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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别君去(三) ...


  •   几个差丁,打着“雍”字府灯,在一顶挂着玄幔的软轿前等候陈敛。见他出来,或许是怕他觉得王府的灯笼太过招摇,便眼神交流,默契将府灯全熄灭了,点起另外几盏素纱灯来。

      但陈敛从其中察觉出威胁之意。

      在这雍地,县、州、府,他已经是府台。再往上,是省里的按察、布政使。

      若陈敛对上司不满,他也有巡抚才有的王命旗牌在手,可以便宜行事,拒不服从——这是皇帝给他的,象征权力的最后的、唯一的东西。不是为了旧情,只是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的父母官。

      上司他都可以不管,但,雍王的令,他是不得不从。

      他反复怀疑过,为什么他来时的车马被人事先交代安排,受到这么大的限制,险些冻死路中,虽说最终虚惊一场。可是,雍王怎么来得这么及时?

      莫非,是雍王刻意安排,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告诉他,他的命就掌握在对方手里?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陈敛坐到车中的软座上时,心中不断浮出一些疑虑。

      岷州前年的诡案,卷宗还如小山般堆积在刑部。前任知府身体康健,也没戴重枷,流放刚走了百余里,三天不到,就蹊跷暴病死在途中。这案子最终也是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里,陈敛心中更警惕了几分。可这时,一缕幽微的香气,扰乱了他的思绪。

      轿子宽阔,摆着炭炉。用的是银丝长炭,没半点烟,而角落里,摆着个铜狮小炉,源源不断,散出一点香气。

      陈敛鼻翼翕动,随之,瞳孔骤缩。

      这是宫里御用的金檀香。

      皇帝的寝殿,也是这个味道。

      金檀,他太过熟悉,绝不会认错的。

      几乎瞬间,有关于皇帝与他缠绵榻上的回忆在他脑中如同掀起惊涛骇浪,在这昏暗、狭小的空间里,一缕金檀香在这轿中弥漫,如同渗入那昏暗的龙床金帐之间。

      最初几年,皇帝初尝龙阳,也还年轻,君临天下的喜悦总比朝务上的忧愁要广阔太多了。心情舒畅,床上兴致也总是很好,皇帝喜欢留一盏昏灯,欣赏云雨过后的“杰作”。

      可以从日落到日出,但皇帝没尽兴时并不允许别人沉湎在云端,因此皇帝行事克制,不把他弄的求死,不会罢休。

      后来,几年过去,也许是朝务多忙,又或者面对同一具身体,探索的欲望也有穷尽之时。皇帝上榻后兴致不比从前,但那个习惯依然不改,因此陈敛每每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偶尔,皇帝也会予他几分温情,任由他放纵一回。

      他也只不过在这几个很偶尔的夜晚,感受过皇帝似有若无的一点爱意。

      指望皇帝予他真心,本就是妄想。陈敛没妄想过。

      云雨之后,情浓意浓时,皇帝会将巴掌大的一尊小小的麒麟烟炉挪入床帐中,一缕金檀香,缥缈幽微,在狭小的空间中渐渐馥郁起来。

      那时,皇帝也曾对他说过,承雅明日从这里出去,旁人便都能知道,承雅是在朕这里过夜的。朕自然很想公布与承雅的事……

      那瞬间陈敛身体僵直,目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

      皇帝笑了:

      自然,朕不会说。

      承雅是绝不想以脔臣自居的吧。

      皇帝的低笑与私语声犹在耳畔,陈敛脸色如霜,拂开轿窗的帘,问外面侍从:

      “有水囊吗?”

      王府跟轿听差的仪制习惯,陈敛是知道的。大多备着水、祛风药丸,甚至还有些备了糕点的随从。

      随从对他很是恭敬,立刻让后面的听差把水囊送来。

      陈敛凑着外面灯笼照进来的一缕的昏光,摸索着,将那小香炉一下泼灭了。

      他撩开轿窗的棉帘,任由凛风与碎琼吹乱他的鬓发。他觉得心中好受了许多。

      *

      广华楼今日很是热闹,楼井之间灯火辉煌,犹如仙境。陈敛未着官服,白衣胜雪,压轴迟来。诸人眼前一亮。

      百般热闹,在他迈进楼井的那一瞬间,整齐划一地停下。

      几乎同时,无数目光射在他身上。

      在座的皆是他的下属,辖内的知州、知县或教谕、师爷、地方胥吏甚至连县学里的贡生都来了不少个……看得出是早就入城等他,一班数十人全都到了。

      “府台大人——!”

      有人起了个头,于是满座沸腾。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这样那样的,或艳羡、鄙夷、巴结、虚与委蛇……种种面相,异彩纷呈。

      弹琴吹笙的、歌舞侑酒的,莺莺燕燕,从四面八方鱼贯出来,看得人眼花缭乱,而陈敛眼底无波无澜,只是漠然。

      这场面陈敛到地方督促政务时也见过,虽然心中并不喜欢,但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他事先已经去典当过一枚金饼,沾着墨臭的一沓宝钞钱,从银庄拿出来时已经分别放入红封,让长随逐一打点过。

      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众人收了礼钱,又献上自己带来的“礼”,一通寒暄后终于拥着陈敛上了二楼的一处大雅间。无数人从头到脚扫视他的仪容姿貌,再与身边人窃窃私语。

      陈敛如若不觉,只是大方上楼。

      珍馐俱全,冷热均有,荤素相宜。青花碟流水般送上来。

      相对于他有什么卓越斐然的政绩,众人更想知道的是,天榜状元眼看要入阁了,怎么忽然不知好歹,冒犯了天颜,被一脚踹到了这里。

      当然,陈敛不会告诉他们。

      自然有懂事的主动出来解围:

      “听说皇爷曾经去过大同检视,你们怎么知道,他不会来咱们岷州呢?”

      是邻县一个叫作杨逡的年轻人,像是有些醉了。听说此人也是前些日子从京畿道谪出来的,是得罪了宫里的太监。

      他旁边的胖书吏接话:“岷州人杰地灵,这可真说不准。保不齐皇爷微服来了呢?”

      陈敛看众人都喝过酒,酒水全无问题,才动了自己的那一杯,所有送来他身边的盘碟他都逐一用银器试毒,才入口。

      瘦知县站起来,操着乡音,陈敛分辨着他的语言,有点困难:

      “前朝‘游龙戏凤’,皇帝爱上民女,还是一段佳话呢!”

      胖书吏哈哈大笑:“那你就不懂了,咱们这位天子,不好女人。”

      陈敛握杯的手略略一顿,酒水立刻洒出了一些。酒是温过的,甚至有些烫,灼得他虎口隐隐作痛。

      这里距离京师十万八千里,捕风捉影的传闻实在太多了,大家私下聊得火热,心中却也明白传闻并不可信的。陈敛心虚的停顿自然是无人察觉。

      几乎同时他也忍不住嘲弄地想:

      这地方,皇帝是不可能来的。

      为他,更不可能。

      可就在这瞬间,他目光无意间的回转,在相邻那桌子上,县学贡生的位置间忽然有一人,轮廓与他脑中萦绕的那人近乎重叠。

      他难以置信,也毛骨悚然,立刻定睛看去。但只有个贡生站起来倒酒去了,一道背影还是挺拔的,其余几人,并没有和他脑中那五官重叠的痕迹。

      一定是自己也醉了吧。陈敛暗自想着。

      半个时辰而已,陈敛感到漫长如年。

      等羹凉酒冷,喧笑终于散尽时,陈敛也起身准备退席。他有些薄醉,扶桌起身时带着些旁人不易察觉的踉跄。

      窗外暴雪如旧,不少官吏不便回去,便直接在楼上的客房宿下。陈敛并无外宿的意愿,他要回馆驿去。

      也许是薄醉之后,多愁善感,他无意之间总觉得鼻端萦过一缕金檀香。定是来的路上那轿中的香气太过馥郁所致。

      昏昏沉沉,门口的差役为他执伞,他恍惚地往外走,心头无端浮出众人酩酊之间的戏言——保不准皇帝会来呢。

      不可能的。

      陈敛觉得眼前有些重影,朝门上扶了一把。

      酒他虽然试过毒,却试不出别的。中间有一回是几个贡生轮番来敬他,不知不觉间,似乎贪杯。

      有人及时扶住他。

      从后,揽住他的肩。那手臂很有力道,不像文士的手。

      他正要道谢,刚抬起头,心跳跟着狠狠一停,浑身针刺般难受,随之,是无可言喻的情绪从胸腔中不断涌出。

      这轮廓他再熟悉不过。

      是皇帝。

      ……

      他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

      他否定这个答案,正要将人推开,细细去看,却蓦地从头顶飘下一个声音:

      “承雅?”

      这是皇帝的声音,可又似乎与皇帝有些微小的差别……无论如何,语气居然一模一样。

      陈敛浑身僵冷,如坠冰渊,被刺骨的冷水浸得连骨缝都僵硬了,再也走不动一步。

      “是朕错了。”

      ……皇帝在跟他认错?

      皇帝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追来……与他认错道歉?

      不可能的。

      陈敛心中不可思议,简直像溺在一个荒唐的梦中。

      “跟朕回去。”

      皇帝语气决然,不容置疑,蛮横将他拽走。力道之大,无可挣脱。

      一如从前……他无处可逃!

      皇帝让他走,又千里追来……让他回去?

      他记忆中,皇帝从未有过这样出尔反尔的行径。更何况这样为了一时意气,大费周章?这不像皇帝。

      他心中又浮出一点疑惑。

      但这疑惑在对方强势的拉扯中,很快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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