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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凌晨十二点五十分,温绪言站在西河岸边,看着黑暗中流淌的河水。秋末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他的外套,但他没有退缩。按照宋渡今的指示,他需要在一、三、五点观察三个不同地点,记录时间如何改变空间的氛围与其中的人。

      此刻距离一点还有十分钟,河边几乎没有人影。远处的路灯在河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随水波扭曲变形,像液态的琥珀。温绪言找了个避风的石阶坐下,从背包里拿出新的便签本——昨晚用完了旧的那本——和一支钢笔。他还带来了小型手电筒、保温杯(里面是热茶)以及那台录音笔。

      十二点五十五分,第一组观察对象出现了:不是预想中的老人与狗,而是一对年轻情侣。他们手牵手沿着河堤走来,步伐缓慢,不时停下来接吻。温绪言调整位置,让自己更好地隐藏在阴影中,同时能清晰观察。

      年轻情侣在离他约二十米的长椅上坐下。女孩穿着浅色大衣,在黑暗中像一朵浮动的云;男孩则是一身深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依偎在一起,女孩的头靠在男孩肩上,两人静静看着河水。

      温绪言记录:“0:55,情侣(20岁左右)抵达长椅。女孩浅色大衣,男孩深色外套。无对话,依偎姿势。女孩右手指绕男孩衣角,反复缠绕又松开,循环动作。”

      一点整,温绪言看了看手表,又看向情侣。就在这时,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女孩。即使隔着距离,温绪言也能看到女孩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她接过盒子,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握在手心,低头看着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河水的流淌声、远处偶尔的车声、风声——所有这些背景音突然变得极其清晰,为这个场景配乐。温绪言屏住呼吸,笔悬在纸上。

      女孩终于打开盒子。即使在昏暗光线下,温绪言也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微光中闪烁——戒指。女孩的手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向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一次,两次,然后扑进男孩怀里。

      温绪言感到一阵奇异的悸动,仿佛见证了一个不该被外人看到的私密时刻。他低下头,快速记录:“1:02,求婚场景。小盒子,戒指,女孩点头。无语言交流,拥抱持续时间约47秒。”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补充:“男孩求婚时身体前倾约15度,是紧张也是期待。女孩接过盒子时先触碰自己的喉咙,吞咽动作明显。拥抱时男孩的手放在女孩脑后,手指微微颤抖。”

      情侣在长椅上又坐了十分钟,期间有低语,但温绪言听不清内容。一点十五分,他们起身离开,手牵得比来时更紧,步伐中有一种轻盈的、几乎要飘起来的节奏。

      长椅重新空了出来。温绪言看了看时间,离一点半还有十五分钟。按照计划,他应该在这里待到一点半,然后前往便利店,准备三点的观察。但此刻,他发现自己不想离开——河边有某种东西吸引着他,也许是那份刚刚见证的私密喜悦仍在空气中残留。

      一点二十分,第二个人影出现。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他没有走向长椅,而是直接走到河边,站在离水很近的地方,低头看着流动的黑暗。

      温绪言调整了一下姿势,更好地观察这个男人。他站立的姿势很奇怪——身体前倾,脚尖几乎触及水面,仿佛在考虑跳下去。但下一秒,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瓶子,拧开盖子,将里面的液体倒入河中。

      不是酒,温绪言判断,因为倒出的液体没有颜色,在黑暗中只是隐约的流动。男人保持倾倒姿势约三十秒,直到瓶子完全倒空。然后他后退一步,将瓶子轻轻放在地上,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撕下一页,用打火机点燃。

      火焰在黑暗中突然绽放,照亮了男人的脸——疲惫,眼袋深重,但表情平静。他等到纸张几乎燃尽,才松开手,让最后的灰烬落入河中。整个过程沉默、缓慢,像某种私人仪式。

      温绪言记录:“1:20,中年男子河边仪式。倾倒无色液体(水?),焚烧纸张。表情平静中带解脱。西装左袖有破损,领带松垮。仪式后站立注视河水3分钟,然后离开,未带走空瓶。”

      男人离开后,温绪言走到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空瓶还在,是普通的矿泉水瓶,标签已经被撕掉。地上有纸张燃烧后的极小灰烬,被风吹得几乎散尽。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触碰任何东西,只是观察,然后拍了一张照片——不是为了写作素材,而是为了记住这个场景的质感。

      一点三十分,温绪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就在转身时,他看到了第三个人影: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性跑者,沿着河堤慢跑而来。她的步伐稳定而有节奏,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经过长椅时,她甚至没有看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中。

      温绪言记录下这个对比:求婚的情侣、进行私人仪式的男人、孤独的跑者——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三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状态在黑暗中交汇又分离,像三条短暂平行的线。

      他离开河边,走向便利店方向。城市在凌晨一点半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宁静,不是沉睡的宁静,而是某种专注的、清醒的宁静。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商店的铁卷门紧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睁着的眼睛。

      二点十分,温绪言到达便利店附近。他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对面的街角找了个位置,观察着便利店的外观。从这个角度看去,便利店像一个发光的玻璃盒子,温暖、明亮,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透过大玻璃窗,他能看到小雨在收银台后整理东西,偶尔有顾客进出。

      他决定在这里等到两点四十五分左右再进去。这段时间,他继续观察和记录:一个出租车司机进来买烟和能量饮料,停留不到两分钟;一个穿着睡衣外披外套的女性买了卫生棉和止痛药,表情疲惫;两个建筑工人买了几瓶啤酒,在门口就打开喝了起来,低声交谈,笑声粗粝而真实。

      温绪言注意到,即使在凌晨,便利店依然有着稳定的客流,大约每十分钟就有一人进出。这些人大多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很少在店内徘徊。他们购买必需品——食物、饮料、药品、烟酒——然后回到各自的夜间轨迹中。

      二点四十分,温绪言穿过街道,推开便利店的门。铃声响起,小雨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这已经是某种熟悉的认可。温绪言拿了瓶水,走到窗边的高脚椅坐下。还有二十分钟到三点,他打开便签本,整理刚才的观察记录。

      二点五十分,宋渡今准时出现。今晚他看起来有些不同——眼睛下有淡淡的阴影,似乎睡眠不足,但精神状态依然敏锐。他穿着厚实的黑色外套,戴着灰色围巾,手里没有拿电脑或文件夹,只有一个小型相机。

      “河边如何?”宋渡今直接问道,在旁边的椅子坐下,中间依然隔着一个空位。

      “有求婚,有私人仪式,有跑者。”温绪言简洁回答,“同一时间,不同人生。”

      “好概括。”宋渡今取出相机,翻看着什么,“我去了晨跑公园,记录了一些凌晨活动的照片。五点时,那里会有另一番景象——不是深夜的孤独者,而是迎接黎明的人。”

      温绪言看向他的相机屏幕,上面是一系列夜景照片:空荡荡的儿童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路灯下聚集的飞蛾形成光晕;长椅上放着一本被遗忘的书,封面已经被露水打湿。

      “这些不会侵犯隐私吗?”温绪言问。

      “没有人物,只有场景和痕迹。”宋渡今说,“人物留给文字描述。照片捕捉氛围,文字捕捉故事——不同媒介,不同作用。”

      三点整,他们同时看向摄像头。小红点稳定地亮着,今晚不是周三,监控不会重启。温绪言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开始习惯这个细节,习惯与宋渡今的这种凌晨会面,习惯用观察者的眼光看待这个空间和其中的人。

      “那么,第三个观察点。”宋渡今看了看时间,“我们需要在这里待到五点?”

      “按照任务要求,是的。”温绪言说,“但五点我应该在晨跑公园的长椅。”

      “我们可以一起去。”宋渡今提议,“最后一段路,一起走完。毕竟,观察也可以是一种共享体验。”

      这个提议让温绪言感到意外,但也合理。他们沉默了片刻,看着便利店里的日常场景:小雨为一位老顾客加热便当;一个年轻女孩在杂志架前翻阅美容杂志,但眼神空洞,显然心不在焉;两个夜班保安进来休息,买了咖啡,坐在角落低声交谈。

      三点十五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是那个外卖员,李辰(温绪言在心里这么称呼他)。今晚他看起来比前两次更加疲惫,走路时身体微微佝偻,手里的保温箱似乎有千斤重。他径直走到热食区,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拿了一份最便宜的便当,然后到收银台结账。

      温绪言注意到他结账时手在发抖,不是寒冷,而是纯粹的疲惫。小雨也注意到了,轻声问:“你还好吗?”

      外卖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询问。“还好,谢谢。”他简短回答,声音沙哑。

      “便当需要加热吗?”小雨又问。

      “不用,我自己回去热。”他说,但温绪言怀疑他是否真的有时间和精力去加热。或许他会直接在电动车上吃冷的,或者在某个角落匆忙解决。

      外卖员离开后,宋渡今轻声说:“你注意到他的电动车了吗?”

      温绪言摇头。

      “后轮胎有明显的磨损,左侧转向灯不亮。”宋渡今说,“这些细节说明他的车况不好,可能没钱维修,也可能没时间。但更关键的是风险——在这样的车况下工作到凌晨,出事概率会大大增加。”

      温绪言感到一阵寒意。这些他完全没注意到的细节,在宋渡今眼中却是明显的警示信号。他快速记录下来,同时意识到观察不仅仅是收集素材,也是理解他人处境的一种方式。

      三点三十分,便利店里迎来了一个小高潮:五个刚从KTV出来的年轻人涌进来,大声说笑,购买各种零食和饮料。他们的活力与店内的安静氛围形成鲜明对比,小雨明显有些不适应,但还是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

      这群年轻人停留了大约十五分钟,将便利店变成了临时派对场所。他们分享着刚刚的趣事,评价彼此的歌喉,计划下一场活动。温绪言观察着他们的互动: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总是被调侃,但笑得很开心;一个高个子女孩明显是团体的中心,每个人说话时都会看向她;另一个害羞的女孩话很少,但会为每个人的笑话适时微笑。

      “年轻真好,是不是?”宋渡今轻声说。

      “他们有消耗不完的精力。”温绪言同意,“但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成为我们正在观察的那些疲惫的夜行者。”

      “时间会改变所有人。”宋渡今说,“但有些核心的东西不会变——对联系的需求,对意义的寻找,对短暂欢愉的渴望。”

      年轻人离开后,便利店恢复宁静,但这种宁静与之前不同,仿佛被刚才的喧嚣衬得更加深沉。温绪言看了看时间:三点五十分。还要在这里待一个小时,然后去公园。

      “给我看看你河边观察的详细记录。”宋渡今说。

      温绪言递过便签本。宋渡今仔细阅读,不时停顿,手指划过某些句子。读到求婚场景时,他微微点头;读到中年男子的仪式时,他眉头轻蹙;读到跑者时,他表情平静。

      “你记录得很好。”他最终说,“不仅捕捉了事件,还捕捉了事件之间的空隙——那些沉默、犹豫、身体语言。这正是很多写作者忽略的东西: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如何发生。”

      “我注意到你记录时间很精确。”温绪言说,“几乎每分钟都有标注。”

      “时间是人类体验的基本框架。”宋渡今合上便签本,“我们通过时间来理解变化,通过变化来理解生命。凌晨一点河边求婚的情侣,如果他们在下午三点做同样的事,感觉会完全不同——同样的情感,不同的容器。”

      这个比喻让温绪言思考。确实,时间不仅是一个坐标,也是一种氛围,一种滤镜,改变着我们体验世界的方式。

      四点整,小雨开始进行交班前的整理工作。她清点收银机,整理货架,补充热食区的关东煮。她的动作熟练而高效,显然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温绪言注意到,即使在这样重复的工作中,她依然保持着某种程度的专注——不是对工作的热情,而是一种职业性的尽责。

      四点十五分,接班的人来了:一个中年男性,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的眼镜。小雨和他简短交接,然后脱下工作服,换上自己的外套——一件普通的米色羽绒服。她离开前,从员工储物柜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温绪言忍不住低声问。

      “通常是给孩子的早餐,或者自己准备的午餐。”宋渡今说,“她每天早上回家时,儿子应该刚起床。她会在上班前准备好这些。”

      温绪言看着小雨走出便利店,背影在凌晨的街道上显得单薄而坚定。她走到街角,骑上一辆旧自行车,消失在夜色中。这个画面突然触动了他——一个单亲母亲,夜班工作,在大多数人沉睡的时间里提供服务,然后在黎明时分回家,开始另一部分生活。

      “我们常常只看到人们的一面。”宋渡今说,“便利店收银员小雨,儿子昊昊的妈妈,陈雨晴——这些身份重叠在同一个人身上,但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只有一面被看到。写作的任务之一,就是看到那些重叠的部分。”

      四点三十分,温绪言和宋渡今离开便利店。距离五点还有半小时,晨跑公园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步行时间。他们并肩走在逐渐苏醒的街道上,天空从深黑转为深蓝,东方地平线开始泛起极浅的灰白。

      “你进行这些夜间观察多久了?”温绪言问。

      “两年,断断续续。”宋渡今回答,“有时连续几周,有时几个月不来。取决于我的创作状态和需要。但这家便利店一直是我的固定坐标——无论去哪里观察,最后总会回到这里。”

      “为什么是便利店?”

      “因为它平等。”宋渡今说,“无论你是谁,什么身份,什么时间,只要走进去,就能获得基本的服务。它不评判,不拒绝,只是存在。在这个日益分裂的世界里,这种平等很难得。”

      温绪言思考着这个观点。确实,便利店不像高级餐厅或私人会所,没有门槛,没有筛选。只要你需要,它就在那里,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这种可靠性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晨跑公园出现在前方。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社区公园,有步道、长椅、儿童游乐区和一个小型广场。此刻,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

      四点五十分,他们在公园入口处停下。宋渡今指了指远处的一张长椅:“那是观察点。五点时,晨跑者和早起的人会陆续出现。但真正有趣的是五点前的那一刻——夜晚与黎明的交界处。”

      温绪言走向那张长椅。它面向东方,视野开阔,能看到整个公园和远处逐渐亮起的天空。他坐下,宋渡今坐在旁边,这次没有隔空位。

      他们安静地等待着。天空的颜色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变化着:深蓝中混入灰白,灰白中透出淡紫,淡紫边缘染上极浅的橙红。这个过程缓慢而庄严,像一场无声的仪式。

      四点五十五分,第一个人影出现:一个老年男性,穿着运动服,在步道上慢走。他的步伐不快,但稳定,每一步都踏得认真。经过长椅时,他朝温绪言和宋渡今点了点头——早起者之间的默契问候。

      四点五十七分,一对中年夫妇手牵手走进公园,没有跑步,只是散步。他们低声交谈,偶尔微笑,丈夫为妻子紧了紧围巾。这种平静的亲密感与凌晨河边求婚情侣的激情形成鲜明对比,是爱的另一种形态,经时间沉淀后的温和版本。

      四点五十九分,天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东方地平线上的橙红色变得明亮了一些,但仍未突破云层的阻挡。整个公园笼罩在一种奇特的半明半暗之中,既不是完全的夜晚,也不是真正的黎明,而是两者之间的过渡状态。

      五点整。

      就在秒针指向十二的那一刻,第一缕真正的晨光突破了云层,射向大地。不是强烈的阳光,而是柔和的金色光线,斜斜地穿过公园的树木,在步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轻轻唤醒,颜色突然变得清晰,轮廓突然变得分明。

      温绪言深吸一口气,这个瞬间的美丽几乎让他窒息。他迅速记录:“5:00,第一缕晨光。金色,斜射,影子拉长。世界从单色变为多色,从平面变为立体。”

      随着光线增强,公园里的人开始增多:晨跑者,遛狗的人,练太极拳的老人,赶早班的上班族抄近道穿过公园。每个人都带着早晨特有的清醒气息,与深夜观察到的疲惫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宋渡今轻声说:“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了吗?”

      温绪言仔细观察。确实,这些早起者的表情与深夜人群不同——没有那么多的疲惫、焦虑或逃避,更多的是目的性、准备性,迎接新一天的决心或至少是接受。

      “夜晚是反思的时间,早晨是行动的时间。”宋渡今继续说,“夜晚的人们常常在逃避或沉思,早晨的人们则在准备面对。这是同一个城市的两张面孔,同一些人的两种状态。”

      温绪言记录下这个观察。他意识到,这次时间追踪任务不仅让他看到了不同地点在不同时间的变化,更让他看到了人类活动与时间之间深刻的联系。我们的存在状态被时间塑造,同时也塑造着我们体验时间的方式。

      五点十五分,公园已经完全苏醒。鸟鸣声响起,远处传来城市的第一个交通高峰的预兆声,咖啡和早餐的香气从附近的店铺飘来。夜晚彻底退去,白天正式接管。

      温绪言合上便签本,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一夜的观察比前几晚加起来还要丰富,不仅因为他看到了更多,更因为他开始理解自己正在看什么。

      “任务完成。”宋渡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现在是最后一个步骤:总结。”

      他们离开公园,走向附近一家刚开门的早餐店。店里热气腾腾,弥漫着煎饼和豆浆的香味。这个时间,顾客大多是早起工作者和老年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刚从夜色中走出来的人。

      点了简单的早餐后,他们在角落坐下。宋渡今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新的文档。

      “现在,给你十分钟,写下这一夜观察中最核心的感悟。”他说,“不是细节,不是场景,而是这一夜如何改变了你对时间、城市或人的理解。”

      温绪言接过电脑,手指放在键盘上。他没有立即开始,而是闭上眼睛,让这一夜的画面在脑海中回放:河边求婚的喜悦与紧张,中年男子的私人仪式,跑者的孤独节奏;便利店里外卖员的疲惫,小雨的坚持,年轻人的活力;公园里晨光初现的壮丽,早起者的清醒目的...

      然后他开始打字:

      “时间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旋转的棱镜。同一空间在不同时间折射出完全不同的生命状态——深夜的逃避者,凌晨的工作者,黎明的迎接者。我们是这些状态的总和,在不同的时间扮演不同的角色,但核心的渴望不变:被看见,被理解,被记住。城市是这些渴望的容器,记录着所有未被言说的故事,像便利店记录着所有深夜的来访者,像河流记录着所有被撒下的花瓣。”

      他停下来,读了一遍,然后补充:

      “观察不是收集素材,而是学习共情。当我们真正看见他人——看见外卖员颤抖的手,看见收银员交接班时的疲惫,看见晨跑者迎接第一缕光的专注——我们也在重新看见自己。创作从这种看见开始,不是从空想的灵感,而是从真实相遇的温度。”

      温绪言将电脑推回给宋渡今。后者阅读着屏幕上的文字,表情专注。读完后,他沉默了片刻。

      “你理解了。”宋渡今最终说,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柔和,“不仅理解了观察的方法,更理解了观察的意义。”

      早餐上桌了,简单的煎饼和豆浆,但在经历了一整夜的寒冷与观察后,它们显得格外温暖美味。温绪言咬了一口煎饼,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近二十四小时没吃正经食物了。

      “那么,接下来呢?”他问,嘴里还含着食物,“四个任务都完成了。我们的...实验结束了?”

      宋渡今搅拌着豆浆,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脸。“从技术上讲,是的。但真正的创作实验现在才开始——如何将这些观察转化为作品。”

      “你要看我写的东西吗?”温绪言问,有些犹豫。

      “如果你想分享的话。”宋渡今说,“但不必勉强。创作最终是个人旅程,即使有同伴在某个阶段同行。”

      温绪言思考着。他确实有写作的冲动,那种阻塞了三年的创作欲望正在重新涌动。但他不确定是否准备好分享——这些观察太新鲜,太私人,他需要时间让它们沉淀、发酵。

      “给我一周。”他最终说,“一周后,我会写一个短篇,基于这些观察。到时候...我们可以交换阅读。”

      “公平的安排。”宋渡今点头,“那么,下周的今天,同一时间,便利店?”

      “便利店。”温绪言同意。

      他们安静地吃完早餐。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明亮,白天正式开始。温绪言看着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行人车辆,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从深夜的宁静直接跳入白天的喧嚣,像从深海突然浮出水面。

      “你需要休息。”宋渡今说,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状态,“回家睡一觉。真正的创作需要清醒的头脑,而不仅仅是充实的笔记。”

      温绪言点头。确实,疲惫正开始全面袭来,那种充实之后的健康疲劳。他站起来,准备离开,但又被一个问题拉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真正的原因。不只是传递帮助那么简单。”

      宋渡今放下筷子,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清澈。“因为孤独。”他最终说,语气平静,“创作的孤独,观察者的孤独,凌晨失眠者的孤独。两个人分享这种孤独,它会减轻,甚至变成某种连接。这就是全部原因。”

      这个答案简单而真实,温绪言完全理解。他点点头,没有说更多,转身离开早餐店。

      走在回家的路上,清晨的阳光温暖地照在脸上。温绪言感到口袋里的便签本沉甸甸的,像一份刚刚获得的宝藏。他知道自己不会立即打开电脑写作,而是会先好好睡一觉,让这一夜的经历在潜意识中继续发酵。

      但在睡前的朦胧中,一个场景已经在他脑海中成形:一家便利店,凌晨三点,两个陌生人相遇,开始一场改变彼此的创作实验。不是奇幻,不是浪漫,只是两个孤独者用观察和文字搭建的临时桥梁。

      这个想法伴随着他进入睡眠,像一颗种子,等待着在合适的时刻破土而出。

      而在城市的另一处,宋渡今坐在早餐店里,没有立即离开。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时间棱镜:一次创作实验的记录》。然后他开始打字,记录下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从第一次在便利店注意到温绪言的犹豫,到今晨的告别。

      写作是他理解世界的方式,也是他连接世界的方式。而这一次,或许,连接真的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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