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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现于黄昏的恶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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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星野夕明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时节或许根本不会选择出门。和这个地区的其他沿海城市一样,石滨市的雨季总在六月准时降临。
今天她难得没有发烧到头昏脑胀,身上也没有哪里痛到要满地打滚,多么适合在床上躺着!可惜她今日与人有约,比起事后向对方解释放鸽子的原因,还是不情愿地赴约更符合她的风格。
她的出门工序很简单,只需要把钥匙和手机揣进兜里,然后开门,关锁。要见的人她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她们关系其实并没有多好,但对面毕竟是照顾了她十年的人,于情于理都很难拒绝。
出地铁站后,她淋着小雨,慢悠悠地走向约定见面的咖啡店,忽略了在高楼顶端盘旋鸣叫的乌鸦和脚边溜走的黑猫。如果她相信所谓不吉之兆的话,她应该立马打消继续前进的念头,回家继续睡觉才是。
那个人看见自己淋雨过来一定又要啰嗦了,但她不介意在这方面叛逆一把,对于她来说,撑伞也是一种体力劳动,带着湿漉漉的伞到处移动还不如自己也变得湿漉漉的。况且这点小雨顶多打湿她的头顶和肩膀,不至于把她变成落汤鸡。
雨天的下午,街角的咖啡店没什么客人,坐在室外雨棚下的女性显得格外显眼。她看见老师——也就是她的养母微笑着冲她招手,然后耳中就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骨骼碎裂的声音。在她的视野变得一片血红前,周围人的惊呼和冰冷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冲刷掉了她的意识。
再睁开眼时,她的眼前还是一片红色,时间已至黄昏。雨早就停了,天空中沉淀的乌云被镀上一层晚霞。医院走廊的窗户将落日切分,胶质的地板像水面一般反射着天空的影子。要不是身上还留有血迹和泥水,她甚至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她扯掉脸上的氧气面罩,猛地坐起来,抓住路过的护士问道:“老师——就是和我一起的女性,中长卷发,大概三十岁左右,脖子上挂着月亮形状的挂坠,名字……名字叫月渡绊里!她怎么样了!”
既然自己现在还能动,说明老师应该也没有受什么伤,老师应该又去办住院手续了吧?那个人就是喜欢操心,知道她讨厌住院,每次都会提前把各种检查预约好,像逮兔子一样拎着她来医院办住院手续。
“很遗憾……”护士被她突然抓住手臂吓了一跳,但很快就调整过来:“那位女性被送来时已经没有抢救体征了。但是你,你被送来时也应该已经快不行了……为什么你现在看上去一点事情都没有?”护士见她没有大碍,简单安抚了一下她就急忙去找医生了,留下她一个人呆滞在病床上。
遗体确认的过程她不太愿意回想起来,在看到那张丧失血色的脸后她几乎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停尸房。她靠在走廊的墙上,感觉力气从身体中不断抽离。
这不对吧?她心想。躺在那里的应该是她才对,老师才该是那个面对遗体的人,说不定还会泣不成声,不会像她一样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哦?你的朋友还是没能挺过来呢,选择求生欲较强的你或许是正确的。明明没可能救下你,她却毫不犹豫冲上去了呢,真是令人感动的友情。”
四周的光线忽然暗沉下去,走廊被无限地拉长,耳边忽然响起陌生的声音,宛如蜂蜜般甜美低沉,却又没有任何温度,那仿佛嘲弄似的语调像极了态度恶劣的旁白。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吧?我是托雷基亚,一介渺小的恶魔,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想活下去的愿望。你对此没有任何意见要发表吗?活下来是不是很开心?我很期待你的反应哦。”见她没有任何回应,恶魔又轻声笑道。
“为什么是我?”眼前的景象和脑内的声音实在过于异样,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露出任何感情。
“原因刚刚已经说过了,但我不介意再为你解释一遍:你的求生欲更强。出于某些原因,我也是随时有可能消失的状态,可不是能百分百把一个快死的人救回来的,当然会选择成功率比较高的个体吧?至于你的朋友,看来她运气不太好呢,不过你们谁活下来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退一万步讲,理由听起来还算合理,但救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这种情节我在小说里见过,虚弱的恶魔需要依附到别人身上,否则就会消失,大概是这种展开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这事,免费多一条命这种好事要有也要排号,怎么可能轮得到她。说什么实现她的愿望,她对于恶魔分明是个复活赠品,买一送一的那种。
“目的?呵呵,只不过是死前的消遣罢了。我只是个被迫死而复生,又被正义的光之使者打倒,偶然掉进次元缝隙,少则几日多则一月就会消散的渺小恶魔。我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我很好奇,求生欲如此强的人类,在死而复生的喜悦后得知自己余命无几,会有怎样的反应?”恶魔用仿佛是在说退休计划一样的语气轻快地描述着,他在提到“正义的光之使者”时音调一转,突然低沉了下来,不知是因为怨恨还是嘲讽,看来恶魔对正义的光之使者们意见不是一般大。
“你哪只眼睛能看出我求生欲强的?如果你很期待我做出什么剧烈反应的话,抱歉,要让你失望了。”她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得到处都是,眼泪什么的早在确诊的时候就流干了。我的寿命顶多是从半年缩减到了一个月,算是跳过了最痛苦的终末期,谢你还来不及呢。
“另外,我们不是朋友,她是我以前的老师和监护人。”
自称托雷基亚的恶魔在她的脑内嗤笑道:“失望倒不至于,我对你们人类能有什么期待呢。你薄情的反应也很新鲜,这个地球的人类难道都像你一样吗?在得知自己亲密之人死亡时的反应如此淡薄?哈,真是可歌可泣的情谊啊。”
“恶魔先生,请不要把个体行为上升到群体,不是所有人在至亲之人过世时都会第一时间作出激烈的表现,更何况我和老师的关系并不好。”她用冷静到自己都觉得异常的语气回答道,“况且……在医院的走廊大声哭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医院的走廊并不是许愿池,无数的患者和家属在这里落下过眼泪,包括她。当医生告诉她抗癌治疗已经没有意义时,她诅咒过也祈求过,但不会有奇迹出现——除了她身上现在发生的事。
她强迫自己直起颤抖的身子,不抱任何希望地冲着面前的空气伸出手,并不指望恶魔能对此做出什么回应:“我的名字是星野夕明,看来我们只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共享一个大脑了,看在您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就不收您租金了,让我们友好相处吧。”
出乎她的意料,一只明显位于人外范畴的手回握了她。只是一瞬间,她看见一个幽蓝的身影显现于深红的走廊中。
名为托雷基亚的恶魔有泛着血红光芒的双眼和修长的身形,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勾住了面前人类少女的下巴。在日夜即将更替的时刻,这个场景显得是那么不真实,明明是如此暧昧的姿势,却感觉不到一丝浪漫,只有被蛇类盯上的恶寒爬上脊背。
“夕阳和黎明吗?光明和黑暗交接之时,非常美丽又混沌的名字。无论彼此是否愿意,我们都是一心同体的关系了,希望你能在剩下的时光中好好取悦我哦?渺小的、脆弱的、无力的人类。”
她隐约看到托雷基亚向自己行了一个礼,然后就消失于影子的边缘,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她打了个寒战,决定在医生来之前先从医院溜出去,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在这个地方过夜。
她没有选择回自己的公寓,老师的住所离医院更近,在不想住院的时候,她偶尔会住在老师那里。幸好她的随身物品还都在口袋里,她从钥匙串里挑出对应的那把插进门锁拧开。推门进入时,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说出了那句“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这个房间和她上次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甚至更一尘不染了,她一直是那个唯一会弄乱房间的人,老师也只是会露出有点苦恼的微笑默默帮她收拾。
“和你的形象相比真是相当干净整洁的房间,我还担心如果是个垃圾屋该怎么办呢。”托雷基亚的声音突然在脑内响起。
没想到他还会在意屋子的干净程度。夕明回想了一下自己公寓那一片狼藉的样子,决定保持沉默,并祈祷这位恶魔不是什么重度洁癖症和强迫症患者,不然之后应该有他好受的。
不过她现在的形象确实很糟糕,血液混合着雨水凝固在了她的衣服上,外套因为和地面产生的摩擦变得破破烂烂,她现在就像套了几个破纸箱子在身上。看着干净松软的沙发,她陡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虚脱感,理智告诉她一定要洗个澡再睡,但是感性把理性一脚踢开,她现在只想逃进梦中。
于是她把硬纸壳子似的外套扔到地上,不顾脑子里另一个住民的抗议,毅然决然地带着一身脏衣服倒在沙发上。沙发上的摆设一点都没变,还是像她们上次看僵尸电影时一样放着几个抱枕,她和当时一样紧紧抱住那个长条香蕉抱枕,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
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改变,但它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屋子的主人再也不会对她说“欢迎回家”,也不会硬拉着她一起看全网差评的爆米花电影,更不会在她睡着后擅自为她披上毯子了。
她终于有了一丝落泪的冲动,但终究没能哭出来。她不想让任何人听见她的哭声,包括脑内那个不请自来的租客——那现于黄昏又骤然散去的幽蓝魅影。
老师已经不在了,明日她又该为了什么活下去呢?无视她迷茫的呢喃,六月的夜晚融化了她的思绪,除了沉入梦乡外,没有给她任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