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是晴天》酷酷的小鸟

1、如沐春风的感觉

　　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夏季，临淮市实验中学的校园内热气蒸腾，虫声鸣鸣，树木草叶耷拉着脑袋，慵懒疲惫。副校长办公室，庄若飞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部署新学期的工作。他今年三十八岁，已是这所市重点初中的教学副校长，年轻有为，前程似锦。
　　房门虚掩，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嗓音清朗而富有磁性。
　　来者是教务处主任许君燕，是庄若飞的下属，女老师，四十出头的年纪，刚接手教务工作，做事谨慎认真。
　　“庄校，招聘学籍员的面试已经结束，这几位应聘者各方面都差不多，还是请您定夺。”说完，许君燕把几份简历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正中，好让他一眼瞧见。
　　庄若飞没有正眼瞧那些简历，靠着椅背轻笑，说：“许老师辛苦了，这种临聘人员招聘你决定就好，我相信你的眼光。”
　　“这几位都和学校的教职工有些沾亲带故的，实在是选不出来才找您。”许老师表情为难，言辞恳切。
　　庄若飞了然，无非是拿他当挡箭牌，面上仍笑着说“好”。他拿起那几份简历，一张张地扫过，心想这些求职者全无过人之处，难怪只能来应聘临时工。
　　阳光透过窗户投进来，勾勒出男人坚挺的鼻梁和性感的嘴唇，也暴露了鬓角那丛浓密黑发中偶尔冒出的莹莹一丝白发。这时，他的目光锁定一张小小的单寸照片，眼底起了旁人不易觉察的异样。照片中人面容清丽，气质不错。他对着照片看了很久，扫一眼姓名，说：“夏立。”目光不经意间在婚姻一栏中掠过，轻声自言自语，“离异”，沉默半响。
　　许君燕立刻领会，解释说：“夏立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正在上幼儿园小班，孩子接送都没问题。”
　　“那就她吧。”领导拍板决定。至于夏立的其他背景资料，和她后面那几位求职者的简历，都不再入他的眼。许君燕离开后，庄若飞又拿出夏立的简历，看着那张照片，若有所思，思绪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至暗时刻，这个女人怎么长得那么像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

　　有人轻松的一个决定，对另一人来说却意义非凡。当夏立得知自己被录取后，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兴奋，这是她自离婚后头一回看到自己的价值，虽然这个价值带着些水分，是父母托熟人帮忙介绍的，再加上那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莫名好运。好事必须和家人分享，以前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丈夫，现在她给父母打电话。
　　“爸，妈，我有工作了！”
　　“好事呀，向前看，一切都会好起来。”夏父在那头欣慰地笑。
　　“我倒有些担心，你这几年没上过班，能应付的来吗？”夏母脸上又泛起另一层焦虑。
　　“妈，你总是这样。扫兴。”夏立放下手机，心里有些懊恼。
　　其实夏立心知肚明，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干成过大事。读书时成绩中游，没有特长，唯独对数学算是情有独钟。高考时数学分数一骑绝尘，却也无法改变总分不上不下的尴尬。父母和亲戚都说女孩最适合读师范，毕业后当老师，工作稳定且受人尊敬。就因为这种大众认为的性别优势，夏立硬是上了所省级师范院校。毕业后做了一段时间数学代课老师，最后因为没过试讲上岸失败灰溜溜离开学校。接着，又在考研这条赛道受挫。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夏家父母认识到自家女儿的确平庸，除了年轻，已无其他资本。夏立和前夫陈明淳结缘于大学校园，相恋多年，知根知底，对方家境优越，眼下，婚姻成了她最好的归宿。早早结婚，在家相夫教子，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看着周围同学一边在职场摸打滚爬，忙的焦头烂额，一边为成为大龄剩女焦虑时，彼时的她倒颇为享受自己的生活方式，早年追求自身价值的挫败感不复存在，早已被另一种成就感取代。可好景不长，没想到短短几年，前夫变心，婚变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向心头，直到痛彻心扉时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夏立没吵没闹，算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点脸面，就这样她成了失婚妇女，独自带着一个即将读幼儿园的女儿离开夫家，那个曾经给她遮风挡雨的温柔乡。此时，夏立的弟媳刚生了男孩，夏家父母有了大胖孙子，一家五口挤在一起，老人照顾孙子都来不及，又怎会有多余的地方容下夏立母女。父母出于无奈，又心疼女儿，只得悄悄给夏立塞点钱，让她在外面租房。夫家已成陌路，娘家已然陌生，夏立一夜间明白自己这一路走来是有多失败。
　　搬进出租房那天，女儿夏珍珠的眼珠子里起了不谙世事的疑惑，不停问她：“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儿？为什么不回家呀？爸爸呢？”
　　夏立一时呆立，无家可归，无人可依，搂着珍珠，艰难苦涩道：“爸爸不和我们一起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要回家，我要找爸爸！”珍珠仍旧懵懂地嚷嚷。
　　夏立把女儿搂的更紧了，现在她除了女儿，已一无所有，为了女儿，也为了给自己争口气，她急需一份糊口的工作。
　　第一天上班，夏立早早把珍珠送到幼儿园，珍珠一路安静，可到了园门口，小丫头鼻子一红，嘴巴一扁，哇哇大哭，像要经历一场生离死别，任凭夏立怎么连哄带骗都被她死死拽住不肯松手，最后还是由老师和保安大叔扯开母女俩，抱着珍珠进去。夏立头也不回狠心离开，珍珠撕心裂肺的哭声仍旧在耳边回荡。夏立觉得这是孩子离开亲人必须经历的痛，痛过就好，就像自己要面对如今的生活，闭眼咬牙咽下，总会过去。
　　夏立匆忙赶到学校，清晨的校园沐浴在朝阳中，树木花草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久违的纯净洗涤了内心的焦灼和狼藉。夏立仰头左看右瞧林立两侧的教学楼，迎面来了一人，朝她看了看，问：“请问你去哪？”态度随和，语气亲切。
　　“行政楼，教务处。”
　　那人给她指了指方向，夏立道谢，心想学校的老师真贴心。
　　可一到教务处，还没进许主任办公室，陌生环境造成的胆怯和不安裹住她的腿，变得束手束脚。许主任早已看到夏立，招手示意她进来。
　　“许主任，您好。”
　　“叫我许老师吧。”
　　夏立点头“嗯”一声。
　　许君燕顿一顿，笑问：“你来的还真早，送孩子去幼儿园了？”
　　“是的。”
　　“我带你见下庄若飞校长，他现在正好来了。”
　　庄若飞的办公室在许君燕旁边，夏立多年没见过校领导，进去时脑子有那么一刻是迷糊的。
　　“庄校，夏立来报道了。”
　　男人抬眼看向许老师时，一张笑脸透着十分的英俊，不免让人多看几眼。
　　“夏立，这位是庄若飞校长，分管教学。是他选中你的。”
　　庄若飞正襟危坐，敛了笑容，双目注视夏立，眼神中带着一丝冷酷，又交织着一种无法言状的温情，夏立立刻清醒，避开他的目光，又感觉那两道光芒仍旧直射在她脸上，她的眼神不敢在他处停留太久，只得怯生生和庄若飞对上。
　　“学籍员的工作不难，细心加耐心，服务好老师。”庄若飞说的气定神闲。
　　夏立仍旧点头回应。
　　“你的工作涉及到用电子表格，会用吗？”他突然发问。
　　“会……一些。”夏立已经多年不用电子表格了，即使做学生时，也只用到些皮毛，她是个实诚人，不敢骗人，但又担心领导不高兴，答得模棱两可。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庄若飞的说话语气变得严肃，他停顿片刻，看向夏立，对方双颊泛红，眼睛低垂，有点像做错事的学生，等着老师挨批。
　　“到底会还是不会？”庄若飞追问。
　　许君燕微微诧异于他对新人的态度，忙给夏立解围，调侃道：“数学老师眼中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没有中间地带，不像写作文。”
　　“我不会，但我会学。”夏立抬起头，看着庄若飞，目光坚定。对方一愣，眼神中又浮现出刚才那种无法言说的温情。
　　“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君燕你先带她去熟悉工作。”说完他便在电脑上看起资料，不再理会她俩。
　　夏立悻悻然退出办公室，一言不发，第一天上班就出师不利，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许君燕看出她的心事，安慰说：“庄校在工作上对我们都很严格，平时他也不是这样，会和大家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和他说话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夏立勉强挤出微笑，她可真没感到如沐春风，朔风席卷还差不多。
　　许君燕带夏立到庄若飞对面的一个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很小，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周围堆着杂物。许君燕说这就是夏立办公的地方，夏立已经很满意了，像她这样的编外小职员，竟然能享受到一人一间的待遇，真是太自在了。就在窃喜的时候，她看到庄若飞起身从办公室走出，身材高大挺拔，迈开长腿没几步便立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门口，说：“君燕，要开会了。”夏立意识到坐在这间办公室没有多大自在，隔着过道和领导面对面，有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许君燕匆匆和夏立交代了她要学的东西，一本学生综合素质评价系统的操作流程，还有一叠未处理的转学休学申请资料，再给她推了上任学籍员季老师的微信名片，让她有不懂的联系这位同事，便和庄若飞去了一楼报告厅。
　　一本操作流程，不薄不厚，夏立坐那，像被钉在椅子上，怎么也看不进去，再看那一叠学生转学休学资料，同样的困惑，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于是她加了季老师的微信，过了很久都不见验证通过。没有账号进不了系统，没人解释，夏立只好凭自己的理解瞎猜，却始终猜不出个结果来。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这层楼只有教务处一个部门，没几间办公室，不见任何人影，安静地越发无聊。她看看对面庄校办公室，黑压压的房门紧闭，如同他那张脸，冷硬，她赶紧下单买了电子表格教程。这时，楼道传来阵阵脚步声，夏立正好奇是谁，来了一位男老师，背着双肩包，矮个子，身形略胖，对着夏立咧开嘴笑，还挺可爱，夏立放松了警惕。
　　他瞄了眼夏立手头的资料，问：“你是新来的学籍员？”
　　“是的。”
　　“嘿嘿，这工作不好做。”对方似笑非笑。
　　夏立心里一咯噔。
　　男老师眨眨眼，说：“我叫包时雨，也是教务处的老师，来来来，加下微信。”
　　夏立加了他微信，对方的头像是《疯狂动物城》里豹警官吃甜甜圈的样子，可爱加倍。
　　“包老师您好，我叫夏立。”
　　“你现在有空吗？”
　　夏立寻思这位包老师的身份，反正许老师交代的事情一时半会不会有进展，她不想入职当天就得罪人，于是说有空。包老师眼睛一亮，高兴地微微跳了下，打电话征得许君燕同意后，很自然地交代她一件事情，说这会儿全校老师都在一楼报告厅参加教职工大会，让她把全校各科老师交来检查的备课本还给他们。包老师的办公室在夏立旁边，夏立进去一看，那些备课本叠成好几堆，一次性根本搬不了，又没有推车，她只好先把备课本按学科分类，然后放在转椅上，借助椅轮，像蚂蚁搬家似的把所有备课本都搬到报告厅，整整齐齐地放在最后一排，这才得空歇口气。夏立望向远处讲台，见庄若飞正在发表讲话，中气十足，气宇轩昂，空旷的报告厅回荡着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撞击着她的思绪。恍惚间，她觉得以往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没遇到像他这样的老师。再看看台下的教职员工，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她犯愁了，报告厅有三个出口，她现在处在正门那，自己又不认识这些老师，等大会结束，她得大声吆喝着才能让他们来领备课本，报告厅又实在太大，老师们未必听到她的吆喝声，更何况还有些老师会从另外两个出口走出。这对性格内向有社交恐惧症的人来说是件特别扭的事，还不如蜷在某个别人见不到的角落研究那本操作流程和电子表格来的轻松自在。这时，庄若飞远远地看了过来，视线穿过那么多人，最后停在夏立身上，只见这人傻里傻气地杵在那，一脸茫然中还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在纠结什么。他有那么几秒的不解，她来做什么？趁着发言间隙，庄若飞发微信消息问许君燕，才明白夏立来此的目的。
　　庄若飞的话滔滔不绝传来，从夏立的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发言结束，他加了句：“大会结束，各位老师到大厅正门处领走自己的备课本。”夏立的耳朵激动地动了下，这话听着确实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