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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铁衣碎(一) ...

  •   两个太监沉默地踩着雪,穿过鹤园时杂乱匆忙的脚步声沙沙、沙沙的由远及近,在暗夜里令人不寒而栗,犹如许多只逼近的野鬣,有饿到极处搜寻生肉的意味。

      王宸的大徒弟连叩门请礼都省略,邦的一道硬声之中推开他书房的门。
      寒风倒灌,满室的灯都跟着一黯,旋即是阵死寂。

      烛火明灭不定的扑朔,映照着陈敛玉冠下沉静如璧的脸容。

      陈敛静默不动,依然在一盏纱灯下欣赏手中的白瓷小瓶。冷雪乱风倏然强盛,吹乱了他鬓边发丝,他下宴时的绯袍已经除去,此刻仅着一袭单薄粹净的白玉襕衫,但他神色怡然如旧,似乎不觉得寒。

      高瘦太监望着他沉声道:
      “万岁爷急召大人入宫见驾。”

      “现在吗?”陈敛淡淡望了屋外一眼。黑沉沉的天色里泛出点点莹白,是檐角飘摇的风灯映照出的雪光。
      太监视线冷漠:“正是。”

      陈敛嗯了一声,但没有起身,只是道:
      “外面好大的风雪。臣今日在席间又着了寒,病体未愈,恐怕不宜伴驾。”

      太监阴阳怪气,语言紧逼:“大人这是哪里话?宫中的御医们都眼巴巴等着大人呢。”

      太监话毕,身后带来的几名锦衣卫不由分说闯进来,手扶钢刀长枪般杵在屋子里,有意无意挡住了整个房间唯一的门。诸人有捉拿的架势,空气都显得剑拔弩张。
      美婢刚才遵照他的吩咐去外面剪梅枝插瓶,时下莲步款款已经回来了,恰好撞上了一班人在这里冷脸提刀拿人,婢子吓得花容失色,手里那把红梅枝撒了一地,点点殷红如血般凌乱刺目。她跪倒在太监脚边上听旨,不敢说话。

      陈敛将手里把玩着的小瓶不着痕迹纳入袖中,这时站起来:
      “好。待我更衣。”
      瘦太监只是凝视着他,没说同意。

      陈敛无奈地笑了:“皇上也好,琼郎也罢,定不会希望看到我衣衫不整吧。”陈敛在众目睽睽中上前。扶起吓跪在地的婢女,顺手帮她拾起散落的花枝。
      “先把它们插好。”
      陈敛目光落在门口多宝架上的净瓶中。

      来传旨的太监是王宸亲信,自然知道陈敛和皇帝的关系,虽说主子雪夜传召十分突然,但也没说可以对陈敛不敬。
      略略迟疑过后,太监还是退出屋去,让陈敛稍整衣冠。
      门没有关,太监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目光也忍不住幽幽地又往里间漂浮。

      新指派来伺候陈敛的婢女很小,年纪也就十四五,绮年玉貌正芳华,某一天被皇帝调来了鹤园。起初她还以为自己大抵是被送给状元郎的小通房。直到门房告诉她陈敛与皇帝的关系,她震惊之余不敢多想,只低头道是。

      却不知,这鹤园的红梅林里有自有一株白梅,最是殊色无俦,而她的桃色不过是其点缀。相同的是,他们都将在这一冬烂漫绽放过后,悄无声息慢慢枯朽在鹤园中。

      婢女一无所知地抬起头,脸上恐惧还没褪去。
      被太监和锦衣卫吓了一遭,陈敛扶起她时言语温和,她心头禁不住泛起一堆委屈来,眼底一热,乖乖把插好的红梅让给陈敛看。

      陈敛似乎满意,微微地笑了。
      陈敛:“把我的裘衣拿来,为我更衣吧。”

      婢女顺从地去衣桁上取了陈敛的外氅。这么晚了皇帝叫大人进宫,外面风寒,婢女要为他系好了胸前毛围领上的绸带。

      陈敛此间气度沉静地立于垂落的流锦帐下,一副玉容似美琼雕就,纵是昏灯也难掩其五官之瑰丽,婢女忍不住贪看了几眼。

      而陈敛自始至终眼眸低垂随她动作,并没有看过她一眼。

      只有轻淡的吐息时不时拂过她额头的微弱感觉,才使她确信这个男人是活着的。可是,活着的男人,怎么会对美艳的女人全不在意呢。
      哪怕她听过了陈敛被皇帝强迫的事,她心中也好奇,也许陈敛在某个时刻也逃不脱男人的俗心呢?

      这样想着,她手中动作有须臾停滞。

      陈敛敏锐捕捉到这短暂停顿,旋即淡淡地勾起唇角:
      “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回过神来:“奴婢得了赐名,‘碧鸳’。”

      走入鹤园的每一位婢女都会有皇帝御赐的新名字,都是鸟禽。这些年里,红莺绿燕,紫鸢白鹂,他已经听过很多。
      当然,他也不例外,同样有一个御赐名字。

      “碧鸳。”陈敛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同时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视野里是眼睫低垂的曼妙美婢。他就这样观赏了她须臾。

      婢女不明所以,只好低着头,但耳朵渐渐是红了。

      “碧鸳,”倏然,陈敛略略侧过头,在她耳侧低声地道:“你可以吻我吗?”
      他嗓音清和,如溪水濯玉,淙淙而过。其中并无邪意,反倒令人更不好意思。碧鸳心下轰然全乱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从门房那里得了交代,清楚皇帝与陈敛的关系她便更不敢应。

      门外太监全然没料到陈敛会发出这种明知可能忤逆皇帝的邀请,惊疑不定地怔怔看着这一幕,甚至连阻止都忘了。

      陈敛目光丝毫没有回避,依然俯视这个艳婢如同俯视一只停憩在鹤园的飞鸟。他明白,等她们到了年纪便可以离开,飞往穹顶高阔无极的新天地。

      但园中那一羽白鹤终究也没能飞出宫墙去。

      陈敛此生不曾被女孩亲吻。从前他没想过,如今临赴死了,他却有点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也许原本会有女孩亲吻他,他们也许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如今……永远不会了。也还是不要了。

      他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碧鸳低垂着头,无助地站在他身前很久,才想起来回绝:
      “奴婢不敢……”

      陈敛追问:“是不敢,还是你不肯?”

      这样咄咄逼人的追问,以及其中稍纵即逝的失落使碧鸳有点明白,对方应该并不爱他,也不是因为喜欢她、中意她才发出这邀请,而是其他的某种原因。

      碧鸳察觉出了这里某种古怪时,为时已晚。
      陈敛裘衣的博带已经与她擦身而过,轻轻地,带起幽风与其中沾染的一缕寒梅香。

      太监目光古怪打量着陈敛,毕竟这些年陈敛不会主动做出犯上的事。
      譬如试图和一位婢女亲近。

      太监终究来不及说什么,还是带着陈敛上了门口厚重结实如牢笼的骅骝沉楠马车。街市寂寥空杳,唯有絮雪飞残。这浮毛飘絮升往高空,无边的夜幕尽头,是大崇巍峨高阔的阆苑金宫。

      ***
      蟠龙殿中地龙烘暖,温如万花绽尽的春日,但灯火却很暗,璧烛都奄奄的,将熄不熄的烛影在低垂的玄纱金帐里残喘。只内幄一盏鎏金长信灯亮了彻夜。它旁边负手站着的是大崇天子,宣景皇帝刘钰。

      天子一线瘦削的身影孤立于昏灯下,他左右环拥着两只金铸仙鹤,仰颈展翅的模样栩栩如生。
      一刻之前有太监来禀报他,陈敛临行时与婢女碧鸳求吻一事。但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这件事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以至于他连作出反应都忘记了,只是仰望着壁上高悬的鹤唳青云图。鹤身轻逸,鹤目灵动,予赏画之人浮世一瞥。

      陈敛来的时候,刘钰依然是那样的姿势。与他从前深夜来时别无二致。
      陈敛的脚步声刘钰是分外熟悉的,因而刘钰即便闭着眼睛,也不需要任何人通禀仅从动静就能知道身后的人已经站定在他三尺之内。

      陈敛没有开口,刘钰也没有出声。一种诡异到令人不安的死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也许是陈敛对这样的互相揣测已经感到深深的厌倦,他轻声开口打破僵持:

      “皇上急召,是……”

      啪——!

      他话音未落,一道极劲的力道裹挟着凛风与龙怒朝他劈头掴来,随着一声脆响,这耳光有撕裂阖店地龙温笼的暴虐。

      陈敛顺着力道伏地,剧烈的耳鸣与膝盖触地时的震痛使他目眩,随之唇角当场溢出窄细一道殷红血线。

      与其他感触相比,脸颊上的灼痛都显得那样后知后觉姗姗来迟。

      他清楚,今日绝非一个能让刘钰有兴致传他侍寝的好日子,唯一的可能,就只是刘钰发现了他和皇弟雍王刘璟的所有。

      就这样,他伏在地上,忍着痛意识中勉强浮出一线清明,他摸出死死握了一路已经升温的鸩瓶,仰头吞下。

      鸩红是封喉剧毒,却没有预想中的辛辣,意外能这么轻快地下咽。他想,距离毒发周身,应是还有几句话的余地。

      刘钰在这时回过头来看他。
      天子面目逆着唯一的灯影,有难辨五官的晦暗。因看不清,刘钰竟纡尊降贵俯下身半蹲着来打量他。
      如是,他看到了刘钰一半在明一半在阴翳中的面容。刘钰眼窝深陷,疲乏难掩,但目光尤为犀利清明,显然是吊着精气来和他说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钰声音尽可能压得很低,以至于末音的颤抖变得鲜明。他模糊的视线依然能看出来刘钰周身都在微微抖着,呼吸都很用力,刘钰一缕不知何时散出的头发在脸前唇前起伏飘曳。

      一只白瓷小空瓶从陈敛的袖下滚出,没有声音,也没人在意。

      “皇上既然知道了,臣无有可辩。”陈敛倏然地笑了,“呵呵……琼郎。”

      陈敛笑着笑着,落下凄艳的泪来。
      他呼唤刘钰。
      “琼郎……”
      “你知道了那件事,呵,呵呵……”
      陈敛笑意微弱了些,“那你知不知道另一件事?”

      “你知道我差点冻死在岷州城五十里外的官道上吗?”

      刘钰当然知道,只是此刻他目光没有回避,欲言又止。

      陈敛从这个欲言又止终中回味过来,于是笑意更显凄恻:
      “你知道,对吗?”

      不知是否错觉,刘钰看到他一泓清泪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恨影与杀意。
      但也许是灯太昏了,他才生出错觉。毕竟……
      毕竟,十年前就被拔了犬牙、被驯到听话的狐狸又怎么会咬人呢。

      刘钰定睛去看,灯影晃漾,陈敛的泪光也跟着晃漾,又恢复了他所熟悉的那种楚楚婉曲的姿态——他要他臣服与雌伏,不是以人的姿态,而是以宠儿的姿态。

      “……我身飘蓬,琼郎。”
      陈敛的声音有种力竭般的虚弱,只是絮絮地说着:
      “这一路总念着你,等到了州城,吃多了酒。”
      “他与你有几分相似……”

      这些年来陈敛极少有为自己辩白的时刻,因而刘钰震怒之余也浮出一点心痛。

      “其罪在我,与旁人无关。你明察秋毫,不必为了区区这件小事伤了兄弟和气。”

      刘钰冷如磐石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小事?”

      “你觉得这是小事?”刘钰蓦地扬高了声音,好似将什么沉定都扔了,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襟领,逼近地与他共同呼吸一小片空气:

      “小事?!”

      “你……”也许到了真正到对峙的时刻,刘钰反而词穷。千言万语,竟不知先捡哪一句说起。

      几个呼吸过去,他望着这张苍白且已无生欲的脸,以及唇角溢出的一线殷红,他只是低沉沉地说:
      “承雅,哪怕是……”刘钰略微迟疑才继续道,“哪怕是妾婢与人偷欢私通,放在谁家都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刘钰话到末处,声息越发小了,只身上抖得更厉害:
      “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他撒手狠狠一搡,陈敛被他搡回了墨玉砖石上。

      “妾婢……吗?”
      陈敛咯咯地低笑了起来,这笑声迂回在空阔的梁栋间,与殿外的悲风混同,教人一时也分不清是悲声还是笑声。

      “好。”
      过了不知多久,陈敛似乎笑够了,开始娓娓地道:

      “我自知已无生路,琼郎,你可以……答允我此生最后一个请求吗?”
      陈敛声音渐渐弱了,转向他神色却很认真,于是刘钰再度俯首望向他。

      两个人依然是咫尺相对的姿势,刘钰的双目紧紧审视着他涣散的瞳。

      那里面神采全无,空洞洞的、黑黢黢的,唯剩下一片无名的晦黯。而陈敛背后恰巧是那幅悬画,白鹤正在陈旧的锦帛上振翅欲飞,鹤目中宛如灵光忽闪,最后一瞥红尘。
      刘钰的目光还是从悬画上移动下来,落在了陈敛的双眸上,那眸中深不见底的幽黯使刘钰禁不住悲从中来。

      他并不是要陈敛死。即便是盛怒之下,他也没有这种想法。
      在陈敛还没来到时,他想过种种方式来处置,来折磨,又逐一地否决掉。可等人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感到无措——那些结局他全部都觉得不合适。

      “说吧,是什么请求。”
      刘钰到倒也想听听——
      陈敛自作聪明以为可以撒手西去青云,他不戳穿陈敛,只是想知道最后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陈敛小小吞咽了一下,最后望着大崇天子的面容。
      刘钰从他熟悉的青稚俊雅到如今的枭心阴狠,一切好像没有变过,又或者……不过是他从来就没有看清过。
      他怎么能希冀于得到天子的真心呢?
      义父常说君心难测,他从前不以为意,诸般警告也都被他抛却脑后。
      他以为与他共风雨,同孤舟,就能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他多么天真幼稚。
      ……
      所以,毒还未发么?

      陈敛按捺住心头纷杂的情绪与一点疑惑,稳了稳心神,说:

      “琼郎,你可以再吻我一次吗?”

      殿里很静,陈敛的每个字都很清晰,温润的嗓音在烘暖的空气里听着却寒凉如水。
      “你说什么?”百般揣测都错了,刘钰有些意外。

      “十年前,你说我如鹤穿云、从风花雪月中来,本不应落在相爷的府中。”
      “后来,你说你的鹤白羽染血,已经堕入污泥。”

      陈敛一颗泪珠在说话时无声地滑腮而下,“是吗,琼郎。”

      刘钰无言思量。

      陈敛像和他说也像自语,继续道:
      “我也很想知道真的是这样吗,于是,我向鹤园的婢子索吻。”

      说着,陈敛笑了,两瞳中蓄着的清泪再度滑下,犹如春日冰棱,在缓缓消融前落下最后的清痕。

      “可是婢子……她不应呢。”

      “她知道我和你的那些难以出口的事,所以不应。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怕从里面找到任何一丝轻蔑鄙夷,就像我这十年来望向旁人的眼睛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陈敛自嘲:“她不过是一名婢女,尚且如此看我。遑论其他人呢。”

      刘钰深深望向他,在里面试图探寻一切情绪,但他从里面找到的,只有一些莫可名状的哀凉。他禁不住萌生出一线怜悯,又有一线无聊。原来人性还是如此懦弱。
      他脑中浮出了杨济评说他“仁柔难堪大任”的话来。可是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呢。

      良久,刘钰发出一声轻叹:
      “承雅……”
      “你自作聪明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纵然这样评说他,但刘钰俯首去吻他。在他垂下眼睫之前,看到了陈敛瞳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微光。

      也许是今日服过好几碗参汤的缘故,刘钰的微冷的双唇难得有了人温,柔软绵密,陈敛生出一些这吻柔情如水的错觉。

      多么讽刺,这是刘钰第一次给他这样的错觉。
      但他已经决意,将齿间与舌下残余的鸩毒送入对方口中。

      唇齿缠恋,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到阴司黄泉路上有刘钰相伴也很不错。大崇皇帝陪殉,倒也称得上无上殊荣。

      也许是鸩毒已发,他目力愈发模糊。眼前,刘钰明灭不定的面容棱角如幻影般渐渐扭曲、模糊。一切都变得不真切,他昏倒在地,很奇异地没有服毒后的痛楚,混沌的视野定格于壁上悬画中穿云振翅的白鹤,鹤唳青云,飞往无穷无尽的霄汉外的紫微仙境。

      在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刻,他脑海中无声浮出的,居然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晴阳轻煦,二十二岁的太子刘钰春狩归来时眉宇间意气风发,劲装加身宝弓在握、顾盼流光的模样。

      若没有这十年,也许刘钰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应是这样的遗影。
      但很可惜,在如流的岁月中,那个午后的浮梦早已灰飞烟灭。

      ……
      陈敛终究没有走上奈何桥。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朝他包笼之际,他意识到——
      他还活着,也再度醒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铁衣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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