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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心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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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湖边停了下来,孟珂朝水边走去,也没让人跟。
她在水边蹲了下来,看着水中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这都已经第几次动心绪了?回绥陵之后,她好像变得情绪化了许多,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还不是个死人,还是有那么一部分……依然活着?
想到此,她冲着水中的自己,惨然笑笑,还是这张脸,却是有些不同的。她抬手轻轻抚上面颊,摸到了泪水残留的黏腻,那种不该存在这张脸上的东西。
她立马伸手鞠了一捧水,泼上脸去。
冬日里的湖水彻骨寒凉,她一个激灵,只觉全身都瞬时冰镇了一般,但那些残留的起伏心绪也霎时便被彻底激散了。正如那水面漾起的波纹,一圈圈散开,很快便平复了下来。
她忽而看见,周冶不知何时,不远不近地站在了身后。
周冶在水中对上她的目光,上前递过一张丝帕:“水边风大,当心着凉。”
孟珂微微侧头,接过手来,对着水沾掉了脸上水渍,站起身来,递回给他。
两人慢慢往马车走去,周冶见她手中不知何时又捏着老馗给的那锦囊,抬眼看了看天色,问她:“你要是不累,我这就陪你去看看?”
“谁说我要去?”她看了一眼手中锦囊,带着淡淡的笑,抬眸看向他。
周冶惊得站住了:“你不去?”
“以后……再说吧。”孟珂也停了下来,“现在,我还不想打开它。”
周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许久,才点头道:“嗯,也……不急于一时。”
两个人一时都静了下来,但也都没挪步。她也没收起来,反是呆呆地看着它。
周冶猜她终究还是不能真的放下,试探地问:“要不我替你看看?”
孟珂微微转头,看着他,似在考虑。
周冶解释道:“我是想着,老馗说的没错,他不知还有多少日子。你现在不看,若是哪天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这锦囊丢了,掉水里、火里了……不就再也找不到了。你不想看也无妨,我替你看了,就算替你备了个万一。”
不待孟珂答话,他忙又补了一句,“当然了,你让其他人看也一样,比如回雪……”
话没说完,孟珂就把锦囊往他面前一递:“好,你替我看吧!”
“真……真让我看?”周冶反倒愣了一瞬,毕竟,她家人的埋骨之地,说是她最大的秘密和软肋也不为过,他看着她,确认道,“你真信我,就不怕我……”
“怕你做什么?”孟珂反倒笑了,反问他,“怕你告诉别人?还是怕你将他们挫骨扬灰?”
她落寞又讥嘲地道,“他们…..哪里还辨认得出谁是谁,又哪里还怕什么挫骨扬灰?”
周冶“嗯”了一声,珍而重之地接过手来,打开看了,抬眼见她往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将锦囊递回给她,她便若无其事地收了起来。
顿了许久,她才抬眸看着他,说道:“你既看了,有空的时候,便……代我去看看吧。”
“也是,你现在……还不方便做这些事。”周冶点着头道,“我去,以查案为名,既名正言顺,也不引人注意,能顺便照护了。”
孟珂看着周冶,抿了抿唇,没言语。
她不是没办法不引人注意地去,而是……怕自己还没有办法面对,至少现在还不行。
等一切都结束了,再说吧。虽然,到那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去了。不过,即便那样,周冶想必也会记得今日的许诺,替她照护一二吧。而这,才是备这个万一的真正意义。
若她有什么,甚至卢家有什么,还有他。
她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没说什么,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周冶看着她的目光,虽然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愿意交托秘密,愿意让他走近一步,愿意信任和托付自己,他心中,很是欢喜。
湖上一阵风来,带着春草的气息,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又轻又缓地抚着人的发丝,蹭着人的面颊,平白撩拨起无限的柔情来。
面前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声音也像柔了下来。
***
周冶转头看向她,发丝在风中轻轻掠着,面颊时隐时现,就像她这人一样,永远犹抱琵琶半遮面。她是那么坦荡,却又那么神秘。她揭露了不少,可身上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
而他想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想知道她那些心存死志的日子,那些淌过黑暗的日子,她所有的日子。
“方才在义庄,你说,你曾心存死志。”周冶斟酌着词句道,“你身子本就不好,为何还会四处去游历?莫非是为了治病求医?”
“并非求医。”孟珂摇头道,又笑了笑,“我这终究是心病,药石难医。”
她看了周冶一眼,又看向了湖上。沿湖的绿树,梢头染上了一层如云的新绿。
“不管多严酷的寒冬,都会过去。只要活下去,新绿就会如期而至。”卢翰曾站在她床头,看着一脸木然的她说道。
“孩子,我知道,现在你眼前是一片黑暗,你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是,只要你往前走。不管多慢,多无力,只要你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你眼前的黑暗,就会过去。”
她真的那么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不管姿态地往前挪。多吃一口饭便算一步,多睡一点觉,便算一步。每挨过一日,都是一步。
后来,每多做一件事,也算是一步。
看孟珂陷入回忆,周冶便静静等着,也不催促。回忆,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而开口,往往也是一件艰难的事。
孟珂终于开了口:“父亲……卢家父亲明白,我心中的结不解,身子怎么也不会真正好起来,就那么萎靡下去,也不知能拖到几时。即便活下来,也病病歪歪,虽生犹死。”
了解她状况后,卢翰便对她道:“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有巨大的无力,也有很多不解、不忿。如果你只想呆在这深宅大院,我会护着你,不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但是,如果你能走出这院子,走出这宅子,你就可以到外面去,去看看这万象人间,去看看那芸芸世人。你可以到当中去,去解开你心中的困惑。你甚至还可以在认清这世间、世人之后,解惑之后,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这几个字轻轻地拨动了她的心弦。她还能做点什么?
卢翰这人的话本就不多,不太跟孩子亲近。何况,他们在此之前就是全然的陌生人。他不了解她,不熟悉她,即便了解和熟悉,要接近和帮助她,也很难——她不是普通孩子,而是经历了那些变故之后,才站在他面前的身心近毁的孩子。
他只能把她当成个可以理解那一切的大人。好在,她也的确不像自家那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二小子。
她没说话,但她的眼神清清楚楚。她能听懂每一句对那个年纪来说有些难度的话。
“是从此什么也不管,安稳地过一生,还是一点点积攒你的力量,改变你的无力,甚至将你心中的怨发出去,恨都撒出去……”卢翰看着她,坚定地道,“孩子,你是可以选择的。”
“你也可以都去试试,不喜欢了就换一种,也行。”
“我要选择,”孟珂终于开了口,“我要试试……改变这种无力,试试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孟珂又顿了许久,才开口继续道,“我病了大半年,待能出门的时候,卢家父亲便让二哥哥带我出去游历,既为散心,以便养病,也为了……让我找到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临走的时候,卢翰对她道:“三年。这三年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就用这三年时间,去游历,去享受,去生活,去找人间的一切可乐之事,值得你活下去之事,不管那是什么。”
“三年后归来,如果你还想复仇,我帮你。”
那时候,她以为卢翰这么做,只是让她想清楚,做出他说的那个选择,以便踏上复仇之路后不再犹疑。
后来她才明白,他还有另一重用意。
对一个心火几近熄灭的人来说,比起想清楚要不要复仇,能承担什么代价来复仇,更紧急的其实是吊住她的心火,是让她在对世间一切都失去信心与兴趣的时候,寻找一切可能的柴火——哪怕是复仇之念,来护住那最后一星心火。
有那一簇心火,她才能活下去,才能谈得上其他。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傀儡般坐在马车里,行走在路上,木然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那时候,她看见荒冢,看见大片的墓地,便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吸力,便想要下车,想走进去,想留在它们之中。
看见路上飞奔的马车,她也有走上去,假装呆呆地顿在原地,等待被撞飞的冲动。
看见悬崖、深渊,她也有走上前去,纵身一跃的冲动……
不过,每一次,她都只是静静地、清晰地看着自己脑中那些冲动,转头看着身边的卢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有他,有卢家父亲,有所有那些活着的、死去的人,她都不能吐露一个字,也不能做出一个举动。
她就那么静静地任脑中念头兀自疯着。
“二哥哥带着我到处走,带着我吃喝,带着我去各种该去不该去的地方,做各种该做不该做的事。”
她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扫了周冶一眼,“我第一次喝醉酒,便是他带我的,第二天醒来发现,人居然可以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但也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大哭了一场,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根本不像自己的事……”
喝酒?周冶不由想到,她曾说过,如今不怎么喝酒了,便是因为差点做错事。这做错事,也是和卢宽一起吗?那差点做错什么事呢?
“那时候,人间的欢乐,我就那么冷冷地旁观着。人间的烟火,我即便身处其中,也总隔着遥远的距离。人间,对我没什么作用……”
她抬眼扫了一眼湖面,笑着道,“不过,天地山川还是有魔力的。”
“忽一日,我们行经一片大湖。看着那熟悉的、想要纵身跃入其中的粼粼波光之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墨色山川,我忽而便生出一个念头——便是要死,也该将这人间至美先看一看,再死不迟。 ”
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周冶仿佛看到了她如何心如死水地行走其间,又如何泛起那么一点涟漪,那么一滴活水,如何一点点打破她心中死寂,将她的冰湖解冻……
然而,静静地听她用时过境迁的、极其平淡的语气,说着那些生死交关的事,仿佛就像轻轻掸去不小心沾上的轻灰一样,他的心,却缓慢而深深地揪了起来。
耳边,孟珂仍在轻轻地道,“便是那一瞬,这个念头在心中扎下根来,我渐渐不太常去想死了,渐渐地好像淡忘了很多事,渐渐地可以笑了……”
她吐出一口长气,“这么两三年后,我算是……活过来了大半。”
而这,也是卢翰想在她心中续心火的柴火。
说完,孟珂看向周冶,若无其事地笑笑。
“还好,你活过来了。”周冶看着她道,辛苦你了,那么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走到了我面前。
真正活过来了吗?孟珂笑笑,她有时也不知道。
自那一夜,她失去了自己的家,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身份,后来失去了自己的面貌。有时午夜梦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过去的那个自己,仿佛是一场梦。
只有复仇在提醒她,那不是梦,她没有疯,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顿了好久,孟珂抬眼直视着周冶:“你为何……不拦我?”
她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但周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他笑着看她:“我为什么要拦你?”
“你的仇,再亲近,也是外人。再被背叛,再心痛,也还可以刀剑相向。”
周冶顿了顿,又道,“既然可以,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