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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城主有情,大臣无意(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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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雾障蒙蒙的密林中,四人围着篝火歇下。由于决定次日接近赤蛇教教坛,所以出林投宿就显得没有必要,干脆天为盖地为庐,天一黑便找了一块避风处夜宿。
没心没肺的毕尤情睡得最早,对他来说保证城主安全才是第一要事,其他救人涉险都是附带的小事,所以裹着披风没多久便睡着了。
尚无觉原本准备值夜,被薛昭月喝令睡觉。尚无觉想想也是,这里有薛昭月这般高手坐镇,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瞒过他的眼睛,自己值夜就显得矫情和多此一举了,遂和衣而睡。
于是睡不着的反而变成杜公仪。
他心里担着太多事情,本来就不易入眠,如今卢小苍出事让他愈加难安。
在帝都,你可以没尝过栖凤阁的美酒,没见过月华山的华楼,但你绝不能没听过“京城四少” 的名字。
林甫应,杜公仪,卢小苍,白弦睿。
每一个道出来都是掷地有声。
林甫应,帝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性情不羁。
杜公仪,皇帝身前经久不衰的宠臣,风流多情,玩世不恭。
卢小苍,武状元出仕,少年老陈,将领之才。
白弦睿,帝都最显赫的医仙世家出身,白家少主。
四人皆是少时成名,显赫一方,彼此间更是惺惺相惜,早已是结拜之交。
如果说杜公仪与林甫应更多的是“日月双相”的职责羁绊,那么杜公仪与卢小苍则是完全的至交好友,倾心相述,共赏风月,道尽手足之情。
此次卢小苍大婚本是天大的喜事,怎料途中生变,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杜公仪心绪繁重,思虑万千。他甚至开始有最坏的打算,如果这次卢小苍真的罹难,那他绝对会亲手将赤蛇教从中原武林抹去。
胆敢伤害月相的朋友,赤蛇教就必须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月半树梢,月下假寐的人睁开双眼,露出幽深的双眸。
杜公仪侧头看了眼四周,篝火对面的薛昭月侧卧而眠,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留下明灭不歇的光晕,好似琉璃夜明、翡翠玉光。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三人呼吸平稳已入梦乡才缓缓坐起,悄无声息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火光,杜公仪将腰间一直佩戴的玉佩取下,捏住玉佩顶端的圆珠转下,露出一个小洞。这枚玉佩是他随身必备之物,外形看似普通,实际是一个做工极为精巧的扁形玉壶,里面盛满宫廷秘制的“琉璃粉”,专用作暗卫通讯联系之用。
琉璃粉粉质极其细小,日光下近乎透明,只有在黑暗中才会散发夺目的银光,非常容易吸引宫廷秘养的一种夜光鸟的注意。在外的暗卫只要沿路将一丁点的琉璃粉洒在地上或物品上就会被夜光鸟觉察到,其他暗卫便会跟着夜光鸟找到他,进行信息的交流或是下达新的指示。
杜公仪每次执行皇帝的任务一般不会超过一月,所以琉璃粉所带有限。但这次计划中途生变,他必须延长任务时间,所以不得不节省使用琉璃粉,但即使如此,在过去五天中,他几乎每一夜都会在树干或地上倒下足够数量的琉璃粉作为暗示,希望黑衣人——也就是流云堡堡主罗觉尽快找到自己。
依照以往惯例,只要杜公仪出巡,罗觉每隔半月必定会出现给杜公仪一封大公子的密信。
如此做有三点考量:第一,大公子必须随时掌握月相在外的情况;第二,大公子有新的任务下达;第三,即是对杜公仪来说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大公子每隔半月通过送信的形式为他缓解体内的毒性,让他不至于毒发死去。
罗觉每次送来的信都不是一张普通宣纸那么简单,那是一封由积极珍贵的材料做成的药纸,供杜公仪看完后食用,以此充当解药缓解毒性。
毒发以半月为限,所以十五天内罗觉必须送达药信,否则杜公仪毒发,不出二十日便会身死。
罗觉从来未误过时辰,即便有一次他身受重伤也是撑到杜公仪面前才晕倒。
可是这一次,罗觉罕见地迟到了。
自上次九帝城当面送信,今天已是半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杜公仪早在沿路洒下琉璃粉,就近五天内甚至加大粉量,可今夜在密林中,杜公仪故意脱离众人视线独自行走这么久,罗觉依旧没有出现。
将最后一点琉璃粉在树干上撒成一个“赤”字,杜公仪将玉佩系回腰间。他忍不住摸了摸嘴角,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微笑。
是习惯么。不管在何时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即使是如今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依旧舍不得放弃自己苦中作乐的习惯。
杜公仪早就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林甫应大张旗鼓的来到九帝城只是皇帝为薛昭月布下的假象,他本该早早发现林甫应当日对他说的话中似有暗示。
林甫应曾为难道:大公子很生气。
而此时罗觉没有任何原因的迟迟不来,便是对“大公子生气”的最好解释。
因为这才是大公子对杜公仪真正的惩罚。
罗觉不敢延误送药的时机,那么能让他不来的,只有来自大公子的命令。
大公子下令不送解药,便是要杜公仪死。
即使不死,也是要让他受尽毒发时生生撕裂的痛苦。
君王无情,君王无义。
杜公仪选择帮助薛昭月,下场便是死,或是比死更痛苦。
这才是大公子希望林甫应带给杜公仪的真正圣旨。
“我希望你能向我解释,为何半夜不睡跑到林子深处来的原因。”
薛昭月淡漠到冷漠地声音在杜公仪身后响起,与白日温柔的嗓音几乎不成正比。
杜公仪心中钝痛,他为眼前人深陷生死边缘,此刻却不得不面对眼前人的猜忌与质问。
他没办法向薛昭月解释,自己已在强弩之末。明日正午,第一次毒发便会险些要掉自己的性命,然后第二日两次,第三日四次,直至每一时每一刻都备受煎熬到死。
他也没有办法告诉薛昭月,他原本想通过黑衣人这次的送信将薛昭月激流勇退的计划传达给皇帝,如此不论皇帝信与不信,他都能为薛昭月与九帝城的百姓带来一线生机。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出自己之前为薛昭月做的辩护,本身已为薛昭月带来了死亡。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生。
若没有他在九帝城为薛昭月假死的隐瞒,便不会有皇帝后来的猜忌与惩罚。
若他在九帝城未曾替薛昭月隐瞒,那帝国铁骑早已踏平九帝城的每一寸土地,薛昭月还是必死无疑。
杜公仪忽然惶恐地发现,似乎无论他怎么做,他都注定看着薛昭月从生到死,或是与薛昭月一同死去。
没有活结。在连环中,杜公仪看不到一线生机。
“今夜月色撩人,我想不如找块空旷之地安心赏月,只怕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杜公仪平静地回望,眼里似乎能容下漫天星辉。
薛昭月仰头,乌发顺着他白皙的脖颈一缕缕划下,在他白如雪的长衫上留下道道暗影。
杜公仪突然走上前,薛昭月立刻低头看他。
“如此良辰美景当下,杜某能否有幸邀眼前佳人一同赏之?”
薛昭月诧异地看他,以至于忘记杜公仪冒犯地用“佳人”称呼他一介男子。
杜公仪努力摆出最最纯良无害的表情,只差没在脸上写上“好人”二字。
“若不是看着你走过来,我真要以为眼前的你是他人假扮而成,”薛昭月眼里的惊愕缓缓退去,转而溢出笑意,不由打趣道:“干脆让我来验一验这张脸是不是人皮面具。”
看着薛昭月伸手抚上自己脸侧,杜公仪竟避也不避,依旧笑眯眯地一动不动。
薛昭月的手指极轻极慢地抚摸过杜公仪的脸廓,缓缓停在他微尖的下巴上,眼神渐渐露出一丝痴迷,“今夜你为何不像往常一般避我如蛇蝎?”
杜公仪笑而不答。
薛昭月的手指像是有意识般划过杜公仪的喉结,让后者忍不住一颤,嘴角的笑容险些挂不住。薛昭月看在眼里,浅浅一笑道:“你这般动也不动,难不成是在勾引我?”
杜公仪终于破功,却没有如薛昭月猜测那般大退三步,他反而凑近几分,鼻尖几乎碰到薛昭月的,轻声反问道:“难道我没有成功吗?”
薛昭月的回答是募得捏住杜公仪下巴,狠狠覆上自己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