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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相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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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雷人旧设。
*在旧设里,无首猴就是心问,刀客是安道,无首猴是第一个成为深渊的单体,在杀了刀客之后将自己的梦和真实现实调换。
*请与本篇进行区分,请勿将此番外内容视为本篇的延伸,就当做同人作者的ooc同人吧。
*安道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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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
“不错,就从这儿东行五十步,再绕着那庙转两转,便是这附近一顶一热闹的墟市了!”
瘸腿的店掌柜挥舞着他那根破烂拐子,喝了半肚的米浆像是随时要喷出来,周围的人纷纷退避三舍,只他面前站着的少年刀客神色如常。
“此地妖乱未平。”刀客问,“如何还敢办这样热闹的墟?”
那店掌柜便笑了。
镇外的酒肆三三两两地歇着人,俱是风尘仆仆,披风带笠之人。
若是眼够利,很快便会发现,这些人气息内敛,步子缓而大,闲坐的姿势看似松散,却未露出半点破绽,那宽大的披风之下,藏匿的武器若隐若现,有警示之意,却又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兵器,分明都是些久在江湖的练家子。
这许多人中,只那腰佩长刀的少年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刀客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是江湖人的打扮,可那刀上镶金嵌玉,底衣透出来的料也是锦缎所成,就连头上绑着的孝带似乎也比旁人的衣物要贵上几份。
言行举止间带着些藏不住的矜贵,身形高挑,肤色白皙,独独那温润俊秀的面相里蕴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像是刚刚风光大葬后又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走尸。
瘸腿的店掌柜见多识广,倒是不把这年轻刀客很当回事,只是摆摆手,笑道:“小兄弟,你当这里是哪儿,这里可是陇州夷湘,毗邻三个鬼蜮的北岱第一关隘。若是妖乱便能叫我们闭门歇业,那这一年还能开张几次?”
刀客问道:“这里的人都不怕死吗?”
“这世上哪有人能不怕死的?”那店掌柜将自己的瘸腿往板凳上架,“只是亡命徒去哪儿都是要死的,比起在外面叫人杀,倒不如进来跟各路妖魔搏一搏。在这里头,官府的通缉令贴不进来的,就连和仙门世家结仇之人也能躲进来避一避,落到妖魔手里,至少比落到仙门手里好得多不是?”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立时便也露出了各异的神态。
刀客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客气地谢过了,自怀里拿出一整锭的银子,放在了桌上,随后便扶着刀走出了酒肆。
眼看他便要走远了,那店掌柜旁边的彪形大汉心急道:“那小子瞧着富贵,怎得不叫他留下,夜里再杀了!”
店掌柜敲着自己的瘸腿,用完好的另一边腿猛地一踹那大汉:“说你夯,你也是真蠢!”
大汉不明所以,见店掌柜朝他勾勾指头,会意,给他点了烟杆递过去。
“那小子操着东阳府的口音。”店掌柜的眼皮敛下来,嘬了口烟嘴,徐徐吹出白雾来,“外面是个什么光景,人都快不够邪魔吃的了,他只身一人毫发无伤地从东南府到了陇州,你当是好相与的?”
大汉闻言一愣,一旁跃跃欲试的几人身形也具是停滞下来。
“还有那刀。”店掌柜让烟熏得嗓子哑,任陶醉道,“你直勾勾盯了那么久,就没看出什么来?”
这话问到点上了,大汉立时便露出了垂涎的神色:“自然是看出来了!那刀上的玉通透极了!我杀人夺财这许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宝贝!定能卖出个——哎呦!”
店掌柜用烟杆狠敲那大汉的后脑勺,灰烬震出来,烫得对方头皮发麻。
“你还想卖?我怕你是没那个命碰!那刀瞧着干净,血腥气都快冲天了,最要紧的是那玉,你盯了得都快流哈喇子了,竟没瞧见那偌大一个‘陈’字吗!”
汉子捂着头顶不解:“瞧、瞧见了啊,那又怎么——”
“东阳府兮山陈氏!”酒肆里另一人喊道,“可是整个东阳府不是都被邪魔荡平了吗?”
那汉子这才恍然大悟,店掌柜看着他这愚蠢至极的手下,只觉人生没盼头极了,扫兴地窝在墙角,懒洋洋道:“可不是吗,没瞧见那小子带着孝,还是正孝,说不准还是个内门弟子。”
“仙门”二字一出,那彪形大汉霎时汗如雨下,两腿打着颤跌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后怕。
整个酒肆都沉闷了下来。这一屋子的亡命徒,本以为踏入夷湘前还能最后抢一票大的,谁知竟碰到了个修士,还是有名的仙门里出来的子弟。
一人摘了斗笠,露出了脸上惹眼的刺青,拿着那斗笠扇了两下风。正值初夏,天正闷热着,隐隐已能听见远处的闷雷作响,镇子那边的天空已经叫乌云压了顶,也不知这雨下来了,是不是能凉快一些。
那人扇了一会儿,忽而想到:“可这东阳府的修士,又为何要来这夷湘?”
这倒是把店掌柜问住了。
“咱们这儿毗邻鬼蜮,什么灵山灵矿都是没有的,这好端端的来这儿做什么?”
正说着话,一声惊雷近了,生生砸在了镇子上空。只见白光一闪,乌云似裂帛四分五裂,盛不下的雨水终于寻到了缝隙,争先恐后地落下。
无色的雨水却叫这天地都漆上一层更深的色泽,灰土黑,黄叶绿,行人稍稍快了几步,缩进了屋檐下,店里的人看着不太高兴,提着算盘便出来要钱;卖伞的笑开了花,撑着两把花儿样的油纸伞便在店前叫卖起来,见着眼前一个被淋透了的,忙上前招呼道:“诶,且慢,且慢!这位侠士,这雨一下停不了,这么淋着可——”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人微微测过脸,一只眼自湿发里露出,如笼着山雨云雾般看向他。
买伞的不知为何心下一惊,下意识松了手,退后了两步。
手里的伞也一下没拿稳,砸进了水里。
陈安道收回了视线,微微弯下了腰,捡起了那把伞。
伞身上绘着夕阳下的群鸦横过芦苇荡的秋景,沾了雨水,便叫这秋日闲适的一幕生出了几份惨淡。陈安道伸出手来,抚过鸦身,须臾撑了起来,递给了那买伞人一些碎银。
买伞人尚且心有余悸。夷湘地界鬼多人少,没人知道擦肩而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有钱不拿王八蛋,鬼的银子又不比人的差,他哆嗦着站起身,谢过了陈安道,揣着银子小跑要跑。
“劳驾。”却听陈安道忽然开口叫住他,“此地西面是什么所在?”
买伞人战战兢兢地回头,便见陈安道撑着伞,另一只手遥遥指着西面。
“是、是墟市……”买伞人不敢不答,怀里的银子被他焦躁不安的手搓得滚烫,“很是热闹,便是雨天也是不妨碍的,侠、侠士若是得空,不、不妨去看看……”
他见陈安道的眉头微微皱起了些,那若有若无的阴郁浮现,化作了如雨丝般细密的戾气萦绕周身。
买伞人见状,忙兜袖埋下脸去,不敢再看。这初夏的时节,便是刚下了雨,也是闷热难耐的,独独这刀客身边的的雨都似是比旁的地方要冷,冻得他直打哆嗦。
“侠、侠士若无别的事,在、在下、就、就先回去了……”
“有劳。”
冷冷淡淡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买伞人闻言,忙不迭地拱手跑了。
转过了街角,他才刚稍微喘口气,扒在墙边偷瞄那人。
陈安道撑着伞,伞上雨声激荡,密集的鼓声一般聒噪。
他隔着雨幕,远远眺望着墟市的方向。眉间的寒意如有实质,腰间的佩刀在难以自抑地嗡鸣着,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几乎尝出了血腥味。
“一股邪魔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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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进了夷湘地界,陈安道便嗅到了一股浓烈的恶臭。那是各种各样的邪魔和尸臭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走肉仿如人一般谈笑,魔修堂而皇之地在大道上与人贩交易,黥面劓鼻者不绝如缕,俨然是个邪魔恶人窟。
可就算在这股强烈的臭味里,一股更邪,更浓烈的邪魔气息仍然脱颖而出,自镇中清晰地传来。
那仿佛恶意凝结成的实体,带着叫人不寒而栗的血腥,让其他所有的魔物都显得黯淡了。
“简直就像祂……”
思及“祂”,剧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
陈安道阖了阖眼,再睁开,睫毛上的水珠坠了下来,腰上的辟邪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阔步朝着西面走去。
正如那卖伞人所说,哪怕是骤雨急降,墟市也并未散去。摩肩擦踵的有约莫只有一半是人,剩下的不知是什么异样的东西。
他笔直地朝着那魔气来源之处前进,快到了地方,便见有一圈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地围观着什么。
陈安道握着伞的手越发紧了,刀身几乎要从鞘中飞出,心脏的鼓动震荡着鼓膜,可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执着伞,似寻常看客一般挤进人群,迎着那几乎如黑雾般浓烈的魔气而去。
“人语猴!”一道稚嫩的童声穿透这雨幕而来,“说人话,能——翻、翻跟头,能跳火圈!诸位有钱的……有钱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
立在地上的杆上绑着一条长长的麻绳,麻绳被雨水濡湿,紧紧地拴着一只猴子的脖子。
那猴子两脚直立,手中捧着一个铁腕,一边喊着话,一边在人群边来回地走。见有人要掏兜,便立刻双膝跪下,发出叽叽的笑声,将碗举过头顶。
有人发现了这点,虽然兜里没钱,但觉得很有趣,于是作势掏兜,见那猴子跪下,又拍着大腿狂笑。
猴子也不知闹,仍旧“多谢多谢”地叫着。
就这么被戏耍着绕了一圈,终于绕到了陈安道面前。
扑鼻的恶臭袭来。
“行行好。”猴子冲着陈安道作揖,“人语猴,人语猴。”
伞下只听得见那暴雨击打黑鸦的声响。
猴子有一张极其似人的脸,湿漉漉的毛发粘在上面,仍能从中看见一丝妖异的绮丽。这叫这只猴妖看起来更加诡异,而那浓郁的魔气在这张脸周身翻涌着,笑脸冲着他,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你能如何?
你想要什么?
哪怕那日你及时赶到,你又能救得了谁?
鞘刃相撞,雨滴落在薄刃之上亦被劈成了两半。
裁命骤然出鞘,寒光一闪,陈安道反手抽刀,裁命的刀身薄如蝉翼,贴在他的小臂之上,沿着那猴子的项颈划过。
那猴子似是全然没发现他已亮刀,仍旧不停地作揖求财,而陈安道的刀太快,除了漫天的雨水没有人能追上那手拔刀。
只听锵然一声,裁命骤停!却是那猴子周身萦绕的魔气悍然凝成实体,接下了这一记!
陈安道心里一骇,却并未迟疑。后手再追,两指夹符注灵,滔天的灵力霎时注入那驱邪符中,符箓顺着刀身直冲那猴子的脑门,猴子的眼里露出了茫然之色,可身上的魔气如被激怒了一般,凝成了黑火,将那符箓烧成了灰烬!
陈安道连忙后撤,那魔气不依不饶,汹涌地冲他扑来。
他心念急转,电光火石之间瞧见了猴子脖子上被麻绳磨出的伤口,立马收了灵力,矮身避过那邪魔之气的一击,随即蹬地前扑,徒手伸向那猴子,这回果真不见半分滞涩,他将猴子重重扑倒在地,骑在了上面,双手掐住了猴子的脖子,
围观的人此时才看到有人当街拔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人群霎时乱成一团。
尖叫和踩水声纷乱无序,陈安道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听得见雨水重砸在自己耳畔的声音,还有手心里传来的妖物的脉搏。
温热的,脆弱的。
那猴子开始大叫,不再是猴子样的叫声,而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般的尖叫,一双明亮的眼里渗出豆大的泪滴。
“啊……啊——”
那张猴脸已隐隐开始泛紫,叫声太过凄厉,竟有几人停住了慌乱逃窜的步伐,不忍地回头张望。只有陈安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不见丝毫怜悯,双手越收越紧,却忽然觉得手下有些许的黏腻。
他眯起眼,忽然发现这猴子的猴毛根部不见毛囊,却有一层浆糊似的灰褐细泥,被雨水打湿,竟缓缓流动了起来。
“这是……”
“救、救我——”
那猴子还在徒劳地拍打他的手臂,嘴巴不断开合,声音却像是已经要被这磅礴大雨给埋没了。
“娘……”猴子呢喃道,“娘、娘亲……”
一声惊雷,陈安道只觉脑子里一空,手下竟不自觉地泄了力。
也就在这泄力的一瞬,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猴子忽然暴起,陈安道身形不稳,竟被那猴子猛地掀翻在地,咬住了脖子!
他疼得倒吸气,再看那猴子,锋利的眼里哪有半点泪光,全然一幅凶相,咬着他脖颈的尖牙在伤处腾挪,陈安道连忙运气相抗,不然非得叫这邪魔咬下一块肉来。
“妖邪狡诈!”
陈安道再无半分犹疑,当即就要动手折了那猴子的颈骨。却是一声破空的鞭声先至,重重地抽在了猴子的后背!
猴子惨叫一声,猛地松了口,连滚带爬地蜷缩到了一旁,瑟瑟发抖。
陈安道捂着脖子抬眼望去,却是个背着布包,顶着把大伞,瘦猴样的男人抽出了这一鞭。
那男人脸上长满了麻子,走路时还有些瘸,怒目圆瞪地看着猴子,紧着手上的鞭子,随后又转向陈安道,一脸谄媚道:“得罪得罪,我这一会儿不在的功夫,这小畜生竟敢伤人!小公子,可有伤到——”
话说一半,他便瞧见了陈安道脖子上的血口,神色骤变,眼珠子咕噜地快起火星,朝着那猴子又抽了一鞭!
“该死的贱畜!”男人怒道,“快,给这位爷陪不是!”
那猴子打着抖,跪爬来要磕头,陈安道一时微怔,这男人身上没有半分邪魔气,是个凡人,可这猴子为何任打任骂?
“对不……起……”人语猴的人话其实并不利索,如学语的稚童,前额重重磕下,一边道,“饶了我……这位爷……”
雨越来越大,那猴子身上流动的浆糊几乎快流淌在地上。陈安道分明地瞧见稀疏暗淡的毛下密布的伤口,毛嵌在伤口里,哪怕浆糊已经被冲掉,那猴毛也不会轻易掉落。
他被怒气冲昏的头脑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并非是一只猴妖,而是个被打断了关节,粘上猴毛的人。
“这位爷,您看,这畜生也知错了。小本生意不容易,您跟我要伤药钱,我是真的一个铜子儿都逃不出,您看……”男人摩挲着手,靴面一踢那猴子,叫人趔趄在地,出尽洋相,还陪着笑脸,“要不您再把他打一顿,出出气,他不敢还手的,就是别给打死了,这可是小人吃饭的家伙事儿。”
陈安道摸了把脸上的雨水,慢慢站起身来,走过去拾起自己的裁命。
裁命刀身上沾了泥泞,他擦着刀,对那耍猴人说:“它是邪魔,你知或不知?”
男人面上一愣,随即一哂:“小公子误会了,它虽能口吐人言,但这全系小人教养有方,并非邪魔。”
“他能口吐人言,赖因他原本是个人。”陈安道骤然挥刀,刀刃抵在那男人脖子上,“只是我着实好奇,他这等有人智的邪魔,为何会对你一个拐子言听计从?”
那男人面色骤变,雨水打在刀身上,清脆的声响炸在他耳边。
“小、小公子这是……”
“三个问题,我问,你答。”陈安道幽深的双眼落在在那跪地的猴子和男人之间的某处,似是看着二人,又像是谁也没看,“第一,你从何处将他拐来的?”
“我、我没拐——”
陈安道的剑尖一动,却无人瞧见他挥剑的动作,不过回过神时,那男子的五指却齐齐落了下来,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手掌徒然挥舞着。
血与雨混在一起,那人连多余的惨叫都不敢发出,迎上陈安道的视线的一瞬,便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跪了下来。
“东、东山口……那处、那处的牙行……”
牙行是官府划来买卖人口的地方,不少穷苦人家会将孩子卖进去,因着走的官路,价格比寻常白菜贵不少,许多大户人家从这里购入仆从,这些被买走的孩子比在家里饿死有盼头得多。
只是花这样的价钱买来当猴子耍,还是在这夷湘,说出来,谁信啊。
陈安道不说信不信,只是抬脚踩在了那人十指的断口上,在那惨叫声中平静道:“从何处拐来的?”
“曲、曲心、曲心河!”男人再不敢隐瞒,一边嚎哭一边道,“曲心河!曲心河!那全是死人的鬼船上就他一个活口!我供他吃穿!他给我干活儿!小公子,他、他当真是自愿的!”
他一边哭嚎着,一边将整件事情据实道来。
约摸四年前,男人因拐卖妇孺被官府缉拿,他一路逃窜,到了曲心河沿岸。那岸连着片芦苇丛,他在里头胡乱地走,心快提到嗓子眼了,生怕一拨面前的芦苇便冒出那捕快的嘴脸,走了小半日,却是摸到了曲心河的河道。
那块水浅,当不了码头,连渔船要推出去都不容易,却叫他看到了一艘两帆的大船。
男人又渴又累,脑子里已是不想事了,就想着上船讨个庇护。谁知刚走到旁边,便闻到了一股恶臭,再爬上去,竟见到一船的尸体!
那尸体七八个大人,还有几十个孩子。他自然一眼便瞧出这是个牙船,牙船出暴乱不是稀罕事,可那些尸首七零八碎,连个平齐的断口都没有,现在想来,分明是叫着邪魔吃了!
陈安道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吃了?”
“当真!当真!小公——小爷爷莫要不信!当真是被畜生吃了的模样!我都以为是自己晕了头了,想着这船诡异,连干粮都不敢顺便要逃走,谁知那尸堆上竟有人开口说话了!就是他——这邪魔!邪、邪魔蛊惑了我,我觉得、觉得他可怜,才将他带走……”
“他那时几岁?”
“看起来是……八九岁的样子……”
“八九岁应当已经能说些囫囵话了,你可问过他,船上发生了什么?”
“自然是问过的!这邪魔好生可恶,竟敢骗我,他说自个儿梦到了夜里有狼,吃了那些拐子,一醒来,那群狼便围在他身边,再一眨眼就消失了,只剩下那一船的尸首,可这水上哪里来的狼?分明就是他自己吃了!”
陈安道却是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那猴子,而那猴子犹自低着头打抖,猴毛湿漉漉的,显出当真如猴子般瘦小的身形来。
难道这猴子并不知晓自己已经是魔了吗?
说来匪夷所思,可这便能解释,为何只有陈安道动用灵力时那魔气才有反应,因为这猴子并不知道自己的能耐,只是周身那极似深渊的魔气自发地对灵力做出了反应。
也能解释为何这人贩这般对这猴子,却依旧平安无事。
可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直面深渊之后毫发无损,这当真又可能发生吗?
父亲召来的深渊,分明——
一股呕吐感从陈安道的嗓子眼里溢出,喉管像是塞进了根火棍,他能尝到黏膜被灼伤后到血腥。
别想了。
别想了。
“小、小公子?”
那男人见陈安道忽然低下了头,瞧着像是身体有些不适,脑子里立刻就转出了别的主意,两条腿开始往后倒腾,光秃秃的手掌也顾不得伤处,撑着自己踉跄站起来,猛地转身要扎进人群中!
还没跑出两步,后腿便传来一阵剧痛,他摔倒在地,扭头看见那把细长的刀自后削断了他的跟腱。
行凶之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陈安道走到了那跪地匍匐的猴子身边,那猴子低着头,瞧不见神色,只是浑身打着颤,像是怕极了。
“我姓陈,名安道,你叫什么?”陈安道声音柔和,眼里却不见善意,“可还记得家在何处?”
那猴子不知听没听进去,抖得更厉害了。
“你若信我,我便带你离开那人贩,去寻你的亲人。”陈安道说着蹲下了身,朝他伸出了手,可那猴子却将脸埋得更低了。
雨水落在地上,来不及渗进去,渐渐淌成一片镜面。
陈安道的余光自地面掠过。
他看见了两张脸。
一张脸上布满了黯淡的毛发,被剁掉后显得格外扁平的鼻子只有两个空洞的孔,正不断吸嗡着,咧开的嘴角几乎挂上了耳根,一双亮得惊人的眼如两块鎏金的琥珀,在不同的角度下散发着多变得诡异而又艳丽的光彩。
另一张脸上皮肤惨白,眼瞳却漆黑,几乎像刚点了睛的纸人,色泽浅淡的薄唇张合,说着温和动听的好话,那对邪魔浮沉的杀意却仍然挂在料峭的眉梢。
原来他们瞧着是这般不同,又这般相似。
猴子不知自己狂喜而狠厉的神色被看穿了,犹自无辜可怜地打着抖道:“我、不、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是杨——杨一?二?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我是、是猴、猴子……人语猴……有钱的、的捧个钱场,没钱、没钱的捧个人场——”
“无妨,名字日后还能再去,可还记得家在何处?”
猴子点了点头:“记得……那条河……”
陈安道轻柔地拉过他的手来:“那便好,我助你归乡。”
猴子终于扬起脸来,不过一瞬,那双精光外放的眼便已蓄满了虚假的泪水:“我、我我不敢、我、我怕他再、再来、找我……”
“谁?”
细如枯枝的手指举起,笔直地朝向那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男人。
猴子造作道:“我、我怕……怕他……”
睚眦必报的习性,陈安道心道,果然是邪魔的心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安抚地笑了笑:“不必害怕,我现在便替你杀了他。”
猴子得了应允,却摇了摇头,借着陈安道的手臂站起了身。
听到了陈安道那句话,那男人连嚎也不嚎了,手脚并用地往远处爬,一边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救——”
一个瘦小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
男人回过头,猴子已经捡起了刀,高高地举起。
一道天火划过,那猴子的脸在一瞬褪色,染成了纯粹的黑白。
男人忽然想,这孩子原来已经长高了许多。
从那天开始,原来真的已经过了许多年。
而猴子没有给他求饶的机会,拼尽全力刺了下去,刀尖穿过了皮肉,穿过骨头的缝隙,直抵心脏。
一击毙命。
男人咿咿呀呀地似是说了什么,可很快便没了声息了。
陈安道望着那猴子提起手肘,擦了擦脸上的血,静默地看着那男人的尸体。分不出是在确认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在心底翻涌了些许伤怀。
直到那一点点的抽搐都停了下来,猴子才抬起头,将早已滚落泥水里的伞捡了起来,转身朝陈安道走来。
水洼里荡着涟漪,将天空的乌云一层层地拨开,屋檐滚落的水滴汇聚成帘,猴子穿过了那一道水幕踏来。
“陈安道。”
或许这是猴子第一次叫他名字,所以哪怕在很久之后,陈安道也依旧记得这一天,这一幕,这一句话。
伞面在陈安道眼前一晃而过,伞骨落下的水珠转成了透明的衣裙,他周身一轻,如漫天银珠击打皮肉的感觉消失了,只有雨打伞面的响动。
伞下的猴子抬头看着他,踮起脚,用另一只染血的手拉住了陈安道的手。
“你该给我起个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