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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挖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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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冶看老头说话轻而缓慢,却滴水不漏,心道,收尸的活,自要年轻有力气的;能留他在此管事,自然是有些能耐的。
他点点头道:“倒是这个理。不过,这人可是三州商会粱会长的手下人,如今又牵涉要案,今日便是挖地三十尺,也非挖出来不可。”
老馗面色变了几变,末了,“哦”了一声,笑了。
周冶一直看着他脸上的风云变幻,问:“你笑什么?”
“他被收来此处,倒是歪打正着了。”
周冶:“怎么说?”
“大人可知,为何独独这南山义庄,买下荒山,收埋外人?”
周冶方才就奇怪,只是没问,他还是那日送金三的时候听孟珂说起,才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老馗道:“义庄正是商会的产业,每年由梁会长牵头,商会出大头,绥陵士绅随喜,共同捐资支持。此人既是梁会长的手下人,收葬入了此地,看来是他注定的归宿。”
周冶知道曾怀义和商会常一起发粥散药,对地方上的大小事都多有赈济,但没想到还有义庄这一茬。他看向外面的荒坡,道:“此人暂时是归不了宿了!走,带我们看看去。”
老馗面露难色:“这……且容小老儿想想,这些日子拉回来的,都埋在哪儿来着?”
侍剑在一旁厉声喝道:“要不要松松筋骨,帮你回想回想?”
老馗被喝得瑟缩了一下,忙左翘翘胡子,右翘翘胡子,作深思状,突然道:“想起来了!”
周冶笑:“你这想得倒也快。”
话音未落,老馗拔腿就往外冲去,周冶和侍剑只道他要跑,忙追了出去。
出了院墙,看他是直奔那荒坡而去,才松了口气。
别看那小老头枯瘦得跟地上的枯枝一样,脚下却疾步如飞。二人追在其后爬坡上坎,竟都微微喘起了气,互看了一眼,也不知这小老头这一惊一乍的是什么毛病。
到了荒坡上,老馗左转三圈,右转两圈,终于指着一处新土,扭头看他们:“应该就是这儿了!”
“你确定?”
“不确定。”
看周冶倒吸了一口气,一旁的侍剑作势又要发作,老馗忙道,“那日埋人的小子是新来的,生手动作慢,一直埋到天都黑了,结果自己还被吓到了,一路飞跑回去,说什么,听到有人啃骨头,掰得咔咔直响的声音……”
山风骤起,阴云压顶,侍剑和周冶不由浑身一凉。
“二位莫怕,”老馗指着地上的枯枝,笑道,“我想着,定是他踩到这一地的枯枝,断得咔咔响。而这片坡上枯枝最多的,就是这一片了。”
侍剑扫了一眼,一挥手,喊了句“挖”,周围立刻尘土翻飞了起来。
***
邀月阁里,梁云钦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苏姒看他又掐起了太阳穴,走过去,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成日里出事,要不头疼也难。”
梁云钦眨了眨眼道:“近来不只头疼,这眼也开始花了!”
“想是昨夜受了惊,没睡好吧!”苏姒接手替他按了起来,心疼地道,“老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就该好生将养,哪里经得起日日出事,夜夜受惊的。”
梁云钦被她提了醒,猛地睁大了眼:“对!昨夜的事!不好!”
苏姒停了手:“怎么了?”
梁云钦道:“只怕要出大事!赶紧,把杨管家叫进来!”
说罢,以手扶额,满脑门子的官司。
前夜,梁府闹了贼。近日接连出事,他的神经本就一直就提溜着,忙赶了回去,冲进书房一看,果然被翻得乱七八糟。他关上房门,正要查看最重要的东西,就见下人急急跑来报。
“老爷,孙九爷来了。”
梁云钦正有火没处发,恼道:“说我不在!这时候来,添什么乱!”
想想又压着火气,吩咐道,“让他稍等一等,我这就出去,千万别让他……”
下人道:“来不及了!他不等通传,就一路进来了。应该马上就要进来了。”
“这……”梁云钦两手把着门,站在门缝内,看着外面,一时开也不是,关也不是。
果然,下一刻就听得一声高喊,“云钦兄!”
梁云钦一跺脚,“哎”了一声,终是丢开了把着门的双手。
孙九爷迈着方步走进院子里来,砰一声推开梁云钦身侧的门,一看里头的满屋狼藉,“啧啧”地道:“你这儿怎么回事?”
梁云钦瞥了他一眼,苦笑道:“没什么,下人做错了事,我发了场火,砸了些东西。九哥,这里乱,我们换个地方坐!”
“不用!不妨事!”
孙九爷一脚将倒地的凳子踢开,伸手一拂,将桌上的物什都拂落地下,稳稳地坐下了,“咱们兄弟见什么外,就在这儿坐就是。”
梁云钦见他是不会走了,只好吩咐道:“上茶。”
下人送上茶来,退出去,将门带上。
梁云钦道:“九哥有话说,叫个人传话就是,什么事还劳你亲自走一趟?”
说着,话音一转,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我这寻常也难得在家,九哥这突然上门,竟那么巧就撞上了!看来,咱们兄弟共事多年,还是有些心有灵犀啊!你说是不是?”
说完,装模作样地大笑起来。
孙九爷也跟着笑了一通,开门见山道:“这自然不是巧,而是听说你府上出了事,特意来看看。”
梁云钦干笑了起来:“出事?我在自己家发个火,还能出什么事?总不能把自家房子烧了?”
孙九爷继续道:“这几日,本来也要跟你商量些要紧的事。”
梁云钦“哦”了一声,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孙九爷道:“你看,曾家的事那周冶一直揪着不放,他这直达天听的公子哥儿,咱们事事为其掣肘,一时也……动不得他。我就想着,现下可别让他抓到什么把柄,义庄的事……只怕得消停些日子。”
周冶揪着曾家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怎么突然就想到义庄这事了?梁云钦心下忖度着,面上没动声色,继续打着哈哈。
孙九爷呷了一口茶,继续道,“他在这儿,总归呆不长。咱们也不指着这一笔银子使,就歇他一段时间又何妨?等消停了,继续做便是。”
梁云钦笑道:“九哥说的是,我也有此打算。这曾兄不在了,咋俩跟上头毕竟隔了一层不是。真要闹起来了,谁还保咱们啊,不就跟九哥你说的一样,顺手就把咱们择出去了。”
孙九爷道:“那就说定了。咱们两边把各自要收的收了,只一件事……”
梁云钦心道,来了,就知道你是冲这来的。
“这……账本和收尸录,还是给我保管为上。”
梁云钦笑道:“收尸录在庄子上啊,九哥随时去看便是。不过,既然都要收手了,又何必动呢?这季的账,咱们就势结了,我说话就把银子送府上去,必不让九哥操心。”
孙九爷笑了:“这不是银子的事!咱们这么多年了,我还信不过你吗?只是……瞅瞅你这屋里,内贼还是外贼的,都翻到这儿来了。东西留在你这里,只怕是不安全了。”
“到底是谁胡说!哪来的贼?!”梁云钦脸上笑着,心下骂道,就是你这个老贼吧,偷不着,就堂而皇之地来抢,嘴上还是道,“九哥放心,东西都安全着呢。”
“你就别瞒我了!”孙九爷不等他说完,“这家贼、外贼难防是其一,这其二嘛,最近烟火案的事,衙门不是已经查到你头上了?指不定那周冶明日就带人来搜府,万一给他搜出来了呢!”
提到烟火案,梁云钦心头更恼了,这老东西一环套一环地栽他呢。张举尸体都送他马车里了,要不是自己反应快,没准儿就让他栽定赃了。真让他拿了账本,他就能更没顾忌地对自己动手了。
他看着孙九爷,笑道:“这张举……不是一直没找着嘛,衙门有什么证据说我牵连其中?又何至于来搜府?便是来搜,又怎会让他搜到?”
“若我真那么寸,那不还有九哥你么?”粱云钦故意顿了顿,“就算不顾及这么多年兄弟情分,也不怕我拉九哥你下水?”
说罢,大笑了起来。
孙九爷也跟着冷笑了几声,末了,看着梁云钦,慢慢收住了笑容,冷声道:“怕啊!所以,今日我必须要拿走!”
梁云钦的眼神也冷了下来,肥腻的下巴一抬道:“我若是不给呢?”
孙九爷看着他,冷笑一声:“我若硬抢,你拦得住吗?”
梁云钦不说话了。
孙九爷云淡风轻地道:“现在可不比以前,咱们的怀义大哥不在了,可没人保你喽。”
说着,笑着瞥了梁云钦一眼。“东西,我今日是一定要拿的。你的命嘛,要与不要,你自己选。”
将那杀神送出了门,梁云钦扶着门骂道:“泼皮就是泼皮!不管换上什么衣服,还是那个泼皮!无赖!强盗!土匪!”
骂完一通,他才转身回书房,无力地抬了抬手,吩咐杨管家道,“带上门,在门外守好,谁也不许进来。”
杨管家退了出去,将院子里的人都遣开了。
梁云钦走到窗边,伸手在窗棂下一摸,只听“吱嘎”一声,窗棂弹开了一条缝,竟是个暗格。
梁云钦拿出里面的东西,拍了拍,笑道:“账本这种东西,谁还没多抄一份啊!”
想到孙九爷方才威逼的样子,拿着账本洋洋得意而去的样子,他恨恨地笑道:“我若真落到了官府手里,看我不第一个咬死你!”
就在这时,一阵劲风倏地袭来。
窗棂突地碎了,梁云钦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一只手就已自破处伸进来,勾住了他脖子,将他整个人拉过去贴墙困住,叫喊不得。
他手上死死地拽着账本,但很快就喘不过气来,失去了意识。
“老爷!”杨管家在门外叫了一声。
“进来!”梁云钦道,“你赶紧派人去义庄,我感觉不太好,只怕要出事。”
杨管家疑惑道:“他们应付衙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赶紧去!”梁云钦一拍桌子。
他本以为,孙九爷要账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方便日后对自己下手,没想到已经备了这一手,拿了账本就立刻一举弄死他。
杨管家应着“是”,退了出去。
***
荒坡上的坑挖开了,里面却没有尸体。
周冶看向老馗:“看来是你想错了。”
老馗却道:“不会,定是此处。小老儿在这里几十年,哪寸土不熟?”
“那新来的小子呢?”
“那小子被吓了,第二日就没敢再来了。”
周冶也不想跟这老顽固强辩,看旁边还有才动过的新土,抬手一指道:“挖!这些都挖开!”
老馗身子蓦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拦,见周冶正看着他,终究忍下了。
一时间,又是碎土乱飞。
这个公子县令不勤政,但爱撒银子。好不容易得个机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有个官差想好好表现一把,卖力地将手中铁锹舞得飞快,不料,一个用力过猛,一锹土就直奔周冶飞了过去。
周冶正负手而立,衣袂迎风翻飞,冷不防一锹土兜头而来,如暴雨倾泻而下。他感觉到风来的瞬间,忙闪身一让,抬手一挡,但还是被洒了半身。土渣洒到了头上,大氅的领口上,一动就钻了进去。
众人都惊得停了手,再看那肇事的,此时一脸又惊又悔,满脸写着想一锹土把自己当场埋了。
作为公子的周冶,想直接上去,提了铁锹,给他脸上糊上十锹土。但他现在是大人,得大度,得体面。
他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咬着后槽牙笑道:“挖!继续!都愣着做什么?好好干,有赏!”
众人顿了顿,又忙活了起来。
周冶转过身去,脸色立刻变了,连连呸了几声,总觉得吸了土渣进去。一想到这是不知混了多少死人尸水、血肉的土……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公子?”侍剑上前,低声问,“没……事吧?”
“有事!”
周冶恼火地压着声音道,“也不知道吸没吸进去!”
他尖起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大氅,那一头一颈的土便簌簌往下掉。若真糊了一铲到脸上,不如直接重新投胎算了。
“愣着干嘛?还不过来给我拍一拍?”周冶没好气地道。
侍剑这才“哦”着,上去帮他拍了拍。
周冶一边拍着,一边往高处走去,“躲远些,省得再有那不长眼的。”
站上高处,往下四望,他突然发现,此处像是刻意选过的。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看过几本有关风水的杂书,知道越是乱葬岗之类的地方,越需要能镇魂散煞的穴场。一则,能作这种用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是风水宝地,多少都有些问题,二则,收葬苦命、凶煞之人的地方,也越容易积阴积煞。
瞧这儿,倒是个适合的穴场,商会当初应该是用了些心思,买地的时候没贪便宜糊弄。
这么仔细扫视了几遍,周冶忽然觉得,这荒坡好像有什么不对——就像频繁翻动的耕地似的,都没来得及长草。
再看看周围,不管荒地,还是林间树下,都有枯草,苔藓。偏偏这片坡上,没有林木遮挡,还有尸体——养分充足,却偏偏草都不长几根?这荒坡的土,何至于翻得这么勤?
他的目光从地上,慢慢挪向了老馗。
老馗竟也正看着他,一碰到周冶的目光,忙低下了头去,大概又觉得这样太心虚,重又抬头看着周冶,笑了笑。
可这个笑里,却透着些诡异。
周冶正在咂摸,就听侍剑站在坑边冲他喊道。
“空的!公子!还是空的!”
周冶转头看向老馗,目光陡然锐利:“挖!再挖!这左近的新土,都挖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