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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就这样,裘利亚在接下来的几天帮温斯顿联络到这件案子的公辩。温斯顿非常郑重地为这名严重伤害了自己的重罪犯特意手写了一封长达数十页的谅解书,其中提到了他了解到的关于帕多克遭遇的家庭和事业上的不幸,他婚姻的破碎、丧女之痛、贫穷和困苦对其尊严的冲击、自我意志的瓦解以及他寻求心理咨询的自救尝试等诸多陈述。裘利亚作为温斯顿的代理律师被邀请帮他修改多处古英语的冷僻语法,她枯坐一夜通篇读下来,即使其事早知也不免数度落泪,感念这位血族殿下的不遗余力和悲悯真挚。全部信件从信笺、笔墨到封章庄重地使用了所罗门家族纹印,并且温斯顿还亲自用拉丁文重新誊抄了一份副本一并递呈到了法官面前。联邦地区法院和检方大受震撼,社会舆论众说纷纭。

      裘利亚最近一段时间都会特地来看望温斯顿,每日复健结束后的下午,她已经连续三天在门外拦截下佩里准备呈给温斯顿的每日邮报。裘利亚抖开油墨纸张,大略一扫,一眼便看到一条独立时评:
      “双C党的穷人食堂:疤脸的伪善面纱”
      裘利亚无奈叹气,将这页直接从中抽出来,把剩下的报纸仔细折好才还给佩里。
      前天是“赫拉克利特的恶者本质不可改造”,昨天直接是“双面暴君卡里古拉”,面对温斯顿尽心竭力的求情,人们不约而同地表现出莫衷一是的态度。他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辩护,本该遭到严厉谴责,尤其他本身又是臭名昭著的吸血鬼,更是罪大恶极。然而极端荒谬的是,他自己却分明是这场事件中确凿无误的受害者,于是这就完全造就了一个以德报怨的高尚之举。公众在这件事上彻底无所适从了,因为这不符合人性下沉的惯性。

      裘利亚去旁听了这场量刑听证会,惊讶地发现聿修在庭上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慨来指控和阐明罪犯所犯下罪行的灭绝人性之至。从相识他以来,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嫉恶如仇地渴望置一名罪犯于死地,而公辩当庭宣读的温斯顿的谅解书对他而言简直是火上浇油,裘利亚清晰地感觉到一向沉稳持重的聿修在最后陈述中罕见地隐忍着一股巨大恐怖的怒火,几乎要直接喷射到旁听席上,恨不得一把大火将温斯顿那封精致出玫瑰花边的谅解书焚烧殆尽。
      ——是醋意么?
      裘利亚一开始也这么想过,但她太了解聿修了,他们曾经成为过家人啊,没人比她更看得清他了。那不是醋意,那只是怒意,烈火真金的怒意。

      一个月后法院公布了初步裁决,几乎没什么悬念:数百年终身监禁,但死刑建议未被采纳。基于听证会上的情况,这个结果裘利亚早有预料,她为此专程去往河边医疗中心将这个消息面诉温斯顿。这位公爵殿下当时应该刚刚结束康复电疗,神色痛苦,满头冷汗,闻讯只是颤抖着绛紫色的薄唇,红眸盯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裘利亚见不得他受这样的折磨,心里难受,讲述完案情进展就借口离开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见他时总是心绪起伏,她直觉这很不好,尤其在帮他递呈谅解书这件事后她又开始莫名失眠,但具体不好在什么方面她讲不清,只是不自觉地缩短了去看望陪伴他的时间,可心中又不免愧疚。
      然而事情没有就这样结束——
      帕多克得到判决通知的当天夺枪自杀了。

      判决当天帕多克被送往联邦重刑犯监狱,入监时向狱警夺枪自杀未遂,过程中还误伤了另外一名囚犯。
      次日各路媒体全方位出动追踪和跟进,有独家报道,来自检方内部知情人士透露,帕多克一心求死,不想再活着受罪下去。
      自此环伺多日的纸媒和广播才仿佛饿虎扑食一般齐齐向所罗门公爵口诛笔伐,冷嘲热讽他身为血族声名狼藉却为犯人求情减刑的做法狼子野心虚伪至极。
      情势彻底失控了。得知消息的裘利亚还在另一件案子的法庭上,迫近黄昏方才下庭,裘利亚甚至来不及回律所放东西就直奔河边医疗中心,她直觉这对温斯顿来说将会是一段异常艰难的时刻。

      傍晚交班时刻,走廊上疏寥空寂,尽头的防火门半开着,劈入一道血红的霞光。
      裘利亚走近贵宾病房门口,一道冷光自背后袭来,她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回头看到一双幽深的黑眸。那目光她再熟悉不过,搬出他公寓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他罕见地在阳台上吸了半支烟,迫于他自己搬不了重物于是帮她叫了搬家公司,但她记得他一直有原发性哮喘。
      “这么抽下去只会加重你的哮喘病。”裘利亚避过防火门钻上消防露台,目光扫过地上不知新旧的几节残烟。她发现他后来一直烟抽得很凶,虽然很多时候他甚至都抽不掉完整的一根。
      “你不接电话果然是来了这里。”聿修掐灭手里的半支塞进烟嘴回收桶里。
      裘利亚漠然:“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事已至此,你来这里还妄想扭转什么?”聿修的那双乌目里习惯性地泛出冷厉的讥诮。
      “我不想跟你吵,聿修,”裘利亚直直看着他,“现在帕多克和另一个可怜虫重伤昏迷,而殿下分明被害落下残疾,却饱受非议,事情已经够糟了,我不知道你来找我、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你很清楚,事情本不必演变至此。”
      裘利亚被聿修冰冷的口气彻底激怒了。“我从来没想让任何人受害,聿修!殿下只是想救人,我作为他的代理人我要帮他打点这件事情,这是我的职责。”
      “那你呢?”聿修露出讥讽的笑意,“只是单纯的听差办事么?”
      “我没什么好掩饰的,聿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想要死刑,虽然他确实曾经差点杀掉我,但他并不认识我,他并非仇恨我,我对他恨不起来。”裘利亚坦言,“如果神明说我可以救一个人的时候,那我就选择去救,无论他是谁。”
      “你难道想把救一名杀人犯都说成是身不由己的?是被动的?”聿修笑容中的嘲讽意味更深了。
      聿修的灵魂拷问令裘利亚彻底抓狂了,她张开双手试图去解释什么,眼中难以忍受地现出愤恨的怒火,然而她却什么都反驳不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手段和力气。
      聿修隐忍地闭上双眼,那张棱角分明的冷脸彻底结成了冰。辩倒前妻不会满足他内心任何的胜负欲,那种似曾相识的创伤又在无尽循环着,刺伤对方的每一击暗箭都防不胜防地回旋命中自己的心脏。但是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想亲手了结这个孱弱的自己,他甚至痛恨此时头脑里自然升起的某种情绪,清醒的真实令人窒息。
      肾上腺素狂飙,愤怒化为泪水,而泪水,总是伤心的。裘利亚赶紧用手沾掉涌出的泪珠,本能地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一如从前。但那一瞬间的悲戚才仿佛让她回忆起一切的初衷,她极力忍着哽咽,哑着嗓子艰难地说:“帕多克、他......也曾是一位父亲,你明白么?聿修,你应该明白的啊,那种痛苦——失去骨肉的痛苦......”
      “那是不是意味着失去钦儿的你我都该把枪口指向其他无辜的人?!”聿修几乎是阻断她话般地脱口而出反唇相讥,然而她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又真的受得了么?他不敢回答。对理性的皈依使他难以直视那个默默垂泪的裘利亚,他痛苦地撇开头,递给她一块自己的手帕,“想想你自己,裘利亚。看看清楚你到底是谁、是怎样的人,裘利亚?这一切总得过去的......”
      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裘利亚终于泣不成声:“......你不明白,聿修,在他救下我之前,我想的全都是死......”
      “够了,裘利亚!钦儿先天不足,他的离开不能代表任何事情,你还要这样伪善下去到什么时候?!这样自以为是地把你的主观意志凌驾在他人命运之上到什么时候?!那是这个孩子的命!接受他的逝去是你我的命!你一定要这样妄图背负他人命运过一辈子么?!”聿修完全忍无可忍了,他几乎歇斯底里起来,痛苦难以使他麻木屈服,只会挑起他无穷的反抗和愤怒,“还有你的那位殿下,我感激他救了你,如果他真的是纯粹的善举那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表示我对他的敬意,可他这是在干什么?!他以为自己为此身负残疾就可以写谅解书、就可以帮杀人者求情?伪善至此真可谓毫无人性可言,明明深受其害还要高高在上地垂怜施害者,无知且傲慢,本质就是自私地想要自欺欺人地洗脱他们血族世代剥削和吸血人类的罪行!”
      “省省吧,聿修,省省你那套丛林法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剑拔弩张昨日重现,聿修的唇枪舌剑是裘利亚挥剑斩情丝最快的磨刀石,她一把抹掉面上涕泪,长驱直入,“你很敏锐,眼睛毒,也通晓人心,一眼将我看穿,这些你都没错,但恐怕这次你要看走眼了。你们这群自诩公义的权力拥趸才是真的孤陋寡闻,在你们那个精于算计的世界里早已抛却了崇高,你们没见过这样的人便不敢相信他真的存在。公爵殿下身为血族却生性良善,我从来没见过他吸谁的血,一心无私只为救人,如今他作为死刑量刑期间的辩方证人被公众拉出来猜忌和审判,因特殊族裔的身份受尽偏见的歧视和迫害,而那些只管张嘴的加害者却不必遭受任何制度上的惩治,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所谓匍匐于宏大叙事的理智疯子在用傲慢的自我献祭来诠释司法。”
      “好好好,我被理智奴役,我傲慢,我无权解释司法。那那些真正死掉的十三条生命是什么?他们怎么办?在子弹射穿他们心脏的时候谁来为他们求情?!他们连宽恕的权利都因为生命的剥夺而永远丧失了!还有帕多克,这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有资格去强制他活在这个已经对他而言堪比炼狱的世界上?!”
      “我不会质疑你的执法权,聿修,直到此刻你都不会相信,你是我心目中最有资格担当检察官的人。你只是不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主义、制度,和伪善。殿下他生而为吸血鬼,是公众眼中天然的罪人,他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他甚至笃信自己身背原罪,为此越发柔顺听话、谨小慎微,然而这世上又有谁是无辜的?就像帕多克一样,只有怯懦者挥刀向更弱者。殿下因为向善而压抑,因为压抑而示弱,便被像你这样的人们变本加厉地污名化,每一个莫衷一是的人都不清白。这种人存在于世上,是对这个社会良知的考验、是对你我人性的考验。”冷冽的寒风伴随深呼吸一秒钻进气道,爆裂地将冷热交织在前所未有的清醒时刻,裘利亚说到最后甚至感到出奇的平静,一种由内而外的磁流固着在她结语的沉寂时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但这都是她的心里话,真真切切的心里话。
      聿修沉默着,手慢慢抬起覆到额前遮住了半张脸,套在胳膊上的肘拐像一根将断未断的残枝一般忽忽悠悠地砸在他的长风衣上,拐尖震得散出三两雪末来,裘利亚一下觉得脸上湿凉,好像被飞散的雪晶迎了面。
      “那天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你了......裘利亚。”
      裘利亚抿紧嘴唇,用手背去摸脸。
      聿修放下手来,垂首不语,后悔说了方才那句话。他脸冷得白无血色,只是摇头,然后什么也没说,看也不看她,撑起拐杖离开了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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