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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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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宁村的后山,笼罩着一片浓重的夜色,隐隐透出几星微弱光亮。
随着手中的往生烛缓缓熄灭,烬离内心最后的一丝希冀也随之消失,他将剩余的朱砂粉混入一旁的琉璃灯,灯中那簇幽蓝的魂火激动地跳了两下。
已经是第七百五十一次渡魂失败,就算是传闻里鬼界用来引渡魂魄的宝物——往生烛,也依旧撼动不了琉璃灯中的魂灵半分。
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上,身上还残留着被鬼界罡风刮伤的鬼气,但却无心顾及,手边的琉璃灯中传来吵嚷声。
“族长,救救我,我不想死!”
“族长……我好疼,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
嘈杂的声音萦绕耳边,烬离眼眶有些发涩,他轻闭上眼,脑中却是挥之不去的血红一片。
那是他最常与人偷溜去的人界,在大战中变得硝烟弥漫、断壁残垣,四处充斥绝望的呻吟,仙魔厮杀,无辜遭罪的却是凡人,鲜血染红大地,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幽冥门早已到承受极限,飘渡亡魂的速度赶不上新亡魂出现,久而久之,亡魂在人间堆积成怨,暴虐嗜杀,最终形成“怨瘴”,吞噬生魂。
神族掌握着渡魂秘法,无法对人间炼狱坐视不管,烬离带领族人将亡魂一个个送至幽冥。
再然后呢?好像是天族出来阻止渡魂,为何阻止?早已记不清名头,天族素来与神族不和,试图取而代之,但他却没想到,天族真的敢。
那时的他分身乏术,不仅要渡魂,还要处理“怨瘴”,以至于危机来临却不曾察觉,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和族人不知何时被打下锁魂链,接着便被裹挟着巨大灵流的“弑神刀”贯穿,他的法器护心甲阻挡了一部分力量,而三千族人无一幸免,重伤中只来得及拢走族人亡魂,流亡至今。
再睁开眼,人间的月亮依旧皎洁,好似千年来未曾变过,但月光冷冷地泼洒在身,寒意由肌肤浸入骨髓,冻得他生疼、不住发颤。
烬离弹指将琉璃灯中的亡魂纳入长袖,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试图咽下梗在喉咙的酸涩,可那悔恨的情绪,却如潮水般涌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对不起。”他反复低喃,肩膀控制不住地抽动,盈眶的眼泪滑落在地,四下却无人能回应。
但却突然传来一阵喘息声,烬离眼神一凛,何时来人了他都未曾发觉?
他挥散地上破碎的朱砂往生阵,捻诀隐身,便看见一名少年从林中跌撞出来,又踉跄着爬起往前奔走。
这少年浑身是血,恐是伤得不轻,看他毫无方向乱撞,烬离凝眉,后山虽不算危险,但这么重的血腥气,只怕不到半夜少年就会失血休克。
虽不想多管闲事,但许是刚才的情绪还未消散,少年逃窜的背影让烬离想起当年被灭族逃亡的自己,他脚步不自觉地抬起,跟在少年身后,却没注意脚下踩断一截枯枝,在寂静的夜里很是脆响。
烬离看着前方少年的后背瞬间绷紧,停住脚步,警惕地转过身,匕首横于胸前,蒙着血雾的眸子,扫过烬离所在的位置。
但他转身后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几只萤火虫扑闪着发出幽幽的光。
看着萤火虫缓缓朝他飞来,少年迅速射出匕首,但眼前一幕令他微怔。
四只萤火虫上下闪动,灵巧避过袭来的匕首,不仅如此,它们稳稳托举着一柄奢华且沉重的匕首,振动翅膀缓缓送至少年面前,幽火映照下,纯金刀柄上镶着几颗红钻和墨玉,刃身泛着银白寒光。
少年迟疑地接过匕首,那几只萤火好似有些雀跃?左右蹿动,略过少年,排成一线飞至他前方停下。
这是……带路?
少年捏紧匕首跟随萤火,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萤火如此微弱,但它们飞过的地方却是光亮一片,照清他前方的路。
烬离不缓不急地跟在少年身后,手中的琉璃灯已然熄灭,他本想将少年引至村里的医馆,但到山脚时,少年却突然摆脱萤火,自顾自地跑掉,而那几只萤火呆在原地显然很懵。
“罢了。”烬离看着那少年明明重伤还逃得飞快的背影,不免失笑,倒像是警惕的兔子。
“回来吧。”他将萤火收至袖中,此时心情全无山上那般沉郁,悠悠地朝着无妄庙回去。
哪成想烬离回庙中点上琉璃灯不久,就听到院中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晚真是不让人安宁,他叹息一声,转身走出正殿,地上蜷着的不正是刚才跑掉的少年嘛,这兔子还真是会找地饭。
走到面前,烬离终于看清少年模样,似有十五六岁,满脸血污,眼眸半合,眉心紧蹙,右肩头和腹部分别插着断箭,血块凝结在玄色金龙纹布料,洇出深红,地上铺染开一片血色。
少年在模糊间看见眼前之人与他背后的神像诡异地重叠,轻声说:“若真有神……”尾音未完,就昏迷过去。
烬离垂眸看着眼前没有意识的少年,五味杂陈,喉咙溢出轻笑,透着无奈,“求神倒是带点诚意呀。”
长袖砸进血滩,他小心避开少年身上的断箭,将其抱起来往殿中走去。
随他走过的路,两只衣袖在地上拖拽出两道血痕,由深至浅,铺至神像前。
寅时,晨露深重。
好冷。
好痛。
少年兀然睁开眼,没有轻举妄动,打探着四周。这是个很破旧的屋子,空气中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薰,他垂眼看见上身不着一物,裹满绷带。
何人救了自己?突然想起昏迷前有人出现。
他蹙眉沉思,将盖在身上的外袍披于身上,站起来后衣物下摆拖到地上。
好长,男子的衣物?
他起身,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个庙堂,正门对着的案桌上左右各摆了两个……土盆?上面分别燃着三柱香,想必闻到的香味就是这里散发的。
借着月光,找到不远处散落着自己带有血污的衣物和匕首,眼神一凛,有些不安,他捡起匕首插于裤腰间,小心来到门外。
院子不出所料也很破落,四面围着半人高的黄土墙,大门左边是一棵比墙高出许多的扶桑树,看起来年限很长,树下有张竹藤编织椅。
他费力挪到树下,引得咳嗽不断,很是响亮。
“小叫花子,刚把你救活,可又别把自己咳死了。”
树上传来一道戏谑的男声,少年警惕地抬眼望去。
只见树杈上不知何时倒挂了一个灰衣男人,晃荡的宽袖里漏出点点荧蓝色幽火。
“放肆!”他当即抽出匕首射去,这一用力,使得伤口崩开了些,一阵痛意袭来。
烬离灵巧躲开,翻身落地,匕首在他指尖转了个圈:“诊金三百两,黄金付现还是肉偿?”一团荧蓝幽火窜到少年的耳畔,“或者……拿你穿过的龙袍抵债?”
少年后颈寒毛倒竖,这人果然知晓自己身份,当死,他猛然后撤避开火焰,后背撞上树干,震落簌簌树叶。
烬离无视少年眼中的杀意,闲庭信步走近替他拍落肩头落叶,“陛下若想活到白天,最好把您尊贵的玉足从我的驱邪阵眼上挪开。”
小皇帝盯着脚底焦黑符咒,踹飞一撮香灰:“离火位埋朱砂,坎水位掺骨粉,你这阵法是杀妖还是杀人?”
“哟,小叫花子还懂堪舆?”烬离抱臂斜倚在树干,几簇调皮幽火悄然爬上他发梢烘干夜霜。
“朕十岁便能拆穿钦天监的浑仪,你这点伎俩,骗村妇供两筐鸡蛋还行。”
这人浑身都透着奇怪,他随着跃动的幽火看向烬离,不满睨道:“还有不准叫我叫花子。”
烬离不甚在意,轻佻吹了一声口哨,“那请问陛下尊姓大名?”说罢还装模作样但又不规不矩地躬身抱拳作揖。
少年白了他一眼,“普天之下谁不知朕叫青蘅?”
青蘅,烬离低声呢喃,随即笑得明朗,“我还是觉得小叫花子更好听!”
“你!”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不敬,青蘅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不住咳嗽,这次像是力气用完,一股无力感,就要往前倒地,却栽进了一个怀抱。
硬邦邦的,有一股淡淡的柏香,是庙堂里的那股香味,好高,自己才堪堪到他肩膀。
烬离看他就像刚醒就精力旺盛的幼兽,很是无奈,这又是飞刀又是咳嗽,恐怕又把伤口挣开,隐约都能看见青蘅腹部绷带洇出浅浅红点。
他两手一超就将青蘅打抱放在藤椅上,想检查伤口还没碰到,手腕就被抓住,力气不大,但他也没挣开。
“你到底是谁?”
青蘅虽然虚弱,但语气仍有一股威严,在月光下,双眼明得发亮,像要扑食的小狼狠狠地瞪着他。
烬离伸出的手收成拳,弹出食指,上下摇晃指了指绷带。
“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说,救我有什么企图?”青蘅依旧不为所动。
简直要被气笑,分明是他求着自己救命,反被倒打一耙。
烬离手腕一转,挣脱开来,俯身贴近,丝毫不在意少年戒备又凶狠的眼神,“土地庙,我的,你,”他睥睨着藤椅上的人,“不仅求着本神救命,还不奉上供品,没给你扔出去都是本神大发善心。”
说罢,轻哼摆头,似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值。
“破庙、烂神、黑心大夫。”少年嗤笑着与烬离对视,仰躺间,不合身的外袍终于滑落在地,“倒是绝配。”
“过奖。”烬离欣然收下,长臂一捞,将缝满补丁的外袍轻轻披在青蘅身上,低声说:“天快亮了,陛下可要抓紧时间歇息。”
庙外是蟋蟀连续而细碎的鸣叫声,烬离一跃登上树杈:“藤椅归你,若再发出声响扰人好梦……”
“就把朕扔进驱邪阵?”青蘅反问,抬头看树杈上那人的背影。
“不。”烬离灭掉指尖的幽火,“蜘蛛是吃蚊子的好邻居,陛下若是惊跑了它们,就亲自去逮后山的毒蛾。”
树上偶尔传来压抑的呛咳声,烬离凝视手腕间暴动似要鼓起的蓝色纹路,是白天替少年逼毒时经脉被反噬。
魂火在暗处终于缓缓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