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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小时候那些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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丌邢的叹息沉在空气里,像一块化不开的铅。血缘的纽带早已腐朽,却仍死死捆着他——名义上的“亲人”,终究是无法彻底割舍的负累。
刚准备打开车门,转眼便看见蔺昶正解着安全带准备下车,丌邢忙把他的手按回去:“别送了,免得又白挨一顿打。”
蔺昶盯着男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这才委屈地收回手。
他无奈笑了笑,“放心吧,我很快回去。”
“好。”
丌邢站在人行道上,本想等蔺昶先走,可那人却固执地停着车,车窗半降,目光安静地追着他——非要亲眼看他安全上楼,才肯放心离开。
男人只好朝他摆摆手,转身向着那栋老旧,充满了破败与不堪的大楼走去。
正值下午五点半,夕阳洒向大地,橙红色的光芒绽放在与盛夏相接的枝头,梧桐叶随风摆动,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喧闹中涌动。
这栋楼不大,总共只有六层,每层楼两户人家,和其他同样陈旧的老楼或并排或交叉叠在一起,形成了楼群。
没有电梯,甚至楼梯只能由两个成年人并排通过。
丌邢拉开半掩着的铁门,锈迹斑斑的铁杆摩擦发出尖锐的咯吱声,令人烦躁又不安。
顺手点了支烟,打火机“咔嚓”一声,在本就安静的楼道显得中格外清脆。
尼古丁的味道在齿间蔓延。他仰头吐出一道笔直的烟柱,看着它在布满裂痕的混凝土墙前扩散,最后被潮湿的空气吞噬。
烟雾后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丌邢下意识地看了眼楼层,才到二楼。
门缝里,一个虽然脸上布满皱纹却红润有光泽的脑袋探出来,黑白相间的发丝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显得异常有精气神。
“呀——是小幸回来啦!”
她一脸笑盈盈地抬头望着我,表现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丌邢有些心虚地将夹着烟头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是啊,盛姨,最近身体怎么样?”
大概是年龄大了,她原本挺直的脊梁已渐渐佝偻了,也并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小动作。由于老人比他矮上不只一个头,只好仰头望着那人。
盛姨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深邃的目光却炯炯有神。
三年光阴从指缝间溜走,丌邢始终没踏进那个家门。对丌怀仁一家,他尚能硬起心肠;唯独想起盛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胸口总会泛起一阵钝痛。
年近古稀的小老太太依然眼含星光,嗓音清亮得像早春的溪水。她手舞足蹈地细数着这些年岁:东头李家的喜宴摆了三十桌,西巷王爷爷走时满堂儿孙,后院陈家的新媳妇怀了双胞胎……那些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壤里的悲欢,在她口中开出一朵朵鲜活的花。
笑意在丌邢眼底化开。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的雨夜,被丌怀仁反锁在门外时,是盛姨举着塑料拖鞋冲出来,骂声惊醒了半栋楼。
"小兔崽子冻傻了?!"她拽他进屋的力道大得惊人,老旧木门在她背后"砰"地撞上门框,震落一墙斑驳的墙灰。
那杯热水在他的掌心渐渐冷却,丌邢却始终记得最初接过时那份灼热的温度。盛姨家的搪瓷杯很旧了,杯底积着一层淡褐色的茶垢,杯身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已经褪成了粉白色。
男孩儿小心翼翼地着它,生怕洒出一滴来弄脏她洗得发白沙发。
盛姨的声音像一场热闹的独幕剧,在的客厅里回荡。她一边往我手里塞饼干,一边用丰富的肢体语言演绎着心中对丌怀仁的怒骂。说到激动处,她挥舞的手臂差点打翻茶几上的针线筐。
而在她提到"那个可怜的孩子"时,声音戛然而止。
男孩儿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眉头拧成一个结,显然是在苦恼该怎么称呼他。
"丌邢。"他主动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轻,"邢是开耳的邢。"盛姨愣了两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阳光下的涟漪般舒展开来:"哎哟喂,这么讲究的字啊!"她亲热地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我看啊,名字里有再多'开'也不如活得开心重要。还是叫你小幸吧!"
小小的丌邢心里明白,盛姨哪里是不识字,分明是嫌'邢'字沾着煞气,才硬要给他讨个'幸'字的好彩头。
多年后他才懂得,那种胸口发烫的感觉叫做"感恩"。那时还不识字的孩子,只能趴在油腻的小卖部柜台边,盯着电视机里小动物们互赠感谢卡的画面,笨拙地模仿着。
他用作业本撕下的纸角,歪歪扭扭地画满拼音和错别字。"盛姨"两个字描了又描,"遇"字不会写就画了颗爱心代替。最用力的就是那句"遇到你我很xìng yùn","运"字的最后一笔戳破了纸张,像要冲破什么似的。
信是怎么送到她手里的,竟成了记忆里的盲点。只记得某个黄昏,夕阳把她的银发染成蜜糖色,她正絮叨着菜价时突然"哎呀"一声,从围裙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差点忘了!我那天一摸到门缝里有东西,就知道准是你这小崽子塞的!"
她嗓门依旧很大,笑得眼角泛起波浪,粗糙的手指划过我写的拼音,突然一巴掌拍在小孩儿背上:"我们小幸啊,以后还要更幸运才行!"那力道大得让那孩子踉跄,却奇妙地拍散了长久以来堵在胸口的什么东西。
如她所说的,丌邢的未来的确更加幸运——在无尽的悲哀与沉痛中,他又遇到了蔺昶。
二十年前她也才四十出头,小小的他踮起脚才够到她的肩,那时的她更是意气风发。虽说丧了丈夫,无儿无女,她也从未将自己放置在“可怜人”的位置上。
整栋楼的住户里,唯有她敢用擀面杖敲着丌怀仁家的铁门骂街。
那些泼辣的方言俚语像鞭炮似的炸响在楼道里,骂到酣处时,斑驳的墙皮都要震下三分灰来。
邻居们表面皱眉说她"没教养",关起门来却要拍腿叫绝——毕竟这世上能骂得丌怀仁脸色铁青的人,独她一个。
可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嗓门震天响的女人,会在深夜里为那孩子留一碗温在灶上的甜酒酿。她骂人时青筋暴起的手,替孩子缝补校服时却能勾出细密整齐的针脚。十八年漫漫长夜,丌怀仁的阴影如附骨之疽,唯有她转身时扬起的衣角,像刀锋般划开黑暗,漏进一缕天光。
到现在,盛姨始终一个人。
手里的烟头即将燃尽,等烧到男人的指尖感到疼痛才回过神来。
此时这个满面春光的老太太正往丌邢手里塞着两个苹果。
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撵了两下,将苹果又塞回到她怀里,“盛姨,我回去有点事呢,待会儿再下来。”
盛姨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立马耷拉着脸说:“还回去干啥,待在我这儿委屈你了!”
“听岑韶光说丌怀仁病了,我还得看看去。”
盛姨还不甘心地用有些蹩脚的普通话叨叨着,“管他干啥!他干了些啥子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死了都是活该!死了才好呢!”
丌邢附和着笑了两声,正转身往楼上走,她又在身后喊道:“那你还是记得来我这儿坐坐!”
“知道了——!”
等到了拐角处,他隐约听见盛姨叹了口气。余光瞥见她进了屋子,才又转过头向前走。
玄关处一个短发的女人正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男人愣了一瞬。
她穿着一袭白裙,戴着黑框眼镜,可以看出脸上有淡淡的化过妆的痕迹,打扮的跟个高中生似的,但看起来似乎年龄也在二十七八左右,给人一种“装嫩”的感觉。
大概一直在偷听着和盛姨的对话,见他走上楼,用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屋去。
确认没有走错楼层后丌邢更加疑惑,皱着眉走进屋内,客厅里正播放着某个年代的战争片,声音开的很大,在门外就已经听见了。里面更是“烟雾缭绕”,看得出抽了不少烟。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端正地坐在沙发中央,岑韶光在她旁边,有说有笑的。丌怀仁窝在另一边的沙发里,即使看起来有些没精气神,但似乎并不是像岑韶光所说的“生了重病”。
丌邢瞬间明了。慢步走入客厅,抱着手臂靠在离门不远的酒架上。
丌怀仁和岑韶光二人见他,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看着电视。
他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地下塞的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几粒瓜子壳顺势蹦出来,“说吧,这么大费周章的把我骗过来,什么事。”
听到丌邢有些恼的声音,丌怀仁才缓慢地从沙发里抬起头看向他。
“哦——你呀。你来了。”
舌尖顶出一声"啧",丌邢连个正眼都欠奉。和这群人多说半句都是浪费氧气,他抬脚就往外走,把那些未出口的废话永远甩在了身后。
“等等——先别走。”
听到丌怀仁有气无力的出声,他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加快了脚步。
然而刚到玄关处,“啪”一声,门被从外面狠狠关上。若不是他反应快停了下来,大概现在脸已经贴在铁门上了。
丌邢退后一步,以最快的速度将手放在门把手上,但还是晚了,“咔嚓”一声,门从外面被锁上,任凭他怎么扭动着门把手也无动于衷。
丌怀仁窝在沙发里缩了缩,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你别急。”
放下手,他气愤地一拳狠狠砸在了铁门上,与被困在电梯里的焦急与心慌不同的,现在更多的是感到恶心。
“你别急,等我说完事情自然就放你走啦——”丌怀仁将语调拉得很长,不急不缓地说。
不像是父亲对儿子说话,反而更像是上级对下级的命令。
丌邢侧身看着他,虽然心中愤愤却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有什么屁就快放。”
丌怀仁吸完嘴里叼着的最后一口烟,又不紧不慢地将烟头按熄在桌子上摆着的玻璃烟灰缸里,才开口说,“这次呢,把你叫回来。”
“三年没有管你了,差不多你也玩够了。”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仅仅在通知他而已。
听到丌怀仁的话,他心中生起一丝不屑,三年前他就不同意儿子和蔺昶在一起,不过丌邢打心底里认为他没有资格,甚至是不配反对两人的事情。
因为在他眼里没有人能够忤逆他,他总会想尽办法让一切都回到他应有的轨迹上。
丌邢呸了一声,“老子的事轮不到你管!”
“这由不得你。”
丌怀仁又点起一根烟含在嘴里,猛吸一口后吐出一片白烟,将烟头夹在中指与食指间说:“给你三天时间把关系处理干净,然后准备结婚。”
丌邢捏紧拳头,恨不得立马冲上前一拳落在丌怀仁脸上,可他知道要是我真这么做了,门外那群保镖一定会冲进来提着他把我从楼顶扔下去。
“我结你**——!我******!老子他妈不想干的事儿你说了算个屁!”
男人几乎将学生时期用过的所有污秽词语都骂了出来,狠狠地发泄着心中的不快。然而丌怀仁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盯着电视说着什么。
输出的太过投入,他说的话丌邢大部分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隐约听见他似乎在介绍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好像叫什么——辛杏雨。
丌邢他妈的可管不着她叫什么辛杏花还是辛杏树,我现在只想赶快逃离这个令人犯恶心的“家”。
他连着岑韶光一起,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岑韶光脾气也不小,听着丌邢的话气得脸通红。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准备冲上前“教训”这个不知道尊重长辈的小子,无奈被白裙子的姑娘拉住,只好作罢。
丌怀仁倒是没什么动静,自顾自说完便又转头盯着电视去了。
见状,他最后“呸”了一声,狠狠将门踢开——如他所说的,丌怀仁讲完了话门就被打开了。外面几个带着墨镜穿着一身黑的,高大的男人排成两排整齐地站在一起,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办丧事的。
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快步朝楼下走去。
去他妈的断干净,去他妈的结婚,老子的事轮不到他们来管。
除非蔺昶亲口逼他离开,否则他永远是唯一且坚定的选择。
顾不得盛姨的嘱托,丌邢想也没想地直接离开了这栋楼,这个令人心烦的是非之地。一想到丌怀仁那副理所当然又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始终像是被踩在脚底的那个人。
从母亲去世,到现在他已近三十,二十多年来,丌邢从未战胜他过,也从未战胜过自己。
停在路边,身后高楼耸立,车水马龙如时间飞驰而去。阳光从身后射过,楼群的影子将男人的身影笼罩。
十年前丌邢拖着疲惫离开了这栋楼,却直到现在,他仍未逃离这栋楼。
汗水从脖颈滑落浸湿了衣领,眯起眼,他望着电线间穿插的几片蔷薇色的云,靠着一棵黄果树缓缓蹲下。
男人抻着一条腿坐在树下,怒气油然而生,抬手不耐地扯了扯衣领。
——他气丌怀仁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享受当下的一切,而这一切都是用母亲的生命换取的。
他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面对他,做不了任何能让母亲安息的事情。
当岑韶光的唇间吐出"丌怀仁病危"这几个音节时,某种黑色的释然在丌邢的血管里缓缓扩散。
十八年盘踞在记忆深处的恶灵,终于要燃尽最后的生命烛火。
他曾无数次构想过这场审判——应当用他赐予母亲的苦痛熔铸成剑,让地狱之火舔舐他每一寸腐朽的皮肤。
可当复仇的契机真正降临,他却听见自己灵魂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清响。
原来生者的眷恋比死者的怨恨更为锋利。
蔺昶枕在身侧呼吸,盛姨每年冬至寄来的桂花醪糟,这些细碎的光亮织成了新的罗网,将他从仇恨的深渊边缘温柔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