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酸菜里的旧月光 ...
-
北风在松雪镇的街巷里打了个旋,卷着雪粒子砸在「雪乡灶台」的木门上。陈雪晴蹲下身,指尖抚过门楣上斑驳的「雪」字,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白桦树皮,像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纹路里嵌着没说完的话。帆布包上的狍角挂饰撞在生锈的门环上,发出闷闷的「咚」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
「晴丫头,钥匙在门框顶。」
隔壁豆腐坊的王大爷搓着冻僵的手,乌拉草鞋底在雪地上碾出深印。他棉袄上的补丁针脚细密,正是奶奶生前最擅长的狍子纹:「你奶走前特意交代,酸菜缸得每日卯时搅三搅,不然酸菜该烧心了。」
铜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木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陈年的柴火味混着酸菜的酸香扑面而来。雪晴踏进门槛,目光掠过土炕上的狍皮手套——那是奶奶去年新做的,毛绒上还凝着未化的冰晶,仿佛主人只是出门劈柴,转眼就会推门进来。
后厨的老座钟停在八点十五分,铸铁锅里结着层白花花的猪油,像块冻住的月光。雪晴摸出粗布围裙,边缘绣着的狍子图案已褪成浅灰,却在触碰到灶台的刹那,右手背的烫伤疤痕突然泛起微痛——那是十年前的冬夜,她替周砚冰挡住了坠落的铁锅。
陶制酸菜缸蹲在火炕旁,缸沿结着薄冰,红绳系着的「镇缸铜钱」在月光下泛着铜锈色。雪晴掀开缸盖,酸香混着咸鲜的气息涌出来,腌了整冬的酸白菜在盐卤里沉沉浮浮,忽然有片菜叶翻卷,露出底下藏着的狍皮手套——奶奶的尺码,却在指尖处补着周砚冰惯用的「之字形」针脚。
泡发的冻豆包在笸箩里排得整齐,雪晴照着奶奶的手账,往蒸锅里码放。竹帘突然从手中滑落,敲在灶台上,惊得火盆里的炭火星子四溅。她蹲下身捡拾,却在灶台裂缝里发现半块狍皮,边缘的齿状缺口,与周砚冰常年戴的那副手套一模一样。
「嘎吱——」
木门被风雪撞开,穿羊皮袄的男人裹挟着雪粒闯进来,皮帽子上的狍毛挂着冰碴。周砚冰跺了跺脚上的乌拉草,医箱在火炕上投下方正的影子:「王大爷说你咳嗽,带了些川贝枇杷膏。」他的指尖划过桌面,停在奶奶的手账上,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酸黄瓜,「酸菜白肉锅要冷水下肉,野山椒得用林场后坡的。」
雪晴的指尖在冻豆包上顿住。这句话,是奶奶临终前反复叮嘱的,而眼前的周砚冰,竟用与奶奶相同的语调说出。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雪夜,他冒雪送来退烧药,羊皮袄结着冰甲,却坚持不肯上炕,只留下句:「酸菜锅要趁热吃。」
铸铁锅里的水开始冒泡,雪晴将切好的酸菜丝和冻五花肉铺进锅,白气升腾间,老座钟的齿轮突然发出「咔嗒」轻响。周砚冰的羊皮手套勾住了她的围裙绳,鹿皮手套上的针脚,与土炕上奶奶的针线笸箩里的残片严丝合缝——那是十二岁时,他在林场捡柴被树枝划破的手套,奶奶连夜用狍皮补上的。
「要帮忙吗?」周砚冰已经挽起袖口,露出腕骨处的淡青血管,「我记得你当年总把冻豆包蒸破皮。」
他的指尖捏住冻豆包,指腹擦过她没码齐的褶皱,温热的触感让雪晴猛地缩回手。十年前的冬季长跑,他也是这样帮她系鞋带,手指冻得通红却笑着说「不冷」。此刻,他掌心的茧子蹭过她的指尖,像在临摹一幅早已褪色的画。
酸菜的酸香漫出厨房时,穿花棉袄的女孩推门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姐姐,能给我碗酸菜汤吗?奶奶说喝了不冻耳朵。」
雪晴蹲下身,替她掖好露在外面的棉裤腰:「奶奶的酸菜汤要加野山椒,对吗?」她从酸菜缸里捞出泡得金黄的酸黄瓜,刀在案板上切出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女孩喝下半碗时,忽然抓住她的手:「和我奶腌的一样,她走的时候,缸里的酸菜还没封缸。」
周砚冰默默递来手帕,指尖掠过她的手腕,轻得像片落雪。她看见他的《东北药用植物志》摊开在桌上,酸菜那页用红笔圈着行小字:「砚冰谨记,雪晴畏烫,炖菜需代劳。」字迹是奶奶的,却在末尾多了行钢笔字:「二十岁生日,她终于肯让我碰铁锅。」
雪不知何时停了,周砚冰的狗皮帽子搁在炕沿,帽耳上的毛绒还滴着水。雪晴递上酸菜白肉锅时,他忽然开口:「你爸……最近回来了?」
瓷勺在碗沿碰出清响。雪晴望着锅里翻涌的酸菜,五花肉在汤里沉浮,像极了她与父亲的关系——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未化的冰。父亲离开松雪镇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夜,他站在林场火车道旁大喊:「我不会让你和你奶奶一样,困在这破灶台边!」
「嗯,他说腊月廿八回来。」雪晴把冻豆包推得更近,蒸汽在窗上映出周砚冰的倒影,「周医生,你怎么知道我在炖酸菜?」
他低头咬住冻豆包,豆馅的甜混着酸菜的酸在舌尖化开:「十年前,你每天放学都会来卫生所写作业,书包里总带着冻豆包的甜香。」他忽然从医箱底层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张糖纸,每张都印着奶奶的手写字:「砚冰小子收。」
雪晴的呼吸骤然停滞。这些糖纸,是她初中时偷偷塞在他自行车篮里的,以为他从未发现。原来他都留着,连纸上洇开的油渍都保存得完好,像保存着一段不敢触碰的时光。
老座钟突然敲响正午的钟声,周砚冰的袖扣勾住了她的发丝。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是奶奶用来熏酸菜缸的那种,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暖。他慌忙后退,鹿皮手套却「当啷」落在地上,雪晴弯腰去捡,却发现手套内侧绣着极小的「晴」字。
「对不起……」周砚冰的耳尖通红,伸手来抢手套,却在触碰到她掌心时,两人同时僵住。他的手套,她的围裙,土炕上奶奶的针线笸箩,此刻在阳光里连成一线,像在拼凑一段被风雪掩埋的过往。
后厨突然传来瓷碗碎裂的声响,雪晴转身时,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棉鞋上的积雪落在青砖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印子。父亲的目光掠过她手背的烫伤,掠过周砚冰手中的手套,最后停在桌上的酸菜锅:「跟我去沈阳,这里不适合你。」
周砚冰默默收起医箱,狗皮帽子上的狍毛在风里轻轻晃动:「我先走了,枇杷膏记得睡前吃。」经过父亲身边时,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叔,酸菜锅要趁热吃,凉了会腥。」
父亲的脚步声消失在雪地里,雪晴瘫坐在灶台前,指尖抚过周砚冰留下的《东北药用植物志》。酸菜那页夹着张泛黄的粮票,背面画着十二岁的自己——扎着歪马尾,裤脚还沾着救他时摔的泥点,右下角写着:「雪晴的冻豆包,比林场的篝火还暖。」
铸铁锅里的酸菜还在咕嘟冒泡,雪晴忽然发现,裂开的酸菜帮在汤里轻轻颤动,像颗跳动的心脏。她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晴丫头,酸菜要酸透才甜,就像人心,总要有些冰碴子,才能让暖化开。」
窗外的阳光忽然穿透云层,照在灶台裂缝里的狍皮碎片上。雪晴摸出围裙口袋里的狍角挂饰,忽然发现挂绳上系着半块狍皮——与周砚冰的手套、奶奶的针线笸箩里的残片,恰好拼成一只完整的狍子。
蒸汽模糊了窗玻璃,她看见周砚冰的身影在雪巷里渐渐变小,羊皮袄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脚踝处的烫伤疤痕——与她手背上的,竟在同一个位置。十年前的那场火灾,原来他也在现场,原来他替她挡住了坠落的房梁,原来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早就在雪地里发了芽。
瓷勺碰着铸铁锅,发出清越的声响。雪晴盛起一碗酸菜白肉,汤里的野山椒在碗底沉成红点,像极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未说出口的「我喜欢你」。
老座钟的齿轮仍在转动,在寒冷的空气里刻下细密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