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晨星》宴期

1、命运转折的体检单

　　天台的风格外大，卷着初秋的凉意灌进程弈的白大褂。他单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熟练的转着才从包里拿出来的钢笔。

　　"死者肝脏创口呈放射状，凶器应该是..."

　　程弈的目光突然凝固。三十米开外，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年轻女子正缓步走向天台边缘。她的动作很轻，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老姚，急诊。"

　　没等电话那头回应，程弈已经按下挂断键。他的手机滑进白大褂口袋，姚鹤文"什么情况"的尾音被布料闷住。
　　他冲刺时的白大褂在身后猎猎作响。女子松开手的瞬间，体检单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飘落。程弈在最后三米腾身跃起，手术医生精准的肌肉记忆让他刚好在边缘处扣住她的手腕。

　　"小心！"

　　惯性让他们双双跌在水泥地上。程弈的左肘擦过地面，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的右臂仍牢牢环着女子的腰，隔着风衣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

　　"你是怕我死在这把医院弄脏吗..."女子挣扎的声音细若蚊蝇。

　　程弈正要回应，胸口的传呼机突然尖锐地响起。他单手按住，听到急诊科护士急促的声音："程医生，3床动脉夹层破裂，需要立即..."

　　"准备手术室，五分钟到。"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子。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浅棕色的瞳孔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传呼机又响了一声。

　　"听着，"程弈快速从口袋掏出名片塞进她手里，"有任何需要打这个电话。"他的指尖沾着肘部的血迹，在名片上留下淡红的指印，"现在我得去救另一个人。"

　　起身时他注意到飘落的体检单上"HIV阳性"的字样，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传呼机第三次响起。

　　"吃阻断药了吗？"他突然问。

　　女子茫然地摇头。

　　程弈从内袋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盒，倒出两片塞给她："72小时内有效。"说完转身就跑，又在安全门处回头："我叫程弈。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在天台吃午饭——如果你想知道怎么活下去。"

　　他的白大褂消失在楼梯间，只余下急促的脚步声渐远。林昭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药片，包装上"替诺福韦"的专业名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楼下传来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她趴到栏杆边，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正冲向急诊入口，所过之处医护人员自动让开通道。

　　风突然转了方向，将那张体检单彻底卷向天空。
　　隔天早上。
　　林昭雪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体检单的边缘。纸面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四个黑色字母在灯光下格外刺眼：HIV+。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把体检单塞回包里。教务主任带着几位家长代表走来，擦肩而过时，那位烫着卷发的母亲突然拽住女儿的胳膊，猛地往旁边一拉。女孩的后背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小心点。"母亲的声音不大不小，"别碰到不干净的东西。"

　　林昭雪的指甲陷进掌心。她低头快步走向洗手间，反锁上门。镜子里的女人眼眶通红。手机在包里震动，是年级组长发来的消息：

　　【所有老师注意，明天教育局要来检查师德师风建设】

　　下面跟着二十三条"收到"。她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没有回复。

　　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声掩盖了门外学生的嬉笑。

　　"听说了吗？林老师得了那种病。"
　　"我妈说她是跟学生家长乱搞才..."
　　"啧啧，平时装得那么清高..."

　　林昭雪关掉水龙头，水滴顺着下巴砸在洗手台上。镜面上突然映出一条新消息：

　　【林老师，请立即来教务处一趟】

　　教务处的空调开得很冷。校长推过来一份《自愿离职申请书》，钢笔压在签名处，墨迹已经洇开。

　　"家长们反应很大。"校长的眼镜反着光，"教育局的意思是..."

　　林昭雪签完字才发现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初中生笨拙的笔迹。
　　回家的公交车上，手机不断震动。班级群里，王浩的父亲发了一条链接：《某中学教师感染艾滋病，曾多次组织课外辅导》。下面的评论飞快刷屏：

　　"难怪我儿子说林老师经常单独留他！"
　　"应该公布她的住址！"
　　"这种人就该..."

　　她关掉手机，发现全车人都在看她。前排的老太太把孙子搂在怀里，悄悄往旁边挪了两个座位。
　　在林昭雪回到小区时，她的行李被丢在小区门口，曾经的邻居都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她的合租室友周雯在远处看着她。
　　林昭雪只能拉着行李箱回家，有父母和妹妹的家。
　　推开家门时，她的行李箱已经摆在玄关。母亲背对着她擦桌子，抹布狠狠蹭过她常用的那个茶杯。

　　"妈..."

　　"别叫我妈！"玻璃杯砸在墙上，碎片溅到林昭雪脚边，"你爸已经去派出所开断绝关系证明了！"
　　林昭雪看见妹妹想出来接她但是却被妈妈给拦住。
　　“她那么个人你还把她当姐姐？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你啊。”
　　夜幕降临时，林昭雪寻了处天台。十层楼下的路灯连成一条蜿蜒的星河，美得让人眩晕。她松开手，任体检单随风飘落。

　　米色风衣在夜风中鼓起，像张开的翅膀。
　　次日市立医院急诊科

　　"坠落伤！女性，25岁左右，血压80/50！"

　　担架床碾过走廊，带血的发丝垂落在床沿。程弈正在给实习生讲解缝合技巧，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米色——

　　他的持针器当啷掉在托盘里。
　　无影灯刺眼的白光里，林昭雪听见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她试图睁开眼睛，却只看到模糊的人影在晃动。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刮着她的意识。

　　"血压还在掉！"
　　"准备200ml羟乙基淀粉，快！"

　　一个戴着蓝色手术帽的身影俯下身，口罩上方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林昭雪恍惚想起天台上那个医生，他塞给自己的名片还躺在钱包夹层。

　　"患者HIV阳性，职业暴露风险二级！"器械护士的声音发紧。

　　镊子突然停在半空。手术室里安静了一秒。

　　"继续。"程弈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沉稳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无影灯下只有病理生理学，没有血清学歧视。"

　　他的手套沾满了血，却依然精准地找到髂动脉破裂处。缝合线穿过组织的触感通过器械传来，林昭雪在麻醉的迷雾中，莫名想起自己批改作文时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程医生..."巡回护士欲言又止，"您的手套..."

　　程弈低头，看见右手无名指处裂开一道细缝。鲜红的血珠正顺着橡胶纹理蔓延。他没有停顿，换了个角度继续缝合："记录职业暴露，术后处理。"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林昭雪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谁的汗。

　　"知道吗？"程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班上的李小萌上周作文写了你。"针线在他手中灵活穿梭，"她说你是唯一看出她想当医生的老师。"

　　林昭雪的睫毛颤了颤。麻药让她发不出声音，但程弈似乎并不需要回应。

　　"所以，"他的镊子轻轻夹住一片碎骨，"至少活到她中考结束。"

　　手术灯在视野里渐渐晕开成光斑。林昭雪最后的意识，是听见程弈对护士说："送ICU3床，用靠窗的那台监护仪——阳光好些。"
　　术后第三天。

　　阳光确实很好。林昭雪盯着天花板上的光斑，听见护士在走廊上压低声音说话：

　　"3床的家属还没来？"
　　"说是...断绝关系了。"
　　"那医药费..."

　　病房门被推开，程弈的白大褂下摆带进一阵风。他手里拿着查房记录板，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新鲜的针眼——阻断药的副作用让他的静脉变得青紫可怖。

　　"醒了？"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今天要查血常规。"

　　林昭雪的视线落在他胸牌上：程弈，外科主任。比天台那天多了一行小字：传染病防治专家组副组长。

　　"你的髂骨像威化饼干一样碎成了七块。"程弈调整着输液速度，"不过拼得还不错。"他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物归原主。"

　　那是她的教师证。照片上的她还在微笑。

　　"医药费..."林昭雪的声音嘶哑。

　　程弈正在写医嘱的手顿了顿："有个教学研究项目在招受试者。"他轻描淡写地说，"刚好覆盖你的治疗费。"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程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下周这个时候，我带你去康复花园看银杏。"他收起钢笔，"如果你不跳楼的话。"

　　监护仪的波纹突然变得密集。林昭雪把头偏向一边，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流出浸湿了枕头。程弈在床头柜上扯了几张纸帮她擦掉眼泪。

　　"对了，"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李小萌昨天来送过作业本。"他指了指床头柜，"她说《?论语?十二章》的默写你还没批改。"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未批改的作业本上投下金色的条纹。最上面那本的扉页上，用荧光笔写着：林老师，快点好起来。
　　消毒水的气味在清晨的ICU病房里格外刺鼻。林昭雪盯着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透明液体，数到第七十三滴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程弈端着医用托盘走进来，白大褂下露出深蓝色洗手服，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他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像是整夜未眠。

　　"查房。"他简短地说，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搭，"脉搏92，比昨天稳。"

　　冰凉的听诊器贴上她胸口时，林昭雪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程弈的眉头微微蹙起，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某处虚空——她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心里默数她的心跳。

　　"肺里有啰音。"他收起听诊器，在病历板上快速记录，"今天加做胸部CT。"

　　托盘里的药片排成精确的扇形。程弈递过水杯，水面刚好停在三分之二处："先吃白的，隔五分钟再吃黄的。"

　　林昭雪咽下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程弈突然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包装纸上印着幼稚的小熊图案。

　　"儿科顺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比阻嚼片强点。"

　　窗外传来推车的声响。护士推着治疗车停在床边："林小姐，请家属来缴一下..."

　　"走科研经费。"程弈头也不抬地打断，钢笔在医嘱单上划出凌厉的线条，"3床用左氧氟沙星换成莫西沙星，剂量按我早上调的。"

　　护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林昭雪，又看了看程弈胸前"传染病组副组长"的标牌，最终沉默地推车离开。

　　"其实不用..."

　　"教学项目本来就要临床数据。"程弈调整着输液速度，"你的骨折愈合模式很有研究价值。"他顿了顿，"特别是跳过十楼阳台还能保住髂动脉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程弈的白大褂上投下一道金线。林昭雪注意到他左腕内侧有一小片淤青——是长期静脉采血留下的痕迹。

　　"看够了吗？"他突然问，却没有移开手臂，"职业暴露后要连抽四周血，今天第三针。"

　　病床边的监护仪突然发出警报。林昭雪的心率跳到112，血压计开始自动充气。程弈的手悬在静音键上方，最终没有按下去。

　　"正常应激反应。"他摘下眼镜擦拭，"说明你的交感神经功能完好。"镜片后的眼睛直视着她，"比某些遇到问题就跳楼的大脑强多了。"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医生探头进来："程主任，3号手术室..."
　　"知道了。"程弈收起病历板，临走前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扔在床头——是破损的《唐诗三百首》，封面用胶带仔细粘过。

　　"第186页。"他头也不回地说，"背下来明天抽查。"

　　林昭雪翻开泛黄的书页。李商隐的《无题》上，有人用红笔在"此情可待成追忆"旁边批注：
　　"服药时间：早9点，晚9点 ★"

　　窗外，住院部的银杏树沙沙作响。她轻轻抚过那个五角星，发现墨迹还很新。
　　晨雾笼罩着住院部大楼时，林昭雪已经能扶着墙慢慢行走。复健室的落地镜映出她消瘦的身影，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肩上，像套在衣架上的米色风衣。

　　物理治疗师第三次调整步行器的角度："再试五米？"

　　林昭雪摇头，汗珠顺着下巴滴在护栏上。她的视线落在窗外——程弈正穿过花园小径，白大褂下摆沾着可疑的血迹，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纸袋。

　　物理治疗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程主任又去偷食堂的豆沙包了。"她压低声音，"自从你住进来，食堂大妈说蒸笼总少东西。"

　　病房里弥漫着甜香。程弈把纸袋放在床头柜上，热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趁热。"他边说边摘手套，指关节处还留着消毒液的刺鼻气味，"比营养科那些糊糊强。"

　　林昭雪掰开包子，豆沙馅流淌在掌心。程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等等。"他从口袋里掏出酒精棉片，擦掉她虎口处不知何时蹭到的碘伏痕迹，"开放性伤口。"

　　他的指尖有长期刷手留下的薄茧，摩挲皮肤时像砂纸般粗糙。林昭雪想起学生们常说她的手很暖，此刻却觉得程弈的体温更高些——或许是刚下手术的缘故。

　　"今天拆线。"程弈掀开她病号服下摆，露出腰部狰狞的缝合伤口，"会有点疼。"

　　酒精棉球擦过皮肤的凉意让她绷紧肌肉。程弈的剪刀突然停在半空："你学生来了。"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几个穿校服的影子在走廊徘徊。李小萌抱着一摞作业本，不时踮脚张望。

　　"让他们..."

　　"已经放进来了。"程弈剪断最后一根线，"我查完房再回来赶人。"

　　孩子们涌进病房时带进一阵寒风。李小萌把作业本堆在床头："林老师，王浩他们被教导处警告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校长说谁再传谣就记过！"

　　林昭雪接过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的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红笔批改到一半，正是她跳楼那天的字迹。

　　"程医生说您很快就能回来。"扎马尾的女孩递过保温杯，"我们泡了胖大海。"

　　程弈回来时，孩子们正七嘴八舌讲着班级趣事。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林昭雪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直到护士长来赶人。

　　"违反探视规定了，程主任。"护士长瞪着他。

　　程弈面不改色地掏出听诊器："教学查体。"他示意孩子们排成一列，"现在，谁能告诉我心脏听诊的五个标准位点？"

　　等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林昭雪发现纸袋里还剩一个包子。程弈正埋头写医嘱，钢笔突然被塞进个温热的物体。

　　"你也没吃早饭。"林昭雪说。

　　程弈愣了下，豆沙的甜香萦绕在鼻尖。他咬了口包子，糖渍顺着嘴角溢出。林昭雪下意识伸手，指尖在即将触到他下巴时僵住。

　　"职业暴露。"她缩回手。

　　程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指抹过自己唇角："完整皮肤接触，风险等级零。"他的声音很轻，"《传染病学》第317页。"

　　监护仪的心率警报又响了。程弈假装没听见，只是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今天背《锦瑟》，明天抽查。"

　　林昭雪翻开书页。在李商隐的诗行间，有人用红笔标注着服药时间和——

　　"豆沙包要配热牛奶★"
　　康复花园的银杏叶开始泛黄时，林昭雪已经能独立走完三圈石子路。她扶着长椅慢慢坐下，从口袋里摸出药盒——程弈今早新配的，每个格子里都贴着便利贴，标注着精确到分钟的时间。

　　"背挺直。"

　　声音从头顶传来。程弈端着两杯医院食堂的豆浆，白大褂袖口沾着碘伏的痕迹。他在她身边坐下，递过温度刚好入口的那杯："肺功能检查做完了？"

　　林昭雪点头，从包里抽出报告单。程弈的眉头在看到某个数值时微微蹙起，但很快舒展开来："比上周好。"他指着FEV1的曲线，"至少能活到批完期中试卷。"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林昭雪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创可贴换了新的——职业暴露后的第四周抽血，针眼已经连成一片淤青。

　　"程医生！"护士匆匆跑来，"急诊会诊，脾破裂大出血！"

　　程弈起身的动作带落了几片银杏叶。他走出两步又折返，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林昭雪："忘了给你。"

　　是支红色批改笔，笔帽上缠着胶布——她工位抽屉里那支的孪生兄弟。

　　"别乱跑。"他的白大褂在拐角处一闪而逝，"回来检查《锦瑟》背诵。"
　　傍晚医生办公室。

　　林昭雪站在虚掩的门外，听见里面激烈的争论。

　　"3床该转普通病房了。"护士长敲着表格，"ICU床位周转率..."

　　"她CD4只有162。"程弈的声音比手术刀还冷，"普通病房的曲霉菌孢子浓度超标三倍。"

　　钢笔尖划破纸面的声响。林昭雪透过门缝看见程弈在病历上写字的力道几乎要戳穿纸背。

　　"那就改造一间。"他突然说。

　　护士长倒吸一口气："这不合规..."

　　"用我的科研经费。"程弈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文件，"去年发的《柳叶刀》奖金还剩二十万。"

　　林昭雪后退时撞到了手推车。程弈推门出来，白大褂上还带着手术室的血腥气。他看了眼她手中的批改笔——笔尖沾着新鲜的墨迹。

　　"背到哪句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

　　程弈突然伸手，拇指擦过她嘴角。林昭雪尝到微腥的铁锈味——是他的手套破了，渗出的血沾在她唇上。

　　"职业暴露。"她轻声提醒。

　　程弈摘下手套，露出掌心新鲜的伤口："正好陪你抽血。"他的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按，找到跳动的桡动脉，"明天开始，每天多背一首。"

　　夜风穿过走廊，吹乱他办公桌上的文件。最上面那张是刚签字的病房改造申请，备注栏里写着：
　　"紫外线消毒灯安装位置：避开3床书桌。"
　　深夜 ICU改造病房。

　　林昭雪在凌晨一点醒来。月光透过新装的空气净化器，在地板上投下奇特的几何光影。

　　门把手轻轻转动。程弈端着药盘进来，手术帽还没摘，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

　　"吵醒你了？"他声音沙哑，"刚结束肝移植。"

　　林昭雪摇头，看着他熟练地配药。输液袋在月光下泛着淡蓝的光，针头刺入血管时几乎感觉不到疼痛——这是程弈特有的手法，护士们私下称为"无痛穿刺"。

　　"《锦瑟》..."

　　"明天再背。"程弈调整着语速，"给你带了礼物。"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ICU旧监护仪上的心率贴片，被改造成书签形状，背面刻着李商隐的诗句。

　　"导电胶还没洗干净。"他用酒精棉片擦拭着，"凑合用。"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林昭雪看着窗外的银杏树影婆娑，突然开口："为什么救我？"

　　程弈正在记录输液量的笔尖顿了顿。月光照在他疲惫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

　　"因为..."他收起病历板，"你《岳阳楼记》的教案写得不错。"

　　走廊的应急灯突然亮起，在他白大褂后摆镀上一层金边。林昭雪数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护士站的转角。

　　枕边的心率贴片还带着消毒水的气味。她翻到背面，发现刻的不是李商隐的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服药时间：21:00"

　　墨迹新鲜，像是刚刚写就。
　　宁江市第一医院的银杏叶落了大半时，林昭雪终于搬出了ICU。她的新病房在住院部九楼，窗台上摆着程弈不知从哪弄来的多肉植物——饱满的叶片排列成莲座状，在晨光中泛着淡粉色。

　　"虹之玉。"程弈把听诊器焐热了才贴上她后背，"比你有求生欲。"

　　林昭雪咳嗽着翻开教案本，红笔在《醉翁亭记》的空白处批注：CD4 189。这个数字比上周涨了27，却仍然没突破危险线。

　　护士推着药车进来："林老师，今天的药。"

　　五颜六色的药片排成两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程弈突然伸手调换了两粒的位置："先吃黄的，再吃白的。"他指着其中一粒糖衣片，"这玩意儿会黏在食道上。"

　　阳光透过纱帘，在药片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林昭雪咽下最后一片时，程弈变魔术般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个东西——是学校小卖部卖的草莓牛奶，吸管已经插好。

　　"儿科顺的。"他若无其事地整理医嘱单，"补充蛋白质。"

　　走廊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长推门而入："程主任，医务处找您！"她的眼神扫过林昭雪，"关于...特殊病房的投诉。"

　　程弈的白大褂在转身时掀起一阵风。林昭雪听见门外压低的争执：

　　"改造费用超支二十万！"
　　"从我的科研经费扣。"
　　"院长说这不合规..."
　　"让他来找我。"
　　争执声渐渐远去。林昭雪摸出枕头下的记账本——这一个月来的治疗费已经写满三页纸。她划掉昨天的数字，重新计算时发现程弈偷偷抹去了两个零。

　　窗台上的虹之玉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她伸手触碰肥厚的叶片，突然发现盆底压着张纸条：

　　"植物比人好养，你比植物重要——查房前记得吃钙片"

　　字迹潦草得像手术记录，最后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深夜 医生值班室。

　　林昭雪在凌晨两点惊醒。噩梦的余韵中，她摸到床头柜上的药盒，却碰倒了水杯。

　　玻璃碎裂声引来了夜班护士。但推门而入的是程弈，他穿着皱巴巴的洗手服，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像是刚从手术台下来。

　　"做噩梦了？"他蹲下身收拾碎片，腕表显示03:17。

　　林昭雪盯着他左手的绷带——昨天给HIV阳性患者缝合时，手术刀划破了手套。程弈顺着她的目光，故意晃了晃手腕："阻断药副作用而已。"

　　他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支注射器："帮你个忙。"针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抽血。"

　　林昭雪伸出胳膊。程弈的指尖在她肘窝轻轻一按，就找到了那根最明显的静脉。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他忽然问："《锦瑟》背到哪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鲜红的血液缓缓充满试管。程弈的手法极稳，抽血过程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封好试管，突然掀起自己的衣袖："礼尚往来。"

　　林昭雪的指尖拂过他手臂上的针眼，那些淤青连成一片，像散落的星座。她拿起另一支注射器，程弈却摇摇头："用儿科针头，在护士站第二个抽屉。"

　　月光下的抽血像某种仪式。程弈的血比想象中更烫，在玻璃管壁留下细密的气泡。他按住棉签，突然倾身向前——

　　"职业暴露。"林昭雪后仰。

　　"完整皮肤接触。"程弈指了指自己完好无损的右臂，"《传染病防治指南》第63页。"

　　他的呼吸带着咖啡的苦涩，体温透过单薄的洗手服传来。监护仪的心率报警又响了，这次谁都没去按静音键。
　　次日晨。

　　查房护士发现3床的虹之玉旁边多了个试管架。两支盛满血液的玻璃管并排放置，在晨光中泛着不同的红色——一支暗红如陈年葡萄酒，另一支则透着鲜活的橙调。

　　试管架下压着张便签：

　　"今日背诵《无题》
　　血常规已抽 ★"

　　便签背面是程弈龙飞凤舞的补充：
　　"PS：草莓牛奶的确好喝。"
　　护士站的夜班交接总是伴随着咖啡香和八卦。

　　"程主任又去3床了？"年轻护士小张扒着柜台，眼睛亮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这周第三次半夜查房了吧？"

　　护士长头也不抬地整理病历："昨天他亲自给3床调输液速度，连小数点后两位都算好了。"她突然压低声音，"今早药房说程主任申请了进口止吐药，专门对付多替拉韦的副作用。"

　　"听说他把自己那篇《柳叶刀》的奖金全砸在病房改造上了？"

　　"何止。"护士长翻开排班表，"看到没？这半个月的夜班全是他值的。"她意味深长地指了指3床方向，"连HIV职业暴露后的阻断药都是自己偷偷打的，没走上报流程。"

　　小张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合规..."

　　"嘘——"护士长突然噤声。走廊尽头，程弈正大步走来，白大褂下摆沾着新鲜的血迹。

　　"3床的CT报告出来了没？"他的声音比平时哑了几分，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

　　护士长麻利地递过文件夹："肺纹理增粗，建议..."

　　程弈已经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如常，只是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小张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小声惊呼："他耳朵红了！"
　　刑侦支队办公室。

　　姚鹤文把尸检照片往桌上一拍："死者肝脏创口呈锯齿状，凶器应该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老程？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在听？"

　　程弈的钢笔悬在半空，墨水滴在案卷上晕开一片。他面前摊开的根本不是案件资料，而是一张宁江一院的病历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用药方案。

　　"嗯？"程弈回过神，"你说肝创口？缝合线要选..."

　　"选个屁！"姚鹤文一把抢过那张纸，"'林昭雪CD4计数提升方案'？"他眯起眼睛，"就是天台那个女老师？"

　　程弈伸手去抢，姚鹤文灵活地闪开："等等——"他夸张地嗅了嗅那张纸，"我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顿了顿后又忽然笑了起来“这不会就是你以前说的宁江三中那个温柔漂亮的林老师吧？！”

　　"职业关怀而已。"程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她CD4一直上不去。"

　　"哦~"姚鹤文拖长声调，"所以宁江市赫赫有名的'冰山程一刀'，现在每天研究怎么给人补蛋白质？"他猛地凑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像..."

　　"像什么？"

　　"像我当年追我贺玲时的德行。"姚鹤文咧嘴一笑，"眼睛发亮，嘴角不自觉上扬，还总找借口往人家跟前凑。"

　　程弈的钢笔尖啪地断了。墨水溅在白大褂上，像一串省略号。
　　深夜 医院走廊。

　　林昭雪扶着墙慢慢行走，复健的脚步在寂静的走廊上发出轻微声响。拐角处的谈话声让她停住脚步。

　　"...职业暴露风险太高了。"是张主任的声音，"你明明可以转给感染科。"

　　程弈的回应很轻："她的髂动脉缝合只有我能做。"

　　"放屁！上周那个HIV阳性的肝癌切除，你直接推给刘副主任了。"

　　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昭雪看见程弈的白大褂袖口微微发抖——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失去冷静。

　　"不一样。"他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她教案写得很好。"

　　张主任的叹息飘在夜色里："你爸要是知道..."

　　"他会理解。"程弈转身，月光照在他疲惫的侧脸上，"毕竟当年他为了追我妈，偷偷给她开了三个月的营养针。"

　　林昭雪悄悄退回病房。床头柜上，今天的药盒旁多了支草莓牛奶。吸管上别着张纸条：

　　"《无题》背完了吗？明天抽查 ★ PS：夜游违反医嘱"

　　她翻开《唐诗三百首》，发现"相见时难别亦难"旁边，有人用红笔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心。
　　次日晨护士站。

　　"爆炸新闻！"小张举着手机冲进护士站，"程主任刚才在药房跟人吵架！"

　　监控画面里，程弈正指着药架最上层的某个盒子："我说过要用进口的！"他的声音罕见地拔高，"这种仿制药的生物利用度只有原研的70%！"

　　药房主任无奈摊手："医保控费..."

　　程弈的白大褂口袋突然掉出张黑卡："刷我的。"

　　护士长盯着屏幕，突然笑了："知道吗？当年程老爷子追老太太的时候，也是这么砸钱买进口抗生素的。"

　　小张眨眨眼："所以这是..."

　　"程家祖传的追人方式。"护士长合上病历本，"顺便说，3床今早的CD4涨到210了。"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林昭雪床头的虹之玉上。多肉植物的叶片饱满晶莹，像极了某人发红的耳尖。
　　宁江市第一医院的初雪落下来时，林昭雪的病房已经堆满了教案本。窗台上的虹之玉旁边多了个玻璃瓶，里面养着程弈不知从哪摘来的银杏叶，金黄的叶片在水中舒展，像极了某人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

　　护士小张推着药车进来，眼睛却一直往门外瞟："林老师，程主任今天..."

　　"被院长叫去训话了。"林昭雪头也不抬地批改作文，红笔在某个错别字上画了个圈，"因为擅自调整抗病毒方案。"

　　小张吐了吐舌头，放下药片就要走，却被叫住。

　　"这个，"林昭雪从床头柜拿出个保温袋，"给他。"

　　保温袋里整齐码着六个小笼包，面皮透出诱人的粉色——是医院食堂限量供应的虾仁馅。小张瞪大眼睛："您怎么知道程主任没吃早饭？"

　　林昭雪指了指窗外。楼下花园里，程弈正被院长指着鼻子骂，左手却还下意识地按着胃部——那是他低血糖时的习惯动作。
　　院长办公室。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院长把文件夹摔在桌上，"为一个HIV患者专门改造病房？还自费进口药物？医疗伦理委员会已经..."

　　程弈的目光落在窗外。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九楼病房的窗台，那盆虹之玉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他突然打断院长："她上周帮儿科的小患者补课。"

　　"什么？"

　　"7床的白血病患儿。"程弈转回视线，"数学从32分提到68分。"他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稳定得像监护仪的滴答声，"这样的老师，不值得最好的治疗方案吗？"

　　院长的眼镜滑到鼻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你爸当年也是这么..."

　　"我知道。"程弈站起身，"他为了给我妈找一种稀有抗生素，翻遍了整个华东地区的药库。"

　　走廊上，姚鹤文正倚着墙等他，手里晃着个证物袋："查到了，那个叫周雯的合租室友。"

　　程弈的脚步突然加快。姚鹤文小跑着跟上："喂，你走这么急干..."

　　"她该吃药了。"
　　病房门口。

　　两人在拐角处停下。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林昭雪正在整理教案，苍白的脸上带着罕见的专注。

　　姚鹤文吹了个口哨："难怪你魂不守舍。"他捅了捅程弈的腰，"眼光不错啊程主任。"

　　程弈没理会好友的调侃。他的目光落在林昭雪的手腕上——那里的留置针又换了位置，说明早上的采血不太顺利。

　　"说正事。"姚鹤文压低声音，"周雯的银行流水显示，她收过某位家长的钱。"他掏出一张照片，"就是带头闹事那个王浩的父亲。"

　　程弈的瞳孔骤然收缩。照片上，王浩父亲正把信封塞给周雯，背景赫然是学校后门的咖啡馆。

　　"故意传播HIV是刑事案件了。"姚鹤文收起照片，"不过..."他促狭地笑了，"你确定要现在进去？"

　　病房里，林昭雪正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嘴角的弧度小心翼翼，像初学写字的孩子描红。

　　程弈整了整白大褂领子："她该复查CD4了。"

　　"啧啧。"姚鹤文摇头，"你这副样子，比当年解剖课上看标本还专注。"

　　推门声惊动了林昭雪。她慌忙收起镜子，却碰倒了教案本。程弈弯腰去捡，发现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

　　"如果还能回到讲台..."

　　墨迹被水渍晕开些许，像是泪水滴落过的痕迹。程弈若无其事地把本子放回床头，从口袋里掏出支体温计："先测体温。"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耳垂，触感温暖干燥。林昭雪突然发现，程弈今天没戴眼镜，眼下还带着熬夜后的淡青，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鲜活气。

　　"38.2℃。"程弈皱眉，"昨晚又偷改作业了？"

　　林昭雪刚要辩解，病房门突然被推开。小张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程主任！急诊科..."

　　"知道了。"程弈收起体温计，临走前突然俯身，从床头抽屉摸出个东西塞给林昭雪，"别偷看答案。"

　　那是一本崭新的《初中语文教学案例》，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等你回来抽查
　　——★"
　　深夜 医生值班室。

　　程弈在凌晨三点回到值班室，发现桌上放着个保温盒。六个小笼包已经凉了，下面压着张纸条：

　　"《无题》背完了 ，体温37.8℃ 。PS：虾仁馅的别浪费"
　　字迹工整清秀，却在结尾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极了某人强打精神时的表情。

　　窗外，初雪静静覆盖着医院的银杏树。程弈打开病历系统，调出林昭雪的最新检查报告。CD4计数那一栏的数字跳动着上升到225，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

　　他点开医嘱界面，在"明日治疗"后面悄悄加了行小字：

　　"奖励：草莓牛奶（加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