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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   “将香炉熄了吧。”那股常年燃在殿中的龙涎香终于停了,太后卧在床榻上,去看侍候在榻边的新帝。

      襁褓之中的婴儿长成了如今的身量,她尽力伸出手,指尖勉强够上谢青若退朝之后还未来得及摘的冕旒。

      拨开这唯一的阻碍,她望向那双和自己相像的眼睛,“我的若儿长大了。”经年种种都留在了经年,因为毒发,她已经昏沉得想不起那些事了。

      “母后。”她听到新帝唤她,想要握紧她的手。“让母妃再仔细看看你,”她的手指摸过他的眼睛,摸过他的鼻梁,摸过他的唇。

      她甚至忘记自己现在已经是太后了,仍旧按着最习惯的称呼说话。北风太冷,吹得新帝面上有些凉。

      “都快要及冠了,”太后轻轻念着,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只有最靠近的人才能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

      毒药摧毁着太后的神志,她摸得远比自己想得用力,手却像从前一样贴在谢青若的脸上。怎么转眼,就从怀里抱着的孩子变成了跪在榻边的新帝。

      是啊,快要二十年了,连她自己都熬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谢青若又怎么会完全跟小时候一样。

      谢青若就这样跪在太后的榻边,太医署开的药就放在手边能够到的位置。他想要开口请太后喝药,却怕错过什么一样沉默着。

      他知道的,只是不敢想而已,从前不敢细想,现在更不敢想一星半点。

      他托住太后的手,不论她的指甲划到哪里,让它紧贴着自己的脸。“明年春天就及冠了,母妃再等等,很快了,还有一个月……很快了。”

      太后的手太凉,他虚握着,跟握着一块坚冰一样。

      听到这句似恳求的话,太后反倒笑起来,“母妃不会忘。”她继续抚摸着谢青若的脸,将他的样子在自己心底刻得更深一些,那是她没能好好看过的,现在总该记住了。

      “母妃记得比谁都清楚,现在离若儿的生辰还有整整两个月。”最后萦绕在殿中的龙涎香被风吹散,离开了那股味道,她现在觉出了几分轻松。

      没有什么信香,没有乾元的,也没有她自己的。她尽力撑起身来,将被自己拨乱的冕旒一一摆正,直到阴影遮了一半谢青若的眼睛。

      两个月太久,她好不容易熬过这两日,只觉得自己再也熬不下去了。

      是冕旒隔绝了他们,是帝袍隔绝了他们,是龙涎香隔绝了他们。太后变得异常清明,哄着,让谢青若再跪得近些。

      颤颤巍巍的指尖摸过束好的发,她为自己的孩子解开戴了几个时辰的帝冠。

      “是母妃不好,”如果一开始没有如此念想,如果一开始什么都没有瞒着,哪怕被人所忌惮,谢青若还是能讨块封地。“早知如此,说什么都不会让若儿坐上这把椅子。”

      一把龙椅,一身帝袍,外人用她的性命作威胁困了她的独子这么多年,而她日日想着的都是生啖仇人血肉。

      所以母子离心,所以如今让她的孩子跪在榻边看她毒发身亡,帝冠滚落在地,她的手一同顺势垂落下来。

      “母妃求你,不要听,不要看。”太后想要抬起腕,遮住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却生不出来气力,终究没有遮住。

      不要听,不要看,她还是从前那个谢青若一央她就会应的母妃。

      一直堵着他的东西终于垒实,压在谢青若的心口上。还有两个月,两个月他的母妃都等不到。他的母妃能有什么错,这把龙椅是他步步为棋夺得的,他的母妃又怎会有他不好的地方。

      他没有泪可以落下来,膝行着跪紧好让他的母妃继续跟他说话。

      不要听,不要看,他听到了这句话,也看到他的母妃合上了那双眼睛。毒发至死的迹象再明显不过,乌黑的血从各处孔窍流出来,铺陈在他面前。痛苦的呻吟和费力的挣扎他都听到了,看到了。

      痛极了,他的心口痛极了,看着他的母妃痛极了。

      他再唤,也没有能应他的母妃了,更没有人会唤他若儿了。

      永宁元年腊月,孝元萧太后崩,帝大恸,葬裕陵。

      融化的雪水从檐边滴落,成了稀疏的雨帘。雪后的日子更冷,因着太后崩逝,宫里浑然一片死寂。

      帝冠留在了太后寝殿内,谢青若却没有脱去身上的龙袍。他独坐在高位上,像是在等什么,又什么都等不来。

      心口的疼痛还在加剧,他却没察觉到身上的信香已经不受控地溢出来。他不敢合上眼,不敢去想,不敢去看。

      可是他早就听到了,可是他早就看到了,来不及,什么都来不及,他的母妃就死在他的面前。

      和那日他回到母妃殿中是如何相似,他的母妃都同样痛极了,躺在那里,就躺在那里,而他只能像这样徒劳地看着。

      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又惊醒般想起那个能听他真正说些什么的人不在。

      谢青若熬着,坐在冷硬的龙椅上,熬着自己。他不知道,他已经不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样的高位上。

      他记得,记得他的母妃在最后为他解下帝冠。直到那冕旒不再晃在眼前,他才觉出它隔绝了自己和母妃的视线,就如寿宴时舞姬身上的轻纱一样。

      经年种种,梦魇几何,一盘盘棋局,一步步谋算,将他推到这般高位的,正是那蛊虫的解药,正是戕害他母妃的毒药。

      那渐浓的龙涎香似乎都带了苦味,完全散入大殿内,从龙椅绕到梁柱,从梁柱绕到紧闭的殿门,那是乾元的信期,是谢青若自己现在还未发觉的信期。

      何至于此,他转着指间的扳指,想放任自己沉浸在无尽的妄念中。可是他已经没有妄念可想,脑海里都是他母妃毒发的样子。

      他痛着,握紧了顶在自己掌心的龙首。粗重的喘息没有放缓他的疼痛,只让他闻到了殿中的龙涎香。

      那是他自己的信香,那是他自己都很少闻到的这样浓郁的味道。

      是谁推他坐上这样的高位,是谁让他经受着现在的折磨,成空的妄念在此刻落成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名字。

      一切皆因他而起,一切皆是他择定的棋子。

      “请谢不宁入殿。”

      那身沾血的白衣,那满是算计的棋局,足以承载他所有的恨意,足以承载浓得发苦的信香。

      渐沉的夕阳划开大殿内的阴影,殿内没有驱寒的暖炉,所以显得太冷。谢不宁踏入大殿之内,仍旧是那身似雪的白衣,由宦侍领着,并不跪高位之上的新帝。

      绕在殿内的龙涎香浓得狰狞,辛味,苦味,交织在一处。他抬起眼,望向谢青若,只一眼,就了然今日已成了庄妃的祭日。

      所受的折辱被这样的痛快冲淡,他一直望着,从那张艳丽的脸上窥得极度的痛苦。而宦侍早随着吩咐远离了大殿,余下殿内的两人。

      信香都没有先前让他作呕,谢不宁轻笑着,指间理过宽袖折得规整,“陛下今日唤我,是想听一句恭祝吗?”

      “还是想下旨让我在庄妃陵前长跪不起?”

      轻笑和冷淡的声音同落入谢青若耳边,浓稠的恨意都系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他怎么敢提,他又有什么资格跪在他母妃的陵前,那发黑的血渐渐爬上素色的衣摆,不断往上蜿蜒。

      “皇兄就算不怕鬼神索命,也该问心自愧,算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才最该受蚀骨灼心之痛。

      可谢不宁现在还立在自己面前,那截已断的白绫还绕在他的颈间。他的恨已经无法宣之于口,谢青若将扳指套回自己的指间。

      为什么当初不杀了谢不宁?

      “到孤面前来。”

      信香被勾连出来,可惜谢不宁现在太痛快。他的眉眼,他的唇边都带着经年难有的笑意。他拾阶而上,走入大殿的影中。

      “多仰赖陛下圣明,我从未尝过得偿所愿是什么滋味。”他一步一步地登上来,离龙涎香更近,离谢青若更近。

      “不过是看陛下和庄妃咎由自取,这点痛快倒也够日夜念着,翻来覆去几月聊作慰藉。”从前为这个位子算了许久,真正挨近了却觉不过如此,

      毕竟早已是他的囊中物,毕竟新帝早就是他的傀儡。谢不宁登了上来,目光垂落下来,望着谢青若,对着狰狞的龙涎香。

      他的指尖点在谢青若面上,“陛下跟庄妃生得太像,却偏偏不如意,惹上一身的龙涎香。”

      “庄妃自然咎由自取,”他想起分化时的那夜,想起那夜的合香,“颠鸾倒凤,争宠善妒。”那夜他闻到的,自然不止那股龙涎香。

      “又生下陛下,成了最后催命的毒,”他俯下身,像那些年教导谢青若如何夺权,如何争利一样,“陛下可知,宫妃那些争宠的手段?”

      “陛下不会知道庄妃争宠的手段,”龙涎香快要扼住他,而他还欣赏着这般的苦痛,“正如陛下不会知道庄妃日日点着龙涎香,闻到你的信香也是龙涎香,又都在想什么?”

      “她是望着你在想自己的乾元,还是在恨自己的乾元?”

      “又该怎样觉得这味道令人作呕,却不得不日夜闻着,把它当作可笑的安慰。”

      他抬起谢青若的下颌,让那双跟庄妃一样的眼睛望向自己,“陛下这般聪慧,这种事想必能够自知。”

      “没有照着庄妃的意思写下赐死我的圣旨时,陛下的母妃又有多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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