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樟檀柳

16、第 16 章

　　裘利亚发现他的目光于是抬起头来对他笑了一下，却在转头的一瞬间看到床下挂着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有一些橘色的液体，伸出一根管子连进被子里。裘利亚一时有些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作没看到，收回目光放下筷子，默默将没有吃完的寿司盒阖起来，最后才转向温斯顿露出礼貌的微笑：“殿下，我用完餐了。”
　　然而直到这时她才看到温斯顿的脸变得煞白一片，纱布下的锁骨一直连到他削长的下颌硬邦邦地暴出一根根青白的筋脉，那样子十分痛苦，仿佛有人抽走了他吸入的所有氧气、仿佛他下一秒就会这样直挺挺地死去。裘利亚吓了一跳：“殿下？”
　　温斯顿羞愧地低下头躲开裘利亚的关切，余光里却还死死盯视着她刚刚目光所及之处。虽然知道她并非故意，他依然感到窒息的难堪，左手紧紧抓着床沿，试图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右手艰难地向外蹭动毯子，想用下摆把挂在床下的尿袋严严实实地遮起来，心里不住为自己的狼狈令她失去胃口而感到羞惭万分。他的左腿还是无时无刻不在传来钻心的刺痛，这连绵不绝的痛感此时变本加厉地入侵他的神志，令他感到一阵恶心，不禁冷汗涔涔。
　　裘利亚注意到温斯顿的动作，心里不好受，又看他很难受的样子，试探着问：“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需要我帮您叫医生么？”
　　温斯顿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可他不想让裘利亚觉得为难，费力挤出一个微笑对裘利亚说：“不……不用。我没事。”随后又低头拿起叉子硬吃下几口鹰嘴豆泥，掩饰掉自己窘迫的样子。温斯顿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必须尽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他已经让她感到不适，不能再让她看到他这么荒唐不堪的一面。
　　裘利亚知道他一定很难过，她真的不知道他还要忍受多少痛苦。裘利亚心中过意不去，她前倾身体，微微低下视角去盛接他始终低垂的眉眼，在锁定他慌乱颤动红眸的那一刻，由衷地说：“殿下，今晚很高兴能和您一起用餐。我是真诚的。您真是个非常善良和绅士的人。”
　　温斯顿被裘利亚的眼神一箭穿心，竟一时间忘了逃避，忘了疼痛，忘了咀嚼，甚至忘了呼吸，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裘利亚依旧注视着他，笑容渐渐放大，似曾相识地，仿佛从心底开出的花。
　　“能、能和您一同用餐，我、我也好开心......”温斯顿红色的双眼终于眨动起来，石榴果实一般剔透的眼仁飞快闪开了，他用餐巾擦干净嘴唇，红唇越发艳丽，仿似把尖峭的鼻尖也晕红了。
　　裘利亚怔愣，有那么一秒，她觉得公爵殿下的样子乖巧得不可思议。
　　温斯顿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裘利亚：“塞德斯小姐，我也用完餐了。”
　　裘利亚看看温斯顿，又看看他面前的餐盘，又看看温斯顿。
　　——她怎么觉得殿下的样子更乖巧了？
　　“殿下……您好像，有些挑食呢……”裘利亚目光落在餐盘里堆在一边的几根小胡萝卜，小心翼翼地，对着温斯顿促狭一笑。
　　温斯顿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裘利亚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他的耳朵尖微微泛红，他的确不喜欢吃胡萝卜，但他又觉得裘利亚会不喜欢挑食的人，于是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赶紧叉起胡萝卜一根接一根放进嘴里，低声嗫嚅着：“没有、没有挑食。”
　　裘利亚被温斯顿的样子逗笑了，她双手托腮，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亲昵：“您别急，殿下，我没有要责备您的意思。胡萝卜很有营养的，而且，您看，它长得那么可爱，您怎么忍心不吃它呢？”
　　温斯顿不知所措起来，一贯苍白的脸上不知不觉透出粉红色的光泽，连湿湿的眼尾都被染红了一片，他感到不好意思，但心里又好像很暖。
　　“我、我知道了，塞德斯小姐，我会试着去接受胡萝卜的。”
　　裘利亚笑了，然而此时她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她慌乱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手机摁断，充满歉意地对公爵殿下笑了笑。
　　——她有事要离开了么？温斯顿心头一紧，却对向他微笑的裘利亚勉强笑道：“没关系的，塞德斯小姐。我占用了您太多时间，您应该去忙您自己的事了。”
　　裘利亚摇摇头：“抱歉，殿下，打扰到您了，我应该静音的。”她将手机放回包里，却无意中看到了什么，伸手从包中掏出一个小东西笑着递给他：“殿下，您今天把胡萝卜都吃掉了，我要奖励您一个签饼!”
　　一个被密封在透明塑封纸里长着两只胖耳朵的小点心被递到了温斯顿面前。温斯顿呆呆看着咫尺之遥裘利亚散发着暖意的小手，又看看那手上一只小点心，心里充满激动和好奇。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裘利亚的手接过饼干，认认真真地捧在手心里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那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温暖的气息，一缕薰衣草的香气扑鼻而来，温斯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什么是……签饼？”
　　裘利亚有些意外：“您没有见过签饼么？”
　　温斯顿怯生生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他有些失落，他一直生活在荒僻的白崖城堡里，他知道人们都不喜欢自己这样的吸血鬼所以很少下山，人类社会里的东西他都没怎么见过，尤其自工业时代以来，世道发展迅猛，报纸上那些新的东西和新奇的事物应接不暇，而他却一无所知，他还在用很古老的东西看很古老的书，他觉得裘利亚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古怪也很无聊吧。
　　裘利亚有点不敢相信，不过她没有多想，只是笑了笑，耐心地解释：“签饼就是一种幸运小饼干，是东方餐厅餐后送给客人的小礼物。”
　　温斯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继续看着手里的饼干，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而且还是裘利亚送给自己的礼物。
　　“殿下，您......是不是不喜欢这些外面的食物？”见温斯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裘利亚小心地询问。
　　温斯顿听到裘利亚的话，急忙抬起头，他怕裘利亚误会：“不、不是的，塞德斯小姐，我很喜欢您给我的食物，我只是……很少下山……”
　　——很少下山？裘利亚愣住了，她怀疑自己在看高配版《剪刀手爱德华》。
　　“让您见笑了。”温斯顿牵强地陪出一丝微弱的笑容，想着她大抵会嫌弃自己，便小声地先说道：“我......我是个很孤陋寡闻的人。”
　　听着殿下如此形容自己，裘利亚心中五味杂陈，她听说血族的寿命是人类六倍，所以以为像他这样成年的吸血鬼八成早就周游过世界、看腻了这世上大多数司空见惯的东西了。温斯顿这种异同寻常的自贬反而赐予了他特别的尊严一般，这是那些敏感的灵魂惯有的尊严，令裘利亚的用词竟也无缘无故地跟着他书面起来：“您莫怪，殿下，是我唐突了。”
　　温斯顿怕裘利亚自责，连忙摇头：“不是的，塞德斯小姐，是我让您误会了。”
　　裘利亚隐约感觉殿下之前给她的距离感貌似并不出于他倨傲的身份，另一方面，她又不想再令他尴尬，于是赶紧转移了话题：“殿下，快试试这块签饼吧。”
　　温斯顿听到裘利亚的话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然而当与她美丽的蓝眼睛对视的一刹那，又触电般低下头不敢再抬起。
　　——她好美。温斯顿心中波涛汹涌，捏着签饼手心发汗，一丝不苟地按她说的撕掉透明的包装纸，慢慢送到嘴边，试着咬下去。
　　裘利亚观察着温斯顿慢吞吞的动作，刚才用餐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样子很好看，容貌清俊，动作优雅，金色的长发和红色的眼睛非常漂亮，皮肤也如丝缎般光滑细腻。黄金的戒指微动，冷白的长指沾上胖胖的小饼干，他猿臂微屈，纱袖抖落，露出一截苍青的手腕，朱唇微张，瑰丽浓艳。
　　“——等一下，殿下。”
　　温斯顿被裘利亚突然的提示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懵懂地看着裘利亚。
　　“殿下您先别咬，这里面有张纸条，您先掰开它把纸条拿出来。”裘利亚自觉扫兴，但她更不愿一会儿令殿下败兴。
　　温斯顿不好意思地咬了一下嘴唇，脸不禁红了一点，低头捏起小饼干的两只胖耳朵慎之又慎地掰开，发现里面果然有一张纸条，纸条是白色的，上面写着一句话：你将会收到一件珍贵的礼物，那就是你毕生所爱之人。
　　温斯顿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微微颤抖着，就像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的样子，心里也很高兴。“签饼会随机送您一张写有一句箴言的字条，它可以给您带来好运气。殿下，祝您好运！”
　　温斯顿看着裘利亚，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喜悦。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礼物，这张小小的纸条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很想告诉裘利亚他有多么感激她，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快，好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他看着裘利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您……您相信签饼的箴言么？”
　　裘利亚宛然一笑：“我相信啊，我也收到过同您这个一样的箴言，后来我真的遇到了我的所爱之人。”
　　温斯顿怔怔地看着裘利亚，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裘利亚微笑，笑容中却略显遗憾：“不过那是我的前夫，已经是过去时了。”
　　——她的前夫......是那个人。温斯顿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他羡慕那个可以拥有裘利亚的爱的人，他不敢奢望能够拥有她哪怕一丁点的爱，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裘利亚，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久久望着自己不说话，他眼中似乎充满了话语，却只是望着自己，一言不发。“殿下？”
　　温斯顿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盯着裘利亚看了太久，急忙低下头：“没……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您真幸运，可以遇到一个您所爱的人，还能和他在一起。”
　　“殿下，这没什么，您也会遇到那个您所爱的人的，一定会的。”
　　温斯顿摇摇头，只是苦笑了一下。
　　裘利亚有些意外。
　　温斯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裘利亚，想要装作没事地笑笑却又笑不出来。他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悲伤，他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他的身份和处境。他不想让裘利亚觉得自己是一个怪物，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然后低下头把小饼干塞进自己嘴里，压抑下去那种如鲠在喉的苦涩。
　　“殿下……”殿下的表情有些反常，裘利亚担心地看着他。
　　温斯顿没有回答裘利亚，他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咬碎饼干。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用力地咽下那块签饼，然后抬起头，看着裘利亚，特别努力挂出一丝微笑，仔仔细细地说道：“谢谢您的签饼，真的很好吃。”
　　裘利亚感到殿下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能笑着回应他：“不客气，殿下。”
　　然而，这时裘利亚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裘利亚面露窘促。
　　“塞德斯小姐，您去忙吧。”温斯顿苍白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语声轻柔，安慰地道。
　　“真的很抱歉，殿下......”
　　“谢谢您来看望我。谢谢您送我的签饼。谢谢。”温斯顿淡笑着，却垂下了眉眼。
　　裘利亚握着手机略感遗憾，对温斯顿无奈地点点头：“那殿下，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我明天再来看您。”
　　温斯顿笑着点头，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把不舍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他目送着裘利亚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裘利亚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他挣扎着探出身体，轻轻把手放上她刚刚坐过的椅子，指尖仔细摩挲着扶手，虽然很微弱了，但是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晚安，塞德斯小姐。”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绝望，一半是希望。
　　蓦地，他看到椅背上竟然留下了一根裘利亚金色的头发。
　　他颤颤巍巍地把那根头发拈起来，放在掌心里，看着它在灯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福感。他小心地把头发缠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匣子，一丝不苟地把发丝团进匣中，然后把手心里的字条也叠好放在里面。那个匣子很精致，是用金丝楠木做的，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他如获至宝一般地把盒子放在枕头底下，生怕弄丢了。他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中裘利亚留下的气息，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温情，脑海里浮现出裘利亚真挚的笑容，那是他见过最美丽、最温暖人心的笑容。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他告诉自己，只要她过得幸福，自己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只要有她在，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奢望她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她是那么美好，她值得拥有无限美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