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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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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季夏的京城内不会吹起同那日一般的风,铜盆内的冰照例放上几个时辰便要换过一遭。经了一夜,霍煜自然该重新换上绛红的官袍继续待在朝中。谢不宁正坐在榻边,指间端着已经空了的药碗。晨起没什么胃口,那药温了一遍才又端到他手边。
坤泽口中还泛着熟悉的药苦,将碗搁置在桌案之上便推门唤了在一旁候着的小厮。洒下来的光影盘桓在亭角旁,昨日有半日他都不在府中,那封送给他的暗信就压到了下属手里。
虽说是暗信,也不过是从江南那两家之中寄来的所谓投名状。至于做事有无痕迹,都与他无关,京城不止一家耳目,轻则是贪墨旧党死性难改,重则是兴谋逆之举。若是有意为之,那这封信早在进霍府之前就被人盯上了。
谢不宁拆开了那封信,却并未吩咐小厮出去。信中所言大多是虚与委蛇,真正落到实处便是最好借刀杀人的意思,再者是定了中原修渠一案的布置。字里行间倒是未提起有关秋狩的事情,究竟是举棋未定还是不愿留下把柄都于事无害。
毕竟关着家族将来光景的干系,几度摇摇欲坠,又逢谢青若今年即位,自然没有隔岸观火的资格。
这样也算行了个方便,谢不宁将信纸折回原样。他合上眼似是在缓常年的旧疾,剩下的事都尽数吩咐给了面前的下属。
“将信拿去烧了罢,记得出了霍府再处理,”坤泽的眉拧了起来,指尖轻捻着那封刚看过的信,“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就自去领罚。”
身上泛起的酸痛不全是作伪,只是门响过一瞬后,谢不宁便睁开了眼。今日侍候在门外的这人,该是两年前由之前的属下提拔上来的。当时查验过的身份倒都清白,在他身边待了有些日子,如今有没有二心试过一遍才知道。
何况这封信多几人看过都不足以误事,江南二家当务之急是怕谢青若清算,来日要是肯退几步,刀剑相向的对象便该是他。
铜盆内的冰才化了一半未到,如此已过了快两月,自己倒该习惯屋内的凉意。谢不宁蜷起指尖挨了挨掌心,不知是不是昨日出城一遭,再回来时身体竟受不住这般凉了。虽然指腹挨上了掌心,却得不到半点温热,两相挨碰,到底是掌心更凉一些。
他仍余着心神猜想这次试探的属下,既然在京城之中,那封信如何兜转最后总会交由谢青若看过,他这次要试出来的,就是辗转其间的中间人。
当朝百官,结党营私之风自百年前便有,先帝死后朝堂上下更是一池浑水。浑水之中,探明出来一两条乱鱼也好多几分谋算的余地。
这般想着,算着,谢不宁的心中早有人选,此番试探无非是定下幕后之人罢了。
身上的凉却不许他再算着,那好似是室内的冰带起来的凉,又不只是盆中的冰带起来的凉。他却觉得自己的眼是热的,那热一直延伸到眼尾,合上眼只会被这样的热煎熬。
那凉变成了难忍的冷,掌心是冷的,指尖也是冷的。谢不宁伸手散了自己的发带,又重新躺回榻上,久未骑射,连带身上的酸疼都愈演愈烈。
闭上了眼,就是身不由己陷在了黑暗之中,带起的便是纷杂的梦。是梦,也是噩梦。
坤泽拢紧了身上的薄被,侧身蜷在其中,那双眼闭着,那如点墨的眉拧着。梦是看不清的梦,里面许多人穿街而过,谢不宁只看清自己一人而已。
这屋内也只有谢不宁而已,即使将薄被盖得再严,即使铜盆之中的冰渐渐化成了水,他一人都还是冷的。
冷得发颤,坤泽的唇染了苍白,连之前那点可见的血色都淡下去,他的神志也随之昏沉下去。
休沐过后的第一日,新帝却并未在朝中再提中原一案,连带文官相互弹劾的奏章都打了下去。此案与自己无关,霍煜自然乐得几分清静。至于进府时行路便疾,垂下的宽袖带起几缕热风。直到跨进屋内,他都并未听到谢不宁的声音,不曾听到坤泽那一声霍郎,不曾听到那一句回来了,竟然像是未归家一般。
谢不宁不爱待在别处,更遑论今日出府。霍煜瞥见了散在玉枕边的长发,便大步近到了榻前,“不宁?”
今日归府,倒是乾元先出了声,他莫名牵起几分忧心,听不到坤泽应声才用手去挨谢不宁。或许是昨日跑马劳累所致,毕竟养在宫中,无论是坤泽还是中庸,都比不得常年都驰骋疆场的乾元。
霍煜放轻了动作,帮他撩起了压在枕下的发才顺势去挨谢不宁的后颈。这一挨才明了,坤泽身上怕是热得发烫了,又见他裹紧了衾被,怕是体热发冷,染了风寒。
霍煜并未再出声,吩咐过府中的老管事去请医师之后,就拿起湿帕替谢不宁轻轻擦着脸。是他少想许多,之前便知谢不宁身子积弱,今日能发起热,病因就该是昨日那一趟跑马让坤泽多受了风。
在屋内候了两刻,管事请来的医师才匆匆进了屋中。至于望闻问切,把过脉后也确实是因偶感风寒,须得十天半月的静养才好断了病根。
只是这样一折腾,便难免扰醒了卧在榻上的坤泽。先前霍煜和管事的话就昏昏沉沉地响在了耳边,谢不宁睁开眼就看到了
诊脉的医师,一想便知自己现今是什么状况,顺着诊脉就是。
风寒对他来说算是常事,自从入了将军府以来,多日只去忍蛊虫所致的疼,他却忘了自己本就易感风寒。更何况出城跑马,一时的畅快倒全由将受的病痛来偿了。
“医师诊出来是风寒急症。等服了药,不宁再好好睡一觉,我在府中,旁的人都不会来扰你。”见谢不宁似是要说什么话,霍煜连忙先开了口向他解释着。
既是急症,医师便开了两副方子,一副是退热急用,一副是日后静养时喝。将军府中,倒只有这位老管事从老将军那时起就待在了京城之中,今日由他请来的医师也是城中有名的老医师。
那老医师眼都有些花了,看病诊脉却是行云流水,只是写药方时慢了些,枯瘦的手捏着笔沾了墨开药。正是有些眼花,五感缺了星点,认出来自己来的是将军府,未想起来方才究竟在给谁诊脉。
听管事在路上说了是位坤泽,诊脉时又探出对方脉象虚浮,说急症重在消热,自己便多下了苦药,就提了之后半句,“服药之时最好备上几颗蜜饯,要想立时退热,盛在碗中的药最好一滴不剩。”
这才算是提醒了霍煜,之前见坤泽日日服药,连自己都看得习惯,却从未想到之外的事。他少有服药的时候,现在经老医师一提,也想起来就算日日服药,那熬在一起的药每碗都该是苦的。
如今既然已经知道,命管事派人抓药便就加了这么一句。第一副药先抓先熬,小厮自端药时就把那包蜜饯放在了木盘之中。
谢不宁半合了眼,靠在霍煜怀里任由乾元替自己暖着,先前要入骨的寒意总算能消一些。喝药对他来说才是最惯有的常事,药方不同便是给那苦中多加几分涩或是几分酸而已。
未退的高热让坤泽使不上几分力气,由着霍煜将碗抵在了自己唇边,这次的药不涩不酸,比平常喝的更苦一些。
见碗中的药液喝完,谢不宁便打算闭了眼在榻上继续睡下去。许是不甚清明的缘故,霍煜喂蜜饯的时候坤泽就像方才喝药一般张开了唇,不但含进去那枚蜜饯,齿尖也蹭过他的指腹。
直到吃进口中,谢不宁才觉出这般算是异样的甜来。幼时在宫中就是孑然一人,后来寻医求药,他从未有过喝药后还散苦的习惯,往往含着那发涩的苦忍了一瞬便是了。
“甜。”对谢不宁来说,这枚蜜饯有些太甜了,他的声音已然带了哑意,呼吸之间染了病气显得急促了些。
他又睁开眼去看面前的乾元,抬手点在霍煜手背上意欲止了对方再喂蜜饯的动作,“太甜了,霍郎。”
药效没有那么快上来,因而谢不宁的指尖还带着从未有过的热。既然是谢不宁主动开口,霍煜便停了动作,将人扶稳盖好薄被后又伸手拉了床幔遮光。
虽是歇息,谢不宁身边也得有人照看。怕自己发出什么动静再扰了对方,霍煜便坐在了一旁,时而隔着床幔瞧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坤泽。
老管事做事极为细心,不仅撤了放在房内的铜盆,正午时分,将军府中却听不到什么动静。屋内更听不到什么动静,透着窗纱闯进来的光停在了桌边,借此空闲,霍煜倒开始想近日朝中的事。
先前不在朝中,单是这一夏在京城内,要想清楚为何新帝和百官都揪住了中原一案,他确是很难有所通达。如此想着,手边却难得空闲,想起喂给谢不宁的蜜饯,又想到他说太甜,霍煜同样尝了一枚。
寻常蜜饯而已,算不得寡淡,也远算不上太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