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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盘中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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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里罗织起罪名,准备查抄樊家的时候,樊仲荣经营多年的人脉,闻风便“唰唰”断了。
那经年累下的千丝万缕中,只那么一根,有一丝不落忍,偷偷与他送了信。
得了信,樊仲荣不惊也不惧,而是异乎寻常地平静。
——他知道这日早晚会来,反而有种靴子终于落地之感。
他重谢了人,抱了个小锦盒,乘夜去找曾怀义。
——办法也是早就想好了的,主动献出所有家财,只求保住一家老小性命。若就他一人,连夜跑了就是,可如今拖家带口,还都是老弱妇孺,总不能下半辈子都流亡吧。
到了曾家,关门闭户,拒而不见——也不意外。
樊仲荣抱着盒子奔走了一夜,将所有可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找了一遍,避而不见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同情者......虽不多,但也算有之,可那能出力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到了这步田地,不诓骗他都算有良心了——当然,主要是不敢虎口夺食。
从最后一家出来,已是子时过半。樊仲荣没上马车,拖着无力的双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管家默默跟在他身后。
夜半,路上空无一人,只听得主仆二人的脚步声,伴着马蹄儿声,车轮滚在地上的嘎吱声,间或传来远近的狗叫声,马儿不时的喷鼻声。
樊仲荣挨家挨户求人时激起的惊涛怒浪,到此刻,已褪去,什么都远了。
他脑子里异常地空,耳朵里只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车轮声,一声,又一声......
不知走了多久,夜色渐渐褪去,脚下的路慢慢亮了起来,开始看得见地上的坑洼泥涂。
他这人还不笨,运气也不差。人生路行走至今,虽每一步都不容易,但总算是突围过重重障碍,越过不少沟坎,可这一次......
这一关,真就过不去了吗?
天上撒起了雨星。
樊仲荣抬起脸,雨粒细细密密地敲在脸上,凉凉的,竟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雨星一点点变大,变快,变有力,心中突然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啊,这副皮囊,它能清楚分辨雨滴敲击的不同力度,能觉着那细微的凉意变化。
不过,它还能挺立几时呢?只怕,待到明日此时......
想到此,他慢慢睁了眼,看向东方泛起的一线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可他的一生却要结束了。
雨越下越大,他不以为意,反而感受着衣服一点点浸湿。
他就那么站着,死死地盯着那一线晨白,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快要瞪出眶来,似乎想用目光,将那一抹白,硬生生地摁回去,让时光倒转,哪怕只多一日......让他再想想办法,安顿下家小。
“老爷?”管家撑伞过来,轻唤了一声,“回去吧。”
樊仲荣僵直的身子微微一动,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上车。
他的腿早僵了,杵着两根棍子似的挪到车前,竟抬不起来,反而一跤下去,跌趴在马车上。管家忙上前,将他扶了上去。
在车里坐下,褥子很快洇湿一片,他却浑然不觉,心中一片死寂,闭上眼,就被汹涌而来的困意淹没了。
才刚闭上眼,下一刻,便听管家唤道:“老爷!到了。”
这时,樊仲荣心中若有所感,猛地抬手掀帘一看,有个人站在门口。
正是曾怀义。
他心中突突地,难道......他终归不忍,看着这些年情义,愿意放自己一马?
***
樊仲荣几乎是跳下马车,几步冲了上去,奔到曾怀义身旁,刚要说什么,却嗅到了空气中的什么味道。
等反应过来,他浑身陡然一个激灵。
那是新鲜的血腥味,随晨风直送入他鼻中。
樊仲荣双腿一软,踉跄着冲进门去,绕过照壁,只见尸横遍地,血水横流。
他的老母、妻儿和姬妾齐齐跪在刀下,一看见他,便呼喊哭求了起来。
提刀的人一看见他,笑道:“就等着家主您呢。”
樊仲荣浑身瘫软了下去,赶忙扶着照壁站起来,撑着墙,匆匆往外奔去。
走出几步,就见曾怀义负着手,在下人撑着的伞下,走了进来。
樊仲荣看着他,扑通跪了下去,将锦盒放在面前,往前一推,伏倒在地:“大人,大人,我……甘愿为大人驱策,做您最忠心的奴才!只求大人......留我一家性命。”
曾怀义不语,抬手一挥。
狞笑声起,女人惊惧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一个接一个地扑通倒下。
血,一道又一道,飞溅到樊家母亲脸上。
老人一手揽着几个儿孙,一手抬起,指着曾怀义,抖得像个筛子。
樊仲荣看了母亲和孩子一眼,哭求道:“这些年,我为大人做了多少事?我这把骨头虽贱,但对大人还是有些用处的,不是吗?”
曾怀义闻言哼笑了一声,蹲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在他后脖子上来回蹭着:“对啊,你知道那么多事,岂不是更留你不得了?”
“大人,要我永远闭嘴,还不容易么?您一句话的事。”樊仲荣顶着匕首,慢慢抬起头来,锋利的刀刃立刻破皮而入,血珠沿着刃口凝结成线,流向刃尖,滴在他背上,马上便被雨水冲散了。
他一动,曾怀义的匕首便一施力,往下按去。
樊仲荣身上抖着,却仍强抬起头来,后脖子上的皮肉,随即开绽,血珠顺着脖子朝下乱流。
“只求你看在我......多年忠心的份上,放过家中老母,还有那几个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樊家母亲轰然倒下,血水和着泥水飞溅起来,糊了她脚边的孩子们一脸。
樊仲荣闻声转头看去,呆怔了半晌,眼泪和着雨水、血水乱流而下。
他转回头来,猛地一头磕进血水泥浆里,喉头抖动,一时竟有点发不出声来:“求……求大人,饶我……儿一命!一条,就一条命!我樊仲荣来世......不,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大人恩德!”
曾怀义抬起匕首,叹了口气,看向几个孩子道:“一入公门深似海,举动半点不由人。”
说着,将匕首放在眼前,转过来又转过去。
上面的血在雨水冲刷下,眨眼就变稀,变淡......不见了。
他一笑,猛地抬手一扎……
樊仲荣伏在地上,正要抬头,还没觉得疼,就被那一扎的力道按下,身子一塌,砸溅出一汪泥水。
曾怀义往后一缩,仍溅了一身。
樊仲荣背上,鲜血旋即浸出,马上便被雨水冲开,混入了地上的泥水中,四处流着,浸入了曾怀义官靴里。
“仲荣老弟,我也不想的。”
曾怀义用力地、慢慢地拧转着匕首:“这青云路要走,最要紧便是知道上头要的是什么,不是吗?你就……再帮我最后一回吧。”
***
樊仲荣“啊”的一声,猛抽一口气,惊醒了过来。
他抬手摸着心窝处,那里从后背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刺痛,仿佛那把匕首还在,还在被人慢慢地、用力地拧着、转着。
这些年,他反反复复做两个梦,一个是赠银那日,一个便是雨中跪求之时。后来,这两日的画面混杂起来,时而同曾怀义把酒言欢,时而哭求跪叩,时而......又与其生死相博。
主动献出所有家财,却还是难逃灭门。可要说悔,他却也不悔,当年的自己别无他路。
做官最要紧的是靠山,做生意最要紧的也是靠山。以他当时的财力,什么真山都别想靠上。他寻摸了许久,才选中曾怀义这么一个有能耐的,拿那三百两赌了一把。
他赌赢了——曾怀义果真青云直上,却也输得一塌糊涂。
拉拔他于鸟尽弓藏之际,却也陷自己于兔死狗烹之局。
想赚钱给家人安身立命,却也因此落入待宰羔羊的命运。
可他知道,那既是他难逃的命运,也是他唯一的机会,只能一赌,而曾怀义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谁让他无权无势,无财无貌,只能凭着手脚勤、脑子快,当个最末流的商贾呢?
自古以来,商贾不就是官家的盘中之餐吗?
但他樊仲荣这辈子,就活一个不认命。别人来宰他倒也罢了,偏他曾怀义不行。
在地牢里日久,眼睛早已适应,他抬眼看看黑暗中的某处,露出个轻笑来——囚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如何,换着方儿地折磨又如何?他这辈子置身的暗牢,太多了;受过的折磨,也太多了。
而他能苟活至今,便是上天都要留他,向曾怀义讨债。
***
周冶问的是杀人害命、谋夺人产,高升说的也是谋夺人产——咬死了只谋财、未害命。
这老小子精得很,跟了曾怀义多年,也熟谙刑律。谋财罪轻,害命就不一样了。他还反问,不然那樊仲荣如何活着?
而霍家案,高升说的,跟洗墨打听来的,差不多。
周冶知道,那都是卷宗里的说法,真那么简单,孟珂也没必要让他去查了。
再问到粱、霍两家大火的事,那高升咬死说是意外——涉及的人命太多,够死几回了。
这些时日,周冶查了查粱、霍两家,得知那粱家的资财甚为丰厚,人丁又单薄,只怕也难逃谋财与害命二事。
高升这样奸滑的东西,周冶自然没指望他一次吐干净,但想要就此糊弄过去,也不可能。
这些虾啊蟹啊,就养着,慢慢吐沙呗。
高升自己都不着急出狱,他就更不急了。
出得大牢,洗墨低声悄问:“公子,那高升要是发现那人没死怎么办?”
那伤者早就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只是周冶一开始就封死了消息,对外只说苟延残喘,就是为了好好压压高家父子的气焰,给他们点教训。
不想,曾怀义竟出了事,倒正好用来钓这父子了。也算是老天有眼,无心插柳一遭。
周冶笑道:“大好事啊!儿子不用赔命了,他该高兴啊!”
洗墨道:“知道被您这么算计了——只怕没那么容易了结。”
周冶边走边道:“他是敢找衙门麻烦呢,还是敢到处宣扬我们诓他?他父子俩,一个卖亲爹,一个卖主子,这个闷亏吃定了。若他们傻到自己说出来,那倒有好戏看了。”
洗墨仍将信将疑:“当真?”
“也说不准,哪有一定的事。不过也无所谓,”周冶停了步,拍了拍洗墨肩膀,笑道,“骗那父子俩的话,可都是你说的!”
说完,大步而去,身后留下一句,“我可什么都没说。”
洗墨在后面幽怨地大叫道:“公子你——!”
周冶微微侧首,睨了他一眼,心中笑道,胆小惜命,对洗墨来说不是坏事。以他那滑头劲儿,若自恃聪明、无所顾忌,倒总有一天会栽在这上头。
***
熹园,烟屿斋。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回雪一手端了托盘,一手小心地扶着门,从缝里挤了进去。但北风如灵蛇一般,见缝便钻了进去。
书案上的灯火摇了几下,孟珂抬起头来,将手炉上的左手拿起来,搓了搓写字写得冰凉的右手。
回雪把托盘放下:“小姐,冷酒伤身,还是热一热再喝吧。”
“给我。”孟珂朝她伸手,“我心里躁得慌,正要冷酒来压呢。”
回雪只好斟上一杯,却先不给她:“那便少喝几口。”
孟珂敷衍地点了头,接过来就先灌了一大口下去。凉酒入肚,一路凉到腹中,她浑身一个激灵,吁出一口气来,腔子里的燥热总算平了些。
她这才道:“衙门里的消息也该来了。”
回雪点头:“刚刚来报,周大人审过高升了,如小姐料的,人还扣着,不会放。”
“好!值得再来一杯!”孟珂笑道,“这高升一审,我的困子,便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