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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吴宫砂 ...


  •   作者:万岁生

      姑苏台的晨雾裹挟着胥(xū)江的腥咸漫进椒房殿时,屈狐庸正对着菱花铜镜梳理鸦青鬓发。十二根乌木簪在紫檀梳妆台上投下细碎阴影,每根簪头都刻着半只振翅玄鸟——那是用屈氏宗庙焚余的梁木制成,木纹里嵌着的火漆遇热便透出极细的《河伯引》经文,仿佛将郢(yǐng)都的烈火与江河的呜咽都封进了这小小的图腾。镜中,她眉间的朱砂点忽然泛起涟漪,如一滴凤凰血坠入江心,竟顺着肌理缓缓下移,最终在少腹处凝练成吴地特有的“勾吴纹”:双鸟交颈,喙部相衔,尾羽翻卷如惊涛,正是太伯奔吴时以藜(lí)杖刻在荆蛮之地的立国印记,此刻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女公子,吴王的鸾车已在宫门外候了三刻。”侍女阿箬(ruò)捧着描金漆盒侍立一旁,盒中“赤凰衔珠”金步摇的凤凰尾羽掠过玄鸟纹锦缎,尾端的夜光珠在晨雾中明明灭灭,“这是楚庄王当年赐给令堂的椒房之宝,今日真要戴着它赴宴?”

      屈狐庸的指尖抚过金步摇的鸱(chī)吻坠饰,冰凉的青铜表面还留着郢都太庙的霜痕——十二年前,母亲夏姬在吴城病榻上把它塞进她掌心时,凤凰尾羽间的夜光珠正映着窗外的江月:“鸱吻守的是楚宫的飞檐,却吞不下屈氏的江河。”此刻轻轻一按,鸱吻喙部“咔嗒”弹开,半片浸血的竹简跌落在妆台上,血色在晨光中泛着青黑,正是父亲屈巫在七星滩礁石上用秘药混合心血写下的绝笔:“破楚者,必吴;成吴者,必你。——屈巫” 字迹边缘的晕染,像极了当年他在江底布防时被浪涛打湿的战图。

      漆盒“当啷”落地,阿箬慌忙捡拾散落的胭脂水粉,屈狐庸却凝望着竹简上的“必你”二字。她想起三个月前在晋国质子府开启阴凰匣,帛画上楚国水师的每艘船底都标着朱砂勾吴纹,与她此刻少腹的纹路分毫不差——原来从母亲顶着赤凰金步摇踏入楚宫的那日起,从父亲在吴城教首批舟师唱《河伯引》的深夜起,这场横跨二十年的谋算,早已将她的骨血化作了连接玄鸟与勾吴的舟楫。

      “帮我戴上。”她将金步摇插入云鬓,鸱吻坠饰恰好悬在锁骨的凤凰图腾上方,尾羽垂落,竟让图腾尾羽的缺口显得严丝合缝,“车帘换成素纱,途经胥(xū)门时,把窗棂开道三寸——我要让吴王看看,他新购的楚舰如何吞了胥江的墨色。”

      鸾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辕上的玄鸟铜铃与胥门城楼的风铎遥相和鸣。屈狐庸隔着素纱望向前方,胥门飞檐上新旧图腾并存:旧有的赤凰纹已被风雨侵蚀,新雕的勾吴纹却在晨光中崭露锋芒,双鸟交颈的剪影投在江面,竟与她少腹的纹路重叠。江边三艘楚式楼船的赤凰首正对着胥江上游,却不知船底早被夫概的匠人用河伯血咒刻满了星图,此刻江水拍打着船舷,正将墨色腐水渗入赤松木的纹理。

      姑苏台的铜门轰然开启,三十六名乐官持羽籥(yuè)起舞,乐声如江涛翻涌。屈狐庸踩着玄鸟纹锦履拾级而上,金步摇的鸾铃与编钟的宫商角徵羽暗合,每一步都踏在《河伯祭》的节拍上。吴王寿梦踞坐玄玉台,目光如炬,落在她少腹的勾吴纹上,手中的青铜酒爵顿在半空,爵身的蟠螭纹恰好遮住郢都方向的刻痕:“听闻女公子出身郑国,这勾吴纹倒是生得比姑苏的晨雾还要蹊跷。”

      “回大王,”屈狐庸行吴越稽首礼,鬓间鸱吻坠饰的夜光珠扫过《江海图》上的赤凰标记,“河伯托梦时,言玄鸟与勾吴本是同枝——玄鸟护河,勾吴辟海,双喙相衔方能剪断赤凰翼。”她抬头,看见寿梦身后的舆图上,郢都被朱砂圈成赤凰的瞳孔,而吴越海岸线布满玄鸟爪印,正是七年前父亲与寿梦密谈时,用剑尖在羊皮上刻下的水师布防图。

      寿梦忽然轻笑,手指划过案上《水战图》中楚舰的弱点标记:“屈巫大夫在吴城训练水师时,总说‘吴越之胜,胜在舟楫如鳞,江涛如甲’。”他的目光落在她锁骨的凤凰图腾上,烛火在爵身投下赤凰阴影,“只是这凤凰生于楚地,怕是恋着旧巢的火。”

      屈狐庸感受到鸱吻坠饰里的竹简在发烫,父亲的血仿佛正透过肌肤渗入骨骼:“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她指尖抚过案上青铜酒盏,盏底的玄鸟纹正是七星滩沉舰的标记,“大王可知,楚国卖给您的二十艘楼船,每具‘赤凰九式’船舵都被凿去了‘尾闾穴’?就像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粮食舱底的夹层里,藏着吴越渔民用三十年海腥味酿成的‘玄凤三叠浪’——那是专破楚舰‘赤凰摆尾’的江底秘传。”

      殿外突然传来木裂之声,胥江方向腾起墨色水雾,混着松脂燃烧的气息。寿梦的贴身侍卫冲进殿中,附耳低语时,屈狐庸看见他袖中露出半片漆黑的船板——正是屈氏“腐水术”蚀穿楚舰龙骨的铁证。她趁机取出母亲的桑木簪,簪头的半只玄鸟在雾光中与殿柱新雕的勾吴纹重合,仿佛二十年前河伯庙的预言终于显形:“大王请看,胥江的水已吞了赤凰的鳞甲。这姑苏台的飞檐,”她指向窗外正在修缮的檐角,工匠们正将赤凰首替换成玄鸟与勾吴交颈的雕塑,“从此不再是单凤朝阳,而是双鸟衔日。”

      寿梦盯着她少腹的朱砂纹,忽然举起酒爵一饮而尽,青铜爵重重落在《江海图》的郢都位置,酒液洇开的痕迹竟与勾吴纹一无二致:“好个‘双鸟衔日’!当年屈巫说‘吴越需借楚材而伐楚’,如今看来,他是要借寡人的水师,养出能啄日的玄勾之鸟。”他击掌唤来司工,“传令下去,即日起,吴越每艘战船船头皆刻勾吴纹,船尾嵌玄鸟羽,让楚庄王的赤凰,尝尝吴越江涛的滋味。”

      宴后,屈狐庸登上姑苏台顶,江风掀起广袖,少腹的勾吴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与江心屈氏子弟操纵的引魂灯连成一片。她摸出鸱吻坠饰中的竹简,终于读懂父亲血书的真意:所谓“成吴”,从来不是让吴越成为赤凰的翻版,而是让玄鸟的江河与勾吴的海洋共生,在楚地的烈火中辟出一片新的水域。

      子夜,胥江传来连串沉舰声,惊起的水鸟在月光下掠过江面,翅膀投下的阴影竟与勾吴纹别无二致。屈狐庸站在岸边,看着最后一面赤凰旗沉入江底,旗面上的火焰纹在墨色江水中扭曲,最终幻化成双鸟交颈的图腾。

      “女公子,吴王有请。”夫概亲自执灯来迎,灯面上新绘的勾吴纹在风中摇曳,“首艘‘玄勾舰’已立龙骨,大王说,唯有您能刻下这破凰的第一刀。”

      穿过水师大营,工匠们的号子声与江涛交织,唱的正是母亲当年在吴城教她的《河伯引》,却不知何时融入了完整的《勾吴歌》:

      廿年谋算入吴钩,半簪楚月半簪仇。
      鸱吻吞江藏血咒,勾吴衔日破金瓯。
      朱砂移骨生双羽,玄鸟分波裂九州。
      寿梦台高观鹤唳,胥江潮急见龙游。
      赤凰鳞甲腐水蚀,吴越楼船带血浮。
      鸾铃犹响椒房恨,木简重开河伯谋。
      从此江海双鸟渡,不教赤焰再焚秋。

      火光中,她看见新舰的船头已凿出双鸟雏形,玄鸟的尾羽与勾吴的喙部相连,正如她骨血中交融的屈氏与吴越。

      胥江的水拍打着船坞,将她的倒影与船头的图腾重叠。屈狐庸忽然明白,父亲血书中的“必你”,从来不是宿命的枷锁,而是三代人用血泪写下的选择——让玄鸟与勾吴的合鸣,成为七国大地最响亮的天命。

      江涛声中,不知何处传来渔人低吟,苍凉的调子与当年母亲在吴城唱的《河伯引》别无二致。晚风送来姑苏台的铜钟声,惊起的水鸟掠过江面,翅膀投下的阴影竟与她少腹的勾吴纹分毫不差。

      江月升起时,屈狐庸站在首艘“玄勾舰”船头,看着自己的倒影与勾吴纹渐渐融合。她知道,那些被赤凰碾碎的尊严,终将在双鸟的羽翼下,重新长出飞翔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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