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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锅包肉的蒸汽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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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雪镇的腊月廿八,甜里透着股子凛冽的凉。陈雪晴站在灶台前,往铁锅里倒胡麻油,油温升到七成时,窗外传来林场火车的汽笛声——那是十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离开时乘坐的那趟绿皮火车,汽笛声里裹着股子柴油味,冻得人鼻尖发酸。
「吱呀——」
木门被推开条缝,父亲陈建军的棉鞋在门槛上磕了磕,带来股子沈阳雪花膏的香。他的中山装洗得泛白,却浆得笔挺,胸前口袋里露出半截车票,正是雪晴熟悉的林场到沈阳的绿皮车硬座票。
「晴儿,收拾东西吧。」父亲的目光掠过土炕上的狍皮手套,落在雪晴手背上的烫伤,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话,「沈阳的服装厂给你找了份工作,坐今晚的火车走。」
雪晴手中的锅铲「当啷」落在灶台上,胡麻油溅出几滴,在青砖上烫出焦痕。她望着父亲鬓角的白霜,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晴儿,灶台是咱东北人的根,火灭了,根就断了。」
周砚冰推开木门时,正看见雪晴蹲在地上擦胡麻油的焦痕。她的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露出里面奶奶缝的狍子纹,与他手套上的补丁一模一样。
「叔,尝尝我改良的锅包肉?」周砚冰提着个食盒,里面装着刚炸好的肉片,醋香混着野蜂蜜的甜漫出来,「用的是雪晴奶奶的秘方,糖醋汁里加了林场的野蜂蜜。」
父亲的眉头皱得更深:「花里胡哨的,能比你陈婶做的好吃?」话虽这么说,筷子却不由自主地夹起一片。肉片咬开时,酥脆的外壳裹着温热的肉香,野蜂蜜的甜在醋的酸后慢慢漫上来,像极了母亲当年在林场食堂做的味道。
雪晴的视线落在食盒上的红绳——那是周砚冰用来捆食盒的,与他医箱里珍藏的粮票上的红绒线一模一样。十年前,母亲总在腊月廿八做锅包肉,说这道菜的酸甜,像极了生活的滋味。
「你陈婶走的那年,也是这么冷的天。」父亲忽然开口,筷子在瓷碗边缘敲出轻响,「她在林场食堂炸锅包肉,我嫌她放的糖太多,现在想想……」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低头盯着碗里的肉片,「再也吃不到那么甜的了。」
周砚冰默默递上热茶,茶杯是奶奶留下的粗瓷碗,碗沿缺了口,却被雪晴用狍角粉补得整整齐齐。他忽然想起,事故发生当天,雪晴的母亲正是为了给职工们炸锅包肉,才错过了接女儿放学的时间。
雪晴擦灶台时,父亲的目光忽然落在她手背上的烫伤。那道疤痕在火光下泛着粉红,像条冬眠的蛇,忽然在记忆里苏醒。
「当年……」父亲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中山装的纽扣,那是母亲缝的狍子纹纽扣,「不是你奶奶的错,是我……」
周砚冰突然放下茶杯,瓷碗与炕桌碰撞发出清响:「叔,当年的火灾报告我看过。」他从医箱里掏出张泛黄的纸,边缘印着「松雪镇林场安全科」的红章,「锅炉爆炸前,陈婶曾去找过您,说铁锅的阀门有问题。」
雪晴的手猛地一抖,抹布掉进了水桶。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总在深夜盯着林场方向抽烟,为何看见铁锅就会手抖——原来母亲的去世,不是意外,是他忘记了检查锅炉阀门。
「是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奶奶。」父亲的声音像被风雪揉碎的棉絮,「我怕你重蹈覆辙,怕这灶台再带走我仅剩的亲人。」
雪晴望着土炕上奶奶的狍皮手套,忽然想起火灾当晚,奶奶把她护在怀里,自己却被飞溅的铁水烫伤。周砚冰为了救她,用身体挡住了坠落的铁锅,脚踝的疤痕与她手背的,隔着十年的风雪,在此刻的火光里,终于连成了线。
雪越下越大,林场火车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周砚冰忽然站起身,从食盒底层掏出个油纸包:「叔,这是陈婶当年的锅包肉食谱,雪晴奶奶一直收着。」
父亲颤抖着接过,泛黄的纸页上,母亲的字迹力透纸背:「给晴儿的锅包肉,要多放野蜂蜜,她爱吃甜。」落款是「1998.12.28」,正是她去世前三天。
雪晴的视线模糊了。原来奶奶早就知道一切,却用酸菜缸里的酸香、粘豆包的甜,替她守住了灶台的温度。周砚冰的医箱里,想必还藏着更多的秘密——比如父亲每次来卫生所,都会偷偷翻看母亲的病历,比如他替她挡住铁锅时,喊的不是「小心」,而是「雪晴,别怕」。
「爸,留下吧。」雪晴忽然抓住父亲的手,他掌心的茧子蹭过她的烫伤,像母亲当年拍她肩膀时的温度,「灶台不是危险的源头,是奶奶和妈妈留给我的,能焐热人心的火。」
父亲望着窗外的林场火车,铁轨上的积雪被汽笛震落,露出底下的黑色轨道。周砚冰的羊皮袄挂在炕头,与奶奶的狍皮手套并排,像极了当年父母在林场食堂的背影。
「好,留下。」父亲终于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母亲的耳环,「你妈走前说,等晴儿会炸锅包肉了,就把这个给她。」
雪晴接过耳环,银质的狍角造型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周砚冰忽然转身去添柴,火光映出他泛红的耳尖——那是刚才雪晴抓住父亲的手时,他下意识的躲避,怕自己的烫伤碰到她的。
深夜的「雪乡灶台」飘着锅包肉的香,周砚冰蹲在灶台前调整火候,雪晴在案板上切肉片,父亲默默擦着奶奶的老座钟。
「当年你奶奶说,锅包肉的糖醋汁要顺时针搅,像画圆。」周砚冰忽然开口,指尖划过铁锅边缘,那里有圈淡淡的刻痕,「她还说,圆画好了,人就团圆了。」
雪晴望着锅里翻涌的糖醋汁,忽然发现刻痕里嵌着半片狍角——与周砚冰的平安扣、父亲的耳环,恰好拼成完整的狍子图腾。原来奶奶早就在灶台上,刻下了团圆的密码。
「吃饭吧。」雪晴把刚出锅的锅包肉端上炕桌,肉片在瓷盘里泛着红亮的光,像极了母亲照片里的笑脸。父亲夹起一片,忽然说:「你陈婶要是看见,准会说油太热了,肉片不够嫩。」
周砚冰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十年的风雪:「叔,雪晴的锅包肉,比陈婶的多了份甜。」他望着雪晴手背上的烫伤,声音很轻,「是用十年时光煨出来的甜。」
窗外的火车汽笛再次响起,却不再是离别时的呜咽。雪晴望着火炕上的三个人影,父亲的中山装、周砚冰的羊皮袄、自己的粗布围裙,在火光里融成一片。
雪晴忽然想起,周砚冰医箱里的粮票背面,除了她的速写,还有行小字:「雪晴的锅包肉,能让火车停下,让时光倒流。」此刻窗外的火车正缓缓驶离松雪镇,却有两串脚印留在雪道上——一串通向灶台,一串通向医馆,在漫天飞雪中,渐渐汇成了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