?”
      “你小子天天读呆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虞娼根都不认识?擎好了,待会人来了,哥哥告诉你。”

      书生随着做跑堂的胞兄临坐于天香楼临街二楼窗台旁。
      跑堂的哥哥为了庆他省试刚过,特意挑了临安城鼎好的天香楼。
      两人刚想动筷,书生便被底下的人潮呼声攫了去。

      朱红雀门轰然洞开,汗血马蹄,铁踏而至。
      披甲骏马,但气势馁内,哀兵而归。

      领头的马背之上,虞楹浑身做派、星光熠熠。
      她反握红缨枪在鞍边轻颤,胸前精铁打造的夔纹护心镜压着猩红战袍,战靴上仍残留战场上的血迹和泥泞。

      虞楹征战归来,风沙裹身,黄日晒肤。
      约老天眷顾。
      她仍还落个肤若凝脂,容貌也美艳媚人。

      她生来、就是掠夺人的目光。

      跑堂的瞧见虞楹的马队愈来愈近,色迷中参杂几分调笑。
      跑堂的虽不同弟弟明说,虞楹在坊间为何名讳为虞娼根。此刻见到虞楹真人,色迷心窍,他长嘘叹道:
      “嘬嘬嘬,瞧瞧。虞娼根别的不说,这脸儿倒是和青.楼里的头姐儿争争!”

      “吁——”
      虞楹夹紧马背,烈马嘶吼一声后停下,利落翻身下马,停在了天香楼前。

      她叉着腰,娥眉微蹙,又啐了一口,撑了撑手,顺势接过副将的马鞭。
      她玉手一挥,鞭子噼里啪啦响起来,甚是骇人。

      围观的百姓们本就远远的,这下憷的更是退的更远。

      “你们两个狗娘.养的杂种,屁.眼子长嘴上,脑子里流脓的烂畜牲。你老子娘打仗耳听八方,以为在上面嚼舌根我听不见,是吗?!敢在你老子娘面前烂嚼舌根、甚是该打!”

      虞楹怒气冲天,叉腰挺胸。她指着二楼的书生和跑堂的破口大骂起来,边骂边抄起马鞭哧哧空中抽打。

      她卸下幞头②,怒气冲冲的想奔上去。
      在旁的副都统横臂拦住她,劝她:“虞宣抚。”副都统满脸疲惫,眼睑沉重:“如今……老太尉他不在,请慎重行事,大局为重,还是回朝要紧。”
      忠心二字刻在他脸上。

      副都统挡在她身前,握拳请示。

      “老太尉”三字像是断掉的琴弦,发出的撕裂声音,扣动虞楹心弦。

      虞楹恨了恨二楼窗台的白面书生。
      她此生最讨厌柔弱白皙的书生。
      尤其是现在御座上的那一位。

      副都统的话仍在耳畔,她转而翻身上马,脸色一垮,戾气冲天,恹恹道:
      “罢了,今日饶了尔等狗崽子。下次,再听到这些,你老子娘,我非剥了你们的皮!”

      她雷厉风行的上了马,夹着马腹,爽利的“驾”了一声,她像是一阵剥人剔骨的飓风,席卷着战场上的血与泪,朝着皇庭而去。

      “哥哥,快些起来,她走了。”
      书生的声音如雨后霜降,清新怡人,稳定人心。
      书生糗了眼桌底。
      跑堂的抱着头,在虞楹下马的瞬身之时,他就像个哈巴狗儿似的钻进了桌下‘狗洞’。

      跑堂的轻咳两声,装作若无其事的从他的‘狗洞’中出来。
      他整理了衣角,显得自己从从容容、游刃有余。为了掩饰窘视,他装作对书生尊尊教诲:“好弟弟,你看,虞娼根殃害百姓,也是个无赫功之将才。你以后入了朝廷,一定要把她弹劾至死!为民除害!”
      说罢,他奋起激昂,心中正义鹏发。拍案叫绝,激起酒杯中的涟漪。

      书生垂眸一笑,他旋即又坐了下来,顺应合着:
      “就听哥哥的,以后上朝天天弹劾虞娘子。”
      他读圣贤书,自然不会称她为娼根。
      娼妓在昭人眼中并不是什么下贱的,可自从迁都临安后,民间和文人间风评转变,娼妓也带了些歧义。
      娼根,是大昭最下流的骂詈语,意为天生做娼妓的胚子。

      莫名,书生觉得她很有趣。
      他记住了这位鼎鼎有名、芳香激辣的虞娘子了。

      书生平日是个不喝酒的人,他发愣般的端起桌上黄酒,一口下肚,激的他想呕。这辣味,倒让他念起刚刚和他遥遥一眼对视的虞楹,明明是个粉媚佳人,叉着腰骂人,还骂的那么难听,辣中卷甜,像呛喉的烧刀子。
      书生呵了一口凉气,‘哈’了一声:“哥哥,这酒好生辣甜。”

      -

      氤氲水汽浸润临安皇城,檐角在细雨初歇后微微上翘,同倦飞的鸟翼。
      斗拱间的彩画已有些斑驳,呈只此青绿的颜色。
      因在江南,临安皇城还独有一丝烟雨幽邃。
      临安皇城,仿佛一卷涓色的工笔山水。

      虞楹‘例行公事’卸了甲,她身上寒津津的。
      廊庑下,她款步走,身旁偶有宫人敛首低眉,见她如十罗阎王,宫人仓皇逃过。
      迁都后,她未曾来过临安行在③。
      她只觉虚幻。
      十几日前,明明她还在战场的尸山骨海堆里,此刻,她行走‘山水画’间。
      她深吸一口气,鼻息间似有若有若无西湖的水荷香。

      忽远忽近,垂拱殿的一道声音如一道腥臭的西湖醋鱼,撕裂着她鼻尖的幽香。

      “战线滞隅不前,金人打退了又迂回作战。臣请奏虞大裘太尉、虞楹都统通金!”
      右相夏忌垂头握着笏板谏言,甚疾言怒色。‘通金’二字说的咬牙切齿,洪亮响彻,惩奸除恶的味道。

      虞楹刚踏进殿,便听闻夏忌的弹劾。
      她悠然进殿,白眼朝天,歪着嘴,混不吝,道:
      “是,我是通金。”

      夏忌回头一望,见虞楹进殿,更是铿锵有力:
      “官家,李相公④,您听听。这乱臣贼子当朝供认!”

      虞楹:“我不仅通金,我连夏宰相家的大娘子也通、姨娘们也通、丫鬟娘子们,我统统都通!前门通了,后门……也通。”

      话太脏,虞楹说的语调也是‘回味无穷,源远流长’。
      殿内官员皆都听闻此话同吃了酸梅,咂嘴又咪眼,面色极为难堪。暗斥不成体统。

      “你、你!!”夏忌气的天旋地转,本就大腹便便,气不顺,更是要一头栽倒下去。
      他扶了扶幞头,深记御前不能失仪:
      “虞都统身为娘子,顽劣不化,满嘴污言秽语,属乃有辱官家和朝廷耳讳,御前失仪为之罪一等,更不论进殿不行揖礼,藐视官家,罪加一等。虞太尉和虞都统通金,罪上加罪,依臣愚见,立刻罢官处死!”

      鸦雀无声,无人敢应。

      虞楹脸上平静淡然,她反而很期待自己的‘死讯’。
      父亲已死,她已无心,要杀要剐,她悉听尊便。

      相反,话如泼水,夏忌见四下寂赖,深知说错了话,面色慌乱。
      他年过半百,混迹官场多年,察言观色是风向标,余光挤向身旁的左相——李宜频。

      大昭朝分设左右两相,夏忌虽为宰相,可左右尊卑,左相为尊⑤。他的右相,不过也是顺应时事的蒲草。

      李宜频官居左相,权侵朝野,鼎镬之臣。连当今官家,也是李宜频力推上去的。
      说李宜频为‘代皇帝’,也不为过。

      垂着头,夏忌的余光只能瞅见李宜频的腰间玉带,玉带悬而自然,呈完美弧度。夏忌自觉惭愧,他腰间玉带早已撑的变形。
      紫袍加身,姹的媚眼。
      瞳孔转上,李宜频蜂腰猿背,身形气宇轩昂,金相玉质。
      转而脸上,夏忌又怕又羡。
      李宜频嘴角勾悬,不怒自威,眉眼滞郁,摸不透喜怒。
      他也羡李宜频,怀瑾握瑜,玉做的人物。

      夏忌眼珠转圜,誓要抓透左相脸上的微妙。
      李宜频并无异样……莫非?是要他继续说。

      眼珠又是一转,他挺直了背,撑着弥勒肚,提出两步,义正言辞铿锵道:
      “臣要三问虞老太尉。一问、春夏雨水频多,黄泛决堤之势人人预料而知。虞太尉为何要选在春潮之日北上战线?二问、大昭本不如金人善于骑马走射,黄河决堤,导致战线拉锯过长,后方兵力被阻隔,我大昭精兵良将一半都消陨在蔡州。善战者,最忌讳千里兵马调动,难道太保连此等常识都不知?三问、为何虞太尉没有官家召令,私自立虞娘子为宣抚使?!虞太尉就是军务再倥偬⑥,难道不知道没有官家召令不得立官吗?此乃种种疑问,可见,若不是虞老太尉通金,百思不得其解,万种解释不通。”

      通敌,确是莫须有。
      并非虞大裘年岁大,老糊涂。
      南兵善水,北兵善骑。
      金人南下进攻多选在秋冬之际,一是因为秋高马肥、兵强马壮。二则是黄河大领域冬季结冰,以度兵马。
      所以,金人南下进攻在秋冬,昭人北上反攻的最佳时机就是春夏。

      虞楹心下暗讽,没有打过仗的一群酸锈气臭文人,不懂地势、不懂季节,敢在这里言之凿凿、纸上谈兵。
      她懒得解释,懒得再向刚才那般过分的驳击。
      她答应过爹的,在官家面前,守礼、恪忠。
      虞楹正欲开口结辨此次战事。
      李宜频打断了她,插了话进来,温雅软语,话中不可置信:
      “右相,虞太尉私立宣抚使确乃僭越。”话锋一转,“可——通金?确有其事吗?属乃夸大其词了罢。”
      夏忌摸不着头脑,李宜频从未有如此温良恭顺。
      夏忌见风使舵惯了,低眉顺耳的尊崇着问:“李相公?您有何高见?”

      李宜频朝着前方的大御座上拱手行礼,声音暧昧,语气恭敬。

      可他话尾的深意,更像是施舍馈赠:
      “臣乃不辨菽麦,不通战事的人。臣唯视官家马首是瞻。请官家裁决。”

      大御座之上的皇帝,温吞传来声音:
      “好。李卿和夏卿所言极是。如此,虞楹罢免宣抚使和左军都统。
      为朕的——洗脚婢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戾雨西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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