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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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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狭窄的车厢里挤满了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林百柏背着巨大的登山包靠在旁边的座位上,蔫头蔫脑地放轻了呼吸,生怕吸入什么有毒气体而晕厥倒地。
可能是缺氧,也可能是长途火车耗费了他所有精力,林百柏站着站着,头一点一点的,竟然睡着了。
等他再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猝不及防地与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对上。
林百柏被吓得赶紧起身——等等,起身?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陷入梦乡后身体不住地倾斜、倾斜——最后定格在旁边乘客的半边身子上。
“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林百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睛在那张脸上停留片刻。
看起来很刻薄,很不好惹的样子。眉毛浓密,眼睛细细长长往上挑——林百柏想起小人书上描写的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也是这种眼睛,他莫名害怕王熙凤,由此对着这双凌厉的眼也不免胆寒。
那双眼睛微微一眯,嘴一撇,开始说话了:“噢,是吗。”
声音也凉凉的。林百柏缩了缩脖子,鼓起勇气解释:“是真的,因为我很长时间没……”
那人不耐烦地打断:“我看你睡得很熟啊,口水都流我肩上了。”
“……”林百柏无助又震惊地愣了愣,眼睛不信地往乘客衣服上瞟——还真是,被他靠过的地方有一滩不明水渍。他的脸涨红了。
“你要怎么赔我?”乘客颇为嫌弃地脱掉外套,丢在一旁。
“我……”林百柏心虚地低下头,“我帮你洗掉吧。”
“帮我洗掉?”乘客面露错愕,上下扫视他,“正常人不应该都会赔钱吗?”
“钱?噢噢。”林百柏手忙脚乱地摸向裤兜,掏出皮革钱包,“我刚来县城,不太懂……要多少钱?”
乘客昂了昂下巴看清钱包里的东西了——一张模糊的证件照,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
乘客更嫌弃了:“算了算了,你不用给钱,这衣服我不要了。”
“这怎么行?”林百柏闻言,又急又愧疚,“为什么不要钱了?你放心,我不会因为给你钱就没钱了的。”
“不是因为这个。”乘客“呵呵”了声,懒得解释,“都不要你赔了你还想怎样?”
林百柏突然问:“你在哪站下?”
乘客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反驳:“关你什么事?”
“不要钱,那还是我给你洗吧。”林百柏忐忑又期望地看着他,“这衣服质量这么好,怎么能不要呢?要是我们是一站的,我就洗好给你送过去……”
乘客盯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突然起了几分兴致:“如果不是一站呢?”
林百柏站着,讷讷地:“……那我就坐火车给你送过去。”
乘客嗤笑一声,然后说:“南岭。”
林百柏眼睛亮了,很是高兴:“这么巧,我也是!”接着期期艾艾道,“那我,那我到时候给你送过去行不?”
此刻慢悠悠的绿皮火车终于停下了,广播声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女士们先生们,南岭站到了,南岭站到了。请各位乘客拿好自己的随身行李,注意脚下安全……”
乘客站起来。林百柏眼睛也跟着往上看。长得比自己高半个头,看起来更居高临下,更不好惹了。
乘客随手把衣服往林百柏怀里一扔,朝他挥了挥手,斜挎着一个帆布腰包往出口走。
等林百柏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抬头一看,那人早就消失在大包小包的人群中,淹没在人海里。他抱着黑色的外套茫然地站在原地,想起来那人根本没给他任何联系方式。
……那他要怎么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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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站外剥了个茶叶蛋边想边吃,林百柏决定先安顿好自己再去想其他事。吃完后,他抽出张纸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划出备忘录,定睛一看。
“东岛北路422号……”他喃喃自语。这是他妈妈听说林百柏要到南岭去,特意托关系给他找的暂居地,是亲戚的亲戚家。
林百柏对着公交站台一通琢磨,终于挤上了正确的车。里头的售票员高声吆喝,林百柏埋头扣出几个钢蹦放进那苍老的手里,脚边有鸡鸭在咕咕叫。
公交车到站不会停,要自己在后面大声吆喝才行。林百柏有点不敢,但好在有人跟自己是一个地方下,先自己一步喊住司机,于是心里大松一口气,忙不迭地跟着下去。
车里的空气浑浊又温热,林百柏下车后被冷风一吹,人也跟着清醒了几分。他抬头看了眼路标,慢慢地一间一间看过去,终于找到东岛北路422号。
这一连幢都是老旧的楼房,砖红色,前面就是乱七八糟的电线桩,几只灰色的鸟搭在电线上乱叫。隔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对面是一大片田地,上面插着几根木桩。
林百柏好奇地打量着。秋天的太阳出来了,照在他身上。他心里觉得很宁静,很安详,于是他轻轻地敲响了422号的门。
第一次,并没有人回应。
难道说人没在?
林百柏疑惑地想,又敲了敲。
“喂,”身后有人走过来,停下,“你站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啊,是亲戚的亲戚家,也就是房子的主人回来了!林百柏激动地想,又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转过身。
他与那双上挑的眼四目相对,那人细细的眼蓦地睁大,手上的购物袋应声落地。
“怎么是你?!”
2.
“你就是那个要来我家住的人啊?”林百柏的新房东已经镇定下来,俯下身捡起购物袋,“嗯……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
林百柏赶紧掏出来递给他。
房东接过,扫了一眼,又抬眼瞥他:“你名字怎么念?最后一个是多音字吧。林百伯?名字挺显老啊。”
林百柏纠正:“林百柏,柏树的柏。我才二十岁,不老的。”
房东哼笑一声,没理他,只是站在原地打了个简短的电话,然后挂了:“还真是你啊。行了,进去吧。”
“你叫什么名字?”林百柏跟上去,看着房东拿出钥匙开了大门,“真是太有缘分了啊我们,对了,你忘记给我联系方式了,如果不是正好我住你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把衣服还给你。”
“陈禧。”房东拨了个备用钥匙给他,“拿着。”
林百柏忙不迭接过,提醒他:“我还没有你联系方式呢。”
陈禧报了一串电话号码,林百柏用微信搜索,成功加到了房东的微信。
“你住三楼空的房间。”陈禧关上门,微抬下巴,示意他上楼。
林百柏期待地背着巨大的包噔噔噔地跑上楼,张望片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地方不大,东西不多,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还有衣柜。
但是他已经心满意足了,放下包,拉开拉链开始整理东西。
门大敞开着,林百柏听见有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扭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他。
他赶紧拘谨地站起来。
“你是新来的租户吗?”女人咧开嘴笑了,头上卷了个刘海筒,身上披了件皮外套,“我住你楼上,叫李璃。”
“我叫林百柏。”林百柏老实地说。
女人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又踩着高跟鞋下楼了。
原来房间都被陈禧租出去了啊。林百柏边铺床边想,真好啊,什么都不用干就能赚到钱。
收拾完行李后,林百柏下楼在厨房看到陈禧,走过去说:“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然后付给你房租。”
陈禧在拆要冷藏的东西,看都没看他:“你不用付我钱。”
“为什么?”林百柏问。
“你妈几年前治好了我妈拖了很久的病,现在算是付之前的医药费了。”陈禧打开冰箱把酸奶放进去。
“噢,噢。”林百柏愣愣地点点头,“这里还有谁在住啊?我刚刚遇到李璃了。”
“晚上你自己会看到。”陈禧翻了个白眼,换了个话题,“你会做饭吗?”
林百柏说:“会,但我只会做简单的菜。”
陈禧问:“番茄炒蛋会吗?”
“会。”
“红烧肉?”
“会。”
陈禧的眉头松开了,很是理直气壮地说:“行,那以后你来做菜。
“好啊。”林百柏高兴地笑了,白住让他有种负罪感,有事派给他他心里才好受点,“你晚上想吃什么?”
“今天晚上不用你做,出去吃。”陈禧说,“带你认认路,省得你迷路了还要我去找你。”
林百柏眼睛一亮:“真的吗?太好了!”
他跟在陈禧后面下楼梯,大门突然被打开了。过了会儿,一辆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开进来,占据了近一半的空间。
上面下来个老头,看见陈禧后近似谄媚地笑了:“出去吃饭啊?”
“是。”陈禧矜持地点点头。
等两人出门后,陈禧说:“姓莫,我们都叫他老莫,你也跟着叫就行了。”
林百柏问:“你收不收车位费的?”
陈禧厌厌地说:“我懒得跟他计较,能按时交房租就不错了。”
陈禧领着林百柏踩了几个点,确定他不会迷路后拐了个弯,来到一条街,街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摊位,充满着热气腾腾的炒菜声和吆喝声。
“附近的人下班了都爱在这吃。”陈禧说着,看了林百柏一眼,“但是我觉得还是自己在家做饭更卫生。”
“我不会在这吃的。”林百柏立刻表忠心,“我会下班回来做饭的。”
陈禧满意地点点头,在一处摊位前停下,问:“你要吃什么?”
林百柏抬头,跟里面的李璃对视上了。李璃挑挑眉,对他微微一笑。
她的头发扎成一个丸子头,显得格外干练:“还是蛋炒饭?”
陈禧点点头,林百柏不知道吃什么,只好说:“那我也吃蛋炒饭。”
陈禧扫码付了钱,往里走,在一张矮矮的桌子前坐下玩手机。
林百柏对着油光发亮的桌子欲言又止,抽了几张纸擦了擦。
陈禧抬起头,颇为惊讶:“你还挺讲究啊。”
林百柏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啊,因为我妈妈是大夫,所以比较讲卫生。”然后说:“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十块。”陈禧放下手机,“你坐了多长时间的火车?”
林百柏说:“我从我们村来的,大概坐了十个小时……我没有买到票,就站着。”
陈禧有些无语:“你不能带个马扎?”
林百柏呆呆的:“我没想到。”
陈禧道:“那么长时间,怪不得。回去赶紧洗洗行吗?”
林百柏无地自容,羞愧地低下头:“……噢。”
话音刚落,李璃就端着两碗蛋炒饭来了,量很多,都堆成了小山。她笑着放下碗,身上传来洗发水的香味:“请慢用。”
她这次穿的是平底鞋,可能是高跟鞋不适合长时间站着。
林百柏闻着香味,这才觉得饿了,抽出双一次性筷子就开始埋头苦吃,被好吃得泪流满面:粒粒分明的米,恰到好处的酱油,煎得金黄的鸡蛋。
陈禧拿着筷子,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你家里不给你饭吃啊?”
林百柏咽下嘴里的饭:“不是的,是火车上太难闻了,我吃不下东西,所以我很饿。”
陈禧说:“你可真娇贵。”
林百柏没空理他,又是一顿埋头苦吃。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时,碗已经空了。
他没忍住打了个饱嗝,陈禧立刻脸色很差地放下筷子:“你有没有素质?”
“对不起。”林百柏抱歉地说,“我吃太饱了。”
他率先吃完,没事可做,就坐在原地东张西望。李璃的摊位生意很火爆,她上了粉的脸出了汗有些脱妆,但仍然笑容满面地四处走动,热火朝天。
看了会儿,他又低头给妈妈发信息,说自己已经到了,在吃饭。
妈妈回复说让他对房东礼貌点,林百柏说我当然会啊。
对面的陈禧放下筷子,擦擦嘴。
“你吃完了?”林百柏问。
“嗯。”陈禧站起来,“走吧。”
李璃说了声“慢走”,陈禧同样矜持地“嗯”了声。
快到冬天,天也黑得更快了。他们刚到时还有太阳,吃完天已经黑了,两旁的路灯纷纷亮起。
林百柏看着前面自顾自走的人,心里想起妈妈的话,想跟他套个近乎,于是问:“你上班吗?”
陈禧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啊,我是无业游民。”
还真是每天躺着就赚钱啊。林百柏深深地羡慕了。
3.
陈禧从床上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从床头摸出手机打开,已经是早上九点五十。
屏幕上弹出一条新信息,他下意识地点开看,是昨天刚来的人发的,告诉他早上煮了玉米在锅里。
这么实诚啊。陈禧挑眉,他原本的意思只是让他负责晚饭而已……毕竟自己也不怎么吃早饭。
林百柏的头像是一只土狗的脸,黑鼻子怼着镜头。
这拍的什么啊。陈禧嫌弃地想,手指点进去看他朋友圈。
林百柏倒是经常发动态,昨天还兴致勃勃地发了条文案是“出发!”的朋友圈。
肯定过了几个小时就蔫了吧。陈禧心里暗笑。
刷了会儿手机后,他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洗漱,下楼。勤劳的租户们都已经早早起来赚钱付房租,房东则走进厨房掀开锅盖,闻见水果玉米的香甜味。
偶尔吃吃早饭也不错。陈禧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人来来往往,悠闲地啃完了玉米,随手扔进垃圾桶。
他伸了个懒腰,换了件黑色短袖,拎着水桶晃晃悠悠地出门了。
今天仍然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所以即使是十一月温度也不太低,陈禧心情不错。
他穿过马路,走进那一大片农田,扶正“稻草人”——也就是几根简陋的十字木桩上绑了个透明塑料袋,开始每天的浇水。
弯腰,舀水,浇。陈禧并不觉得这很枯燥,他认为每棵菜都长得不尽相同。他会俯身查看农作物的情况,偶尔给它们松松土。
享受一件事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位于他头顶。
陈禧听到有人叫他,于是从农田中直起身子,原本白净的脸上多了几块污渍,显得有些滑稽。
林百柏穿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脸圆圆的,更显小了。
他站在农田外,手中提了个塑料袋冲陈禧挥挥手,眼睛弯着不知道在傻乐什么:“陈禧,陈禧!十二点了,来吃饭吧。”
陈禧愣了愣。他想,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喊过自己吃饭了。他心中即将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但却十分别扭地强行压下去,觉得对一个陌生人随口说的一句话感激涕淋实在丢脸,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如往常一般刻薄地说:“为什么不进来?嫌脏?”
林百柏果然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不是的,我是怕踩坏了你的植物。”
陈禧又成功把林百柏噎住了,但心里并不怎么高兴,接着说:“怎么,你在村里没种过田?”
林百柏说:“我家里说用不着我来干。”
“……”陈禧提着水桶往回走,经过他,“回去啊,杵这干嘛?”
林百柏有些兴奋地跟在后面:“你种了什么呀?”
“就是些菜。”陈禧说,“种出来就不用去菜市场了。”
“噢噢。”林百柏说,“我找到工作了,在旁边的厂里,我去干流水线,明天就去上班。”
陈禧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你这个年纪,为什么没念大学?”
林百柏回答:“分数太低,能上的大专学费付不起,就直接来打工了。”
“哦。”陈禧在门前停下来,示意林百柏开门。林百柏掏出钥匙:“我今天做了番茄炒蛋和红烧肉。”
陈禧道:“你准备晚饭就行,其他的只用管好自己。”
“你是说不用做你的早饭和中饭是吗?”林百柏很直白,“是怕我太累了?没事的,不累我就做,反正多一碗饭的事。”
陈禧恼怒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头也不回地上楼拐进厨房,番茄炒蛋色泽鲜丽,红烧肉晶莹剔透,看着卖相不错。陈禧走到电饭煲给自己盛了一碗饭,随口问:“你吃多少?”
林百柏走近:“我自己来就行,你去吃。”
陈禧在桌前坐下,夹了块五花肉。
“我还是第一次做饭给别人吃呢。”林百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陈禧咬了口肉,嚼了嚼。
林百柏紧张地问:“怎么样?”
“……”陈禧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般。”
是很客观的一般,中规中矩,算不上好吃也不能说难吃,可以吃但不想吃。
厨师自己夹了口吃,颇为自得:“我觉得还可以啊。”埋头扒了口饭,又夹了一筷,不忘招呼饭桌上的另一个人,“你也快吃呀,干了一上午的农活——不过没想到你会这么勤劳呢,我以为你就整天躺在床上——我感觉番茄炒蛋也不错。”
陈禧想说自己十点才刚起来,硬是插不上嘴,心想,这人不仅很自然熟还话很多。
吃完后,陈禧负责洗碗,林百柏走出去,跟一个噔噔噔往上跑的小女孩打了个照面。
胸前系了条皱巴巴的红领巾,扎着马尾,见到他后往后退了退,退到跟着上来的女人身后。
那女人皮肤很白,穿着工服,对林百柏点点头,拉着女孩上去了。
“他们住在四楼,”陈禧说,“一家三口。”
林百柏“哦”了声:“你衣服我洗好了干了,还给你吧。”
陈禧说:“不要,还是感觉好恶心。你自己留着。”
林百柏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