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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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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疏的星照在京城里,出宫的车辇很快便停到了霍府前。未涂脂粉,这身钗裙只衬出谢不宁的冷来。
为迎新岁所挂的红绸没有尽去,原本静下来的霍府又因谢不宁归来惹出各式各样的声响。他踏进霍府的正门,倒没再见原本尽责守着霍府的老管事——那应是霍老将军同军的手下,因有着旧疾被安排到京城里守着这处御赐的府邸。
只有小厮为他引路到房中,匆忙间今夜只来得及为房中亮烛添茶。庭院的草木被小厮手中提着的灯笼一照,枯斜的影就映在窗纸上。
谢青若放他太轻易,即使离他所预料的日子将近,但他还是未料到是在谢青若的生辰时。
似乎当时随心所欲的性子又被唤醒,谢不宁不再去想为何是今日。
房中未置暖炉,坐在桌前自然比宫中的偏殿更冷。他轻握住自己有些发凉的指尖,将那身氅衣披紧了。
今夜的霍府同偏殿一样静,没有霍煜的声音,下人们也早都歇下。
谢不宁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很快就散在他的眼前。脱困的境地总比在宫中更方便递送消息,今夜却偏偏不急,这里只有他醒着而已。
他摸过房中熟悉的物件,即使下人们月月扫除,他归来的日子不巧,上面却都沾了尘灰。
待在这里半年而已,离开这里不到半年而已,真正回来的时候却有那么几分安定。
房中没有未散的沉水香,但他彷佛自己就记得,乾元持重的信香是何味道,乾元的怀中又比现今要温热许多。
夏日铜盆里的冰都几乎浇不灭霍煜心生的燥热,到冬日或许正好冲淡几分。
沾水的绢布擦掉谢不宁指尖的灰尘,他很快就躺在了床榻上。
京城之内,霍府一样冷,房中也一样冷。
厚被之上是脱去的氅衣,披散的青丝铺在红枕上。方才的安定化作几分梦魇的预兆,毫无来由,又难以排解。
谢不宁蹙起眉,在床榻上蜷缩起身子。似乎是因为屋内太冷,似乎是因为身边无人,又似乎仅仅是因为他回到了霍府。
这里只剩下药的苦香,催他想起大婚之夜在自己腕间放的血。
药的苦味和血的腥气漫成他久未梦到的事,拉着他,扯着他,似乎去往千里之外的北疆,去往那太过肃杀的风雪中。
北疆难有终日的大雪,新岁既来,那夜酒酣的调侃和笑语都埋在愈发凛冽的北风下。城墙上的雪只堆了一夜,第二日就由值守的将士铲了出去,将凝霜结冰的方砖都暴露无遗。
急燃的烽火伴随催战的号角,那时霍煜刚在舆图上定了援军的点位,思虑着是否能从内关调兵到雁门来。
旌旗卷成了划破黑云的一线红,他的右手自然紧握着腰间的佩刀。登关而望,合盟的敌军似乎已无鲜卑和南匈奴之分,编成的胡辫沾满脏污的雪。
雪停之日,大军攻关之时。
“传令,集军。”短促的话落在副将耳边,而霍煜则派值守的兵士取了弯弓。阴云埋着雁门,他拉满了弓弦,一次就连搭三支羽箭。
这不再是京城的秋狩,他也不会十几日都遍寻不到几只野狐。
见血封喉,羽箭的破空声吸引住了登梯的北狄部族。那三支羽箭正中敌军的胸口,明显是宣战的意思。
“将军,”霍煜接过旁人再递来的一支羽箭。他眯起一只眼,将弓举得更高,也不再对准关下的敌军,而是直瞄被北风同样吹起的旌旗。
尖锐的羽箭射穿了那布,敌军的战旗在一开始就被这样一支势不可挡的箭折断。镗镗的鼓声正盛,霍煜松开了勾着弓弦的手指。
他是雁门的守将,他是北疆的主将,他是霍家这一代的独子。他不会只待在城墙上发令,冰冷的甲胄足够坚硬,他将弓箭交给守城的军士,重新握紧了刀柄,血都在这严寒的冬日沸腾。
霍煜勒紧了缰绳,控好战马的方向,下落的城门就是最清楚的军令,举起的刀刃就是从不倒塌的旌旗。
扬蹄奋起的战马在鼓声中拖出一声极长的嘶鸣,昔日在京城落灰的弯刀挨近敌军的脖颈。喷洒而出的血远比地下的白雪温热,那殷红的颜色就沾在发亮的刀刃上。
北疆的风雪肃杀,北疆的尸骨堆叠,守着北疆的乾元更是凶悍。有力的臂膀举起那极重的弯刀,上面绑着的绸布还来自关内的某一家百姓。
他冲在阵前,挥刀砍断挂在城墙上的云梯,砍倒靠近他的匈奴人、鲜卑人。霍煜不会看清他们不甘的眼睛,也不会看清他们的样子,他的眼里只有刀刃映出来的影。
在左,在右,异族的兽皮成了雪天最容易看清的东西,那杂乱的细辫就是明晃晃的靶子。夹在马腹的双腿足以命令伴他几年的战马调整方向,飞溅的血甚至落在霍煜自己的甲胄上。
他真的憋了太久,京城困住他,粮草困住他,甚至逼他不得不拱手送出所守的关隘。发痒的齿尖被舌尖滚过,血腥气正激起他的凶性。
这里不再有让乾元烦躁无比的信期,这里不再有口诛笔伐的党争,这里是北疆,这里是雁门,这里是他的家。
掌心的茧子缓冲着刀刃的惯劲,霍煜的周围竟一时无人敢近身。他一手轻捞过缰绳,仍旧往前,马蹄踏起的雪似雾,很快又被不断流下的血染红。
他们该畏惧他,正如畏惧上一位守着北疆的霍将军。刀刃穿透敌军的胸口,砍下他们的头颅,也割破他们的腰腹。
藏在暗处的箭都几乎奈何不了霍煜,即使他就是守关的主将,却无人能在这里抵御他的弯刀,割下他的头颅。
从那支箭射穿北狄部族的旌旗起,这场仗就注定是场大捷。
涌动无尽的血彻底洗亮了霍煜手中的刀,连马鬃上都凝结着如胭脂般的血块。穿过甲胄的细箭只不过带起一瞬的疼痛,反而激着霍煜砍下鲜卑人将领的头颅。
再举起的刀刃已经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那血似乎都往外冒着热气,休战的号角响彻整个雁门关,燃上不到半日的狼烟就此熄灭。
至于霍煜肩上的伤,都只是妨碍他誊写递到京城的战报,还有再一封不知有没有回应的家书。
梦里的北疆比京城更冷,极目所望尽是横地的尸骨,沾尘的雪被不知道是谁人的血浸透。谢不宁梦到那一支破空的箭,于是骤然惊醒——
冷汗浸透了他,披在身上的氅衣一时半刻都暖不热谢不宁的身子。“夫人,”听到屋内的声响,新替的管事轻叩着门。
谢不宁在铜镜前束起发,在屋内轻应了一声。进门的不再是他曾见过的老管事,那位忠于霍家的老叟。
“去岁大雪,徐管事不慎从阶上跌落,便是不巧,修养半月后倒与世长辞。”他是那位老管事定下的新管事,却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这位将军夫人。
他不敢正瞧,视线压低在谢不宁的衣摆处,向他汇报着府中事项。霍煜不在京城,谢不宁又刚刚归府,府中开支都顺着从前的老管事定下的数目,不多不少。
他听到谢不宁的轻叹,偏冷的嗓音在冬日自带几分哀情,自己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徐管事辞世前专门吩咐过,将军秋狩猎回的野狐已制成了狐裘,夫人已经归府,我便在今日送来了。”
谢不宁这才看向新管事手中搭着的狐裘,杂色的狐毛多少斑驳了些,连在一起倒还算别致。“为我披上吧。”他脱去了身上的氅衣,披上霍煜曾经在家书中提到的那身狐裘。新剥的狐皮足够抵御京城的寒风,宽厚的狐裘裹住他,这才觉出了暖意。
柔顺的软毛蹭在谢不宁脖颈处,那处恰点了几分绛色,将坤泽都衬得暖些。
新管事仍旧理着府中所需谢不宁点头的事项,小厮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声。
“先去看看,”谢不宁打断了他的话,同样因着那声音望向窗外。
谢青若猜得没错,专门递到霍府的还是一封家书。谢不宁在烛前亲拆着这封家书,比之前那封更薄,又更皱。
跟送到宫中的战报相比,这封家书不过晚了不到两日。
不知途径何处沾了雪,连带这封信都晕出一片湿痕。他的指间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湿痕已经将其中几个字晕透至分辨不清楚。
雁门守关大捷,这似乎是他已梦到的事,也是所能预料到的事。霍煜年少时就随父守在北疆,几度春秋,在封将之前本就战功赫赫。
在北疆,一个霍字,足够威慑北狄各部。
霍煜不再提及那身狐裘,而谢不宁现已将它披在了身上,借着狐皮的暖去细读这封家书。
不像在偏殿时所读的那封,又或许因梦魇缠身。
他安了几分心神,又见霍煜潦草的字迹。
他问,自他归北疆后,京城下了几场大雪。
谢不宁想起来昨夜所做的梦,倒将这封家书凑近鼻尖,闻不出来血腥气,闻不出来药苦,也闻不出来乾元的沉水香。
于是梦魇化作隐忧,不再扰他诸多心神。
他提起笔落在纸笺上,在京城予北疆一封家书。
他写,“自九月至新岁,京城遇雪十几日,满城披白,或已有四五场。”
墨色染到纸笺上,谢不宁的字同人一般清冷,又往往刻意藏锋,凑在一起显出几分整肃。
他答,“我已归府,只候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