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兄》咕噜老梅

20、文芝着急

　　戚风堂背上结痂的棍伤已褪了大半，终究架不住文芝连日来如冤鬼缠身般的软磨硬泡。

　　这日，他换了身银白苎衫，吩咐四敞在城南清风楼定了个临河的雅间。

　　作为文芝的兄长，贸然宴请一个素未谋面的书生着实尴尬。他特意邀请了两人都熟识的柳先生作陪。

　　雅间内，临窗的黑漆酒桌上，一壶新烫的蓝桥烧酒正冒着热气，旁边摆着几碟时令小菜，糟鹅掌、醋芹、酥骨鱼和一盏鲜嫩的白菜羹。

　　柳先生看着略显局促的张诗隐，想着戚风堂开口时他要如何接。

　　酒过三巡，雅间里暖意融融。戚风堂指尖摸着冰凉的酒盅瓷壁，状似随意地提起：“不瞒张兄，家中妹妹尚待字闺中。”

　　张诗隐夹着的碧绿芹菜险些掉在衣襟上，耳根倏地红透。他放下手中的象牙箸，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戚兄厚爱，只是在下清寒…”

　　这话里的意思，在座皆明。

　　陪坐的柳先生执起锡酒壶给张诗隐满上：“张贤弟弱冠之年便已中进士，前途不可限量，至于戚小姐…” 柳先生搜肠刮肚想寻个妥帖的赞誉，半晌才略显干涩地道：“性情…颇为直率…挺好的。”
　　藏春给他差使，又给他支银子，这份感激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夸一下她姐姐文芝，却总觉得词不达意。

　　张诗隐对即将到来的春闱确有几分把握，见戚家如此爽快，毫无富商的倨傲，心中也定了主意，当下便拱手道：“承蒙看重，既如此，待我归家备些薄礼，择日便登门拜访。”

　　他想着家中寡嫂的殷切期望，加之戚风堂的主动相邀，此事便顺水推舟应下。

　　见他应得痛快，戚风堂只当是郎情妾意，水到渠成，心下也为文芝松了口气。

　　当晚，戚府暖阁内灯火通明。重新用小火煨过的鹿肉片在赤金小炭炉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腾起带着松枝清香的烟气。

　　席间，戚风堂将清风楼会面之事略提了提。

　　文芝正用银匙舀起一块樱桃冻，闻言脸上霎时飞起两团比樱桃还娇艳的霞色。杜姨娘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鬓边那支步摇也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大哥大哥。”风林嘴里塞着梨脯，含混不清地追问，“那张先生真答应了？他当时是个什么模样，都说了些什么，快讲讲！”
　　他实在想不通那个在书院里瞧着跟块冰似的张先生，怎会瞧上自家这个爆竹性子的姐姐，莫不是读书人都会变脸？

　　一时间，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戚风堂身上，连倚在罗汉榻上喝莲子羹的戚老夫人，也停下了咀嚼，好奇地张望过来。

　　戚风堂搁下银箸，仔细回想了一下，只觉过程平淡无奇：“柳先生赞了文芝几句…大约是性情好？张诗隐就应了，说后日便来提亲。”

　　这番寡淡的转述让众人听得兴致缺缺，藏春吃着鹿肉更是不甚在意，唯有文芝仿佛饮了蜜酒，连杜姨娘夹给她平日嫌苦的苦荬菜，她都嚼得香甜。

　　夜里各自回房，藏春坐在稍暗的灯影里，膝上摊着给戚风堂缝了一半的鹄色云纹衫。

　　她捏着细小的绣花针，对着摇曳的油灯光，反复比划着袖口的接缝处。心中隐隐浮现出戚风堂挺拔的身材，却更加不知该如何下手。

　　“吱呀——” 绣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藏春忙将衣裳装入不起眼的旧筐子里。

　　文芝已掀开软帘钻了进来，她挨着藏春，毫不客气地躺在她的塌上。

　　嘴边开始絮絮叨叨地构想后日情景：张诗隐会穿哪件衣裳？会带茶叶点心还是自己写的诗稿？见到父亲会如何行礼？见到自己又会说什么悄悄话？

　　听着听着，藏春眼皮渐渐沉重，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此时虚掩的房门又被推开一条缝，幺儿抱着个小布老虎，迷糊地蹭了进来，她也想和姐姐们凑热闹。

　　姐妹三人躺在同一张塌上，是前所未的奇事。文芝讲起她与张诗隐的相识，他的身影有多么多么潇洒，诗句有多么惊奇，有多少姑娘倾慕于他……

　　藏春一言不发，至少她是不想出嫁的，或是不想以戚二小姐的身份出嫁。

　　手臂被推了一下又一下，“喂，问你话呢？”文芝有些不满她的走神。
　　藏春意识回笼，问了一句，“什么？大姐姐再说一遍。”

　　“我问你想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文芝侧身支着肘，心情大好，对着藏春又软又慢的性子，也不厌其烦的追问。

　　“我也想知道，二姐姐。”幺儿也拉拉藏春的胳膊，睡眼朦胧又含着期待的看她。

　　文芝尚且可以糊弄，可是幺儿问起，藏春也不好意思就不回答，她仰面躺着，看着青幔浮动，在灯下影影绰绰，仿佛勾勒出一道男人的轮廓，藏春声音轻得像春日柳絮。

　　“我喜欢…个子高的，肩膀宽的，说话做事温煦，但是有又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喜欢穿五彩斑斓的白色的衣裳…手要生得好看，匀称有力量，最好还会一门独特的手艺。”

　　藏春说着，感觉腰间一沉，幺儿的小手已缓缓搭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文芝听着她的描述，在脑中转了几个圈，只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待到两人都睡熟了，藏春发现自己被挤到了床沿。她蹑手蹑脚地下床，趿拉着软底绣鞋，大喇喇地穿过寂静的回廊，去了戚风堂的翠园。

　　戚风堂正就着烛火看珠宝匠留下的古籍，抬眼便见藏春披散着乌发，穿着寝衣闯进来。

　　在戚风堂惊讶的目光下，她也不解释，径直歪在外间那张竹榻上，将脸埋进带着清香的薄被里，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戚风堂洗衣的皂荚味传入鼻腔，带着无与伦比的舒适。藏春咧开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大姐姐和三妹妹将我的床榻占了，我也没办法。”

　　戚风堂无奈地放下书卷，走过来想拉她起身，她却懒懒地贴着他手臂耍赖。

　　“不赶你，外间夜里有风，凉气重，去里面睡。” 他指的是自己卧房的内间。

　　藏春也没客气，生怕戚风堂反悔，极其迅速的钻进了戚风堂平铺整齐，散发着同样洁净皂荚味的锦被里。

　　乌色长发拖于枕畔，被只齐胸，藏春将被子蒙到鼻尖，被温暖紧紧包裹。

　　.
　　两日后，张诗隐如约而至。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蓝衫，通身清朗的文气。

　　宋明音看着眼前这清俊有前途的后生，脸上的笑容慈和，直到那句清晰的话语落入耳中。

　　“晚生家中寡嫂目疾缠身，不便出门，故未能亲至，实乃失礼，万望伯父伯母海涵。晚生此来，是倾慕贵府二小姐，欲求娶为妻，恳请二老成全。”

　　“你…方才说…要求娶谁？”戚焕端在手中的茶盏一颤。

　　宋明音脸上的笑容僵住，也察觉出不大对劲，勉强打着哈哈，也没说成还是不成，只将人先糊弄着送走。

　　张诗隐走后，前厅的屏风后，文芝跌跌撞撞冲出来，摇摇欲坠，她惨白着脸，直直冲向庭院中央那口八角井。

　　“快拦住她！”宋明音失声尖叫。

　　几个粗使婆子慌忙扑上去拦腰抱住，文芝发疯似的挣扎哭喊。推搡间，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她的额角狠狠撞在坚硬的井沿上，鲜血登时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蜿蜒而下，人也软软地瘫倒下去。

　　宋明音也追了出来，看着她寻死觅活的模样，不禁气得发抖。自从有了掌家的儿子，宋明音对戚焕的态度也不如从前那么恭顺，她冲轮椅上的戚焕一甩帕子，“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听到消息匆匆赶过来的杜姨娘，吓得脸色惨白，扑在文芝身上。

　　闺房内，气氛凝重起来，刚被急请来的李大夫，正为文芝诊脉，又仔细查看了她额角的伤势，缓缓开口：“小姐这是急怒攻心，气火上冲，兼头面受创，导致瘀血阻滞，血瘀之症最忌情绪激动，待小姐醒来，万不可再受刺激。”

　　不多时，文芝眼睫微颤，幽幽转醒。她视线模糊地扫过床边众人，最终落在与众人一样一脸忧色的藏春身上。张诗隐的话犹在耳畔，嗡嗡作响。

　　她瞬间悲从中来，挣扎着又要起身，手胡乱地向枕下摸索，竟似要寻剪刀。

　　杜姨娘这一日被她吓得魂飞魄散，草木皆兵，赶紧地抱住女儿手臂，“别做傻事，姨娘有办法，有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这情障活活困死。

　　她转身跪在地上，“老爷，我求你答应了张诗隐吧。”

　　顶上众人不解的目光，杜姨娘身子也发软，绵绵的塌在地上，“他要娶藏春，咱们便答应着，横竖都是戚家的女儿，到时倒时再把文芝换过去。”

　　远在城西临河工坊内的戚风堂，对此浑然未觉。他全神贯注地对着天光，检视那颗南海珍珠。

　　珠光流转，已隐隐透出虹彩。

　　成败在此一举，只差最后也是最为合适的鲥鱼鳞胶，此物若能成，必然能在竞标大放异彩。退一万步讲便是不成，这幻彩珠贝的奇巧名头，也能让戚家声名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