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樟檀柳

28、第 28 章

　　翌日。
　　窗外是个艳阳天，病房里却严严实实地拉起厚厚的红丝绒窗幔把阳光完完全全地挡在另一个世界里。房间里沉闷阴冷，四围摆着一些年代久远的古董陈设，没有一丝活人居住的气息。
　　温斯顿结束了每日的电疗后就艰难地洗了澡换上一身华贵古典近似礼服的套装坐在轮椅里安静地等待着，他的腿上端正地摆放着昨天从裘利亚的律所寄来的委托书，他把自己的名字工整地写在委托人的位置，和裘利亚的名字一左一右地待在同一张纸上。
　　——真好，温斯顿想。好像这样就可以离她近一点似的。他非常珍惜每一个可以靠近她一点点的机会。
　　温斯顿手抚着裘利亚的名字，不懈努力地弯起嘴角想要练习如何更自然更友善地微笑，他想，一会儿她来，自己可以表现得好一点，不要像昨天那样紧张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露出那么诡异的表情而令她感到不舒服。
　　病房门按时被敲响，温斯顿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练习微笑的痕迹。他看到裘利亚正站在门口笑看着他，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夺目，让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温斯顿一瞬间失了神，他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自己正在练习微笑，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他的眼中只有她一个人，他仿佛掉进了一个美丽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裘利亚身着一套干练的女士西装，头发利落地挽起，整个人看上去充满活力又不失专业。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一些资料和文件。她微笑着从门口探出头来，阳光越过走廊的窗户洒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
　　温斯顿看得心脏狂跳，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轮椅扶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阳光下妩媚迷人的裘利亚，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在光芒中蒸腾消散了，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变得沙哑：“塞德斯小姐。”
　　裘利亚随手带上房门，面带微笑地走到他面前，看到温斯顿一脸紧张，还以为事情会有什么变化，然而她又一眼看到温斯顿手上的委托书，立马涣然一笑：“您把合同签好啦，殿下，看来昨天我的提议您很中意呀，真令我开心！”
　　温斯顿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裘利亚，就像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着自己的神明，他拼命地压制住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情感，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说道：“我很……荣幸，塞德斯小姐。”
　　“您客气了，殿下。昨天寄给您的合同是一份常规合同，但我想服务资费那里我要给您免费，由我自己来承担向律所产生的费用。您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向您收取费用的，永远都不会。”
　　温斯顿听着裘利亚的话愣了愣，他垂下眸子，眼底有些失落。他不想裘利亚总觉得她欠了他什么，他不想裘利亚因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放弃自己辛勤工作本该获得的酬劳。“谢谢您的好意，塞德斯小姐。不过我想，我不能让您无偿为我服务，这样会让我很过意不去。”
　　裘利亚却摇摇头：“殿下，您别推辞，您救过我的命，这点小事算什么。”
　　温斯顿看着裘利亚坚决的眼神，十分犹豫，他不想要裘利亚的任何报答，却又不忍心拒绝。
　　“殿下，您如果不答应，我可是会伤心的。”裘利亚佯作伤感，几分真心，几分俏皮。
　　温斯顿仰起头看她，仿佛真的看到有两只小兔子一般的软绵绵的大耳朵从裘利亚头顶伤心地垂落下来，令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别......我、我答应您，但请——请一定允许我支付税款和律所额外收取的款项。”
　　卖乖得逞的裘利亚狡笑：“殿下，您真是位慷慨的绅士！”
　　温斯顿看着裘利亚灿烂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知道，裘利亚是真的关心他，才会为他着想。他不禁有些眩晕地心襟荡漾起来，他赶忙低下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沉溺于对她的绮思，试图隐藏自己内心的情绪。
　　这时，病房门却从外面被敲响了。
　　裘利亚促狭一笑，高深莫测地对温斯顿眨眨眼：“殿下，我有个惊喜给您。”
　　温斯顿听到门响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更加疑惑地看向裘利亚。他不知道裘利亚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但他内心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裘利亚回头朝门口喊了一句：“进来吧！”
　　于是虚掩的病房门边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抱着一只精致的小礼盒笑嘻嘻地喊：“吸血鬼先生！”
　　“马库斯！”温斯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上次马库斯的母亲将马库斯带走并拒绝了温斯顿送去的玩具和食物，温斯顿知道马库斯的母亲像从前所有人类母亲一样，不希望他这样的吸血鬼再打扰他们平安宁静的生活，毕竟，换做是他自己，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靠近像他这样危险的吸血怪物。他以为从此以后他都不可能再见到马库斯了。
　　马库斯兴奋地扑向温斯顿，而温斯顿也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小小的马库斯。
　　“我的小马库斯——我很想念你......”他低低地哽咽了。
　　裘利亚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心中涌起暖流。她微笑着对温斯顿说道：“马库斯也很想您。”
　　温斯顿激动地抱着马库斯，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动。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马库斯，还能像从前一样抱着他，听到他纯真清脆的笑声。马库斯紧紧搂着温斯顿的脖子，奶声奶气地用西语说：“吸血鬼先生，妈妈说，只要有裘利亚陪着我，我就可以和你一起玩！”
　　温斯顿眼中闪烁着泪光，他抚摸着马库斯柔软的头发，怜惜地无语凝噎。他抬头看向裘利亚，眼中满是深情：“谢谢您，塞德斯小姐。”
　　“不客气，殿下。马库斯的母亲只是对您不太熟悉，时间久了她一定会明白您勇敢善良，是绝对不会伤害马库斯的。”
　　温斯顿鲜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蹙眉笑着，可却哑得不可思议：“谢谢您的帮助，塞德斯小姐......您不会明白这有多难以置信，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真的，我简直不敢奢望......我、我该怎么感激您才好？”他轻摇着脑袋语无伦次，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裘利亚笑着摇摇头：“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殿下，该我报答您才是。能为您做点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本还沉浸在莫大欢喜中的温斯顿听了裘利亚的话愣了愣，他的笑容迷茫地黯淡下去，眼底不受控制地升起难掩的失意。他不想裘利亚总觉得她欠了他什么，他不想裘利亚因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勉强自己来对他好。
　　裘利亚看温斯顿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以为他性情内敛不愿意多言这些人情往来，便转移了话题。
　　“马库斯，你是不是特意为殿下准备了礼物呀？”
　　偎依在温斯顿怀抱里小马库斯听了裘利亚的话，两只黝黑的大眼睛一亮，高高举起自己怀中的礼物盒子，一直举到温斯顿脸前。
　　“吸血鬼先生，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里面是好吃的小饼干，送给你。”小马库斯嗫嚅着憨拙的英语，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着他的吸血鬼先生讲出来，最后小脸一热，小小羞赧地补充道：“不过我还小，不会做饼干，饼干和礼盒都是裘利亚帮我制作的。”
　　裘利亚瞧着可爱，忍不住扑哧一笑。
　　温斯顿喜出望外地看着马库斯手里的小盒子，张大清明透亮如红宝石一般的双眼：“我……给我的？”
　　马库斯点点头，裘利亚帮他扶住盒子向温斯顿捧得更近。
　　温斯顿下意识伸出手，又缩回去，他紧张地看向马库斯又抬头看看裘利亚，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可……可以吗？”
　　马库斯不理解温斯顿的疑虑，觉得他笨拙的样子很好笑于是天真无忌地桀桀大笑起来。裘利亚则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殿下。”
　　温斯顿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谢谢。”
　　裘利亚揉了揉马库斯的小脑袋：“马库斯该怎么回应殿下的感谢呢？”
　　“不客气，吸血鬼先生。”马库斯骄傲地抢答。
　　温斯顿颤抖地捧着那个精致的饼干盒，又细又长苍白嶙峋的手指轻轻去抚摸那上面好看的花纹，他摸着花纹，对马库斯抿唇笑了，又抬头去看正微笑看着自己的裘利亚，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是……送给我的？”
　　见到温斯顿竟然像童话里的笨汉斯一样反复求证，裘利亚都要失笑了，她温柔地回答：“当然啦，殿下。”
　　温斯顿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没有听错，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又小声说了一遍：“谢谢。”
　　裘利亚笑容灿烂，像对待马库斯那样耐心地回应他：“殿下喜欢就好。”
　　温斯顿手指触到裘利亚和马库斯刚才握着盒子的位置，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他们身上温暖的体温。温斯顿怔了一下，又忍不住再去摸索，仿佛想要抓住这世间赐予的一丝一毫的温存。他看着盒子上好看的花纹，失神喃喃，声音有些颤抖：“真……真好看……”
　　裘利亚笑着提醒：“殿下，您喜欢就好，快打开尝尝吧。”
　　温斯顿尽力回了回神，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放着几个可爱的小饼干，每一个都形状各异，颜色各异，看起来十分精致。
　　裘利亚在一旁笑着说：“殿下，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马库斯也好似被温斯顿紧张激动的情绪所感染，难得的乖巧安静下来，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温斯顿屏气凝神地看看那些小饼干，又抬头看看温柔对他笑着的裘利亚。
　　——这真的不是梦吗？他最喜欢的人送给他一份她亲手制作的礼物——这样美好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他身上吗？
　　“是……是您做……做给我的？”
　　裘利亚都有些忍俊不禁了：“对呀，殿下。”
　　温斯顿抿了抿唇，感觉顷刻间心脏被温热的血液充盈满溢，几乎夺走了他微薄的呼吸，他感觉眼眶有点湿润，那热意他从未感受过，梦想中被阳光照进了心里也许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裘利亚看温斯顿不说话，有点疑惑不解：“殿下？”
　　温斯顿如梦方醒，连忙摇头，小声说：“抱……抱歉。我、我好喜欢。”
　　裘利亚再次失笑：“殿下，您不尝尝吗？”
　　“味道超好的！”马库斯笑嘻嘻地嚷起来。
　　温斯顿欣喜又羞涩地点点头，纤悉不苟地拿起一块橘色的小狐狸形状的饼干，放进嘴里。饼干的味道很香，也很甜，咬碎的饼渣丝滑地融化在唇齿间，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裘利亚和马库斯满怀期待地盯着温斯顿：“殿下，好吃吗？”
　　温斯顿用力点了点头，湿漉漉的眼神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殷红，他缓缓看向裘利亚和马库斯，仔细抿干净嘴角的饼渣，声音发颤：“好……好吃。”
　　马库斯咯咯笑出声，裘利亚也开心地笑了：“那就好，我还担心您不喜欢呢。”
　　温斯顿心跳加速，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尖都红了。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还是他最喜欢的人亲手做的东西。他看着裘利亚渐渐放松下来的笑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被迷住了。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感觉，像是晴空万里下和煦阳光拂过裸露的皮肤......他鼓起勇气，舒心地笑起来，笑着说：“我……很喜欢。”
　　“吸血鬼先生，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
　　温斯顿听到这话，连忙低头用手揉了揉眼睛，努力掩饰着自己有些哽咽的声音：“没……没有。”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她发现温斯顿似乎很紧张，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手指紧紧地握着饼干盒子。
　　“殿下？”
　　温斯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裘利亚，他怕自己说错话，会让裘利亚发觉自己内心龌龊的悸动。
　　裘利亚凝目等待着，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缓了。
　　“我……”温斯顿慢慢抬起头，红色的眼睛里慢慢充斥了太多的情绪，然而他又摇摇头，似乎很费力地轻声改口：“谢谢……谢谢您为我做的饼干……谢谢您……”
　　望着对面那双被瞳孔流泻的血红底色逐渐晕染的赤目，裘利亚猛地一震，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自心底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
　　温斯顿咬着嘴唇低着头，像是细长鸟骨一样的苍白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装满小饼干的盒子，那些小饼干和裘利亚一样，都散发着无比温暖的气息，那是温斯顿在梦中都难以触摸的暖意：“……真……真好啊……谢谢您来看望我，谢谢您带马库斯来这里，谢谢你们送我的礼物……您真好，塞德斯小姐，您真好……”
　　这时候，似乎连懵懵懂懂的小马库斯都感受到了温斯顿难以抑制而流露出的晦涩真情，他那么小，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绪，只是觉得气氛很温馨却油然而生出一阵阵悲伤得想要流泪的冲动，他本能地伸出嫩嫩的小手举到温斯顿瘦瘦凉凉的脸上，然后轻轻拍了拍，像是用小小一团鹅绒拍击在新雪上那样轻柔。
　　温斯顿被那一小团的暖意拍醉了，他望着那双纯真黝黑的眼珠情难自禁地心折了，练习微笑的战战兢兢霎时冰释于永夜，那种来自天性的向光的愿望牵着他、带着他，一寸一寸地往阳光下追去......
　　裘利亚看到温斯顿攥紧那只饼干盒子紧紧地将马库斯搂进自己怀中，紧得每一根手指的骨节处都白得发青。明明是一盒再普通不过的饼干而已......却似乎因为一个人的无上珍惜而散发出无价之宝的质感。看着温斯顿对眼前一切超出常人的珍视，裘利亚内心再次升起那股熟悉的、轻盈的安心之感，与庭院下午茶那日甚为相似，她回忆起了自失去钦儿以后，那久违的爱与珍重。
　　——如果当初是这个人，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自那日后，温斯顿与裘利亚之间正式缔结了法务代理协议，这样检方一切针对温斯顿有关广场枪击案的质询都要先经过裘利亚。裘利亚在这其中了解到，聿修虽在温斯顿与案件的相关性和他的证词上存在疑虑，但州检内部经过多次讨论，顾及到温斯顿深红贵族的身份，且考虑到嫌犯供认不讳而温斯顿受害事实明确成立，对本案起诉和定罪不存在特别阻力，决定不予在这条线索上继续追查下去。而聿修本人则向裘利亚明确表示他不会因此就放弃对真相的发掘，一旦有新的嫌疑点出现他将会不遗余力地追查到底。
　　聿修法不阿贵的秉性裘利亚再了解不过，她尊重他秉公执法的职业精神，但也坚定自己心中信念，认定温斯顿一定是拥有善良勇敢美好灵魂的人。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裘利亚脑海中就会浮起那个内心深处的问题。温斯顿惊为天人的形貌，他那些太过异于常人的举动，以及他时而难掩的某种情绪......这些如同漩涡一样将她失去钦儿之后本已有些麻木的神魂自混沌中缠绕，她对这世间那些曾经鲜活的触觉仿佛又在微妙地苏醒——
　　而聿修对她这位救命恩人的步步紧逼似乎也在隐约印证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