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刺客 ...
-
「1」
雨帘垂落如铁幕，那声“林上青”还悬在半空，腐朽的房梁便轰然砸下。江砚修僵在原地，飞溅的木屑裹着泥浆劈头盖脸砸来，钝痛渗进骨缝，却不及心口传来的寒意凛冽。
小厮拽住他的手腕时，江砚修踉跄得像具空壳。直到被拖至雨幕中央，他才稍稍恢复冷静。待到了空旷地方，他已整理好情绪，声音冷淡只是还微微发着颤，对顺贤郡王道:“林将军被房梁压住，还在里面。”
“什么？!”顺贤一下就慌了，对着下人怒吼:“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找!”
下人们跌跌撞撞奔向残壁断垣，却不知暗中杀机已至。
雨幕骤然被破空声撕裂，三支淬毒弩箭擦着顺贤郡王耳畔钉入泥地。江砚修瞳孔骤缩，尚未及出声示警，二十余名黑衣刺客已从断墙残垣间跃出，弯刀泛着幽蓝冷光直取众人咽喉。
"护驾！"顺贤郡王的下属迅速护住他，刀剑相击声混着暴雨噼啪作响。江砚修没带配剑，一把抽出藏在靴边的匕首刺穿扑来的刺客喉咙。余光瞥见西北角的破窗内，被房梁压住的林上青正已经脱身，染血的玉佩在雷光中忽明忽暗。
"将军！"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过混战人群，正是林上青的副将七苡。他挥刀斩断压住林上青小腿的残梁，箭雨却在此时破空而至。七苡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后背替林上青挡下三支弩箭，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末将护主来迟！"
林上青咬牙撑起身体，扯下衣摆缠住七苡流血的伤口，望着愈发胶着的战局。暴雨冲刷着两人身上的血污，他突然暴喝："七苡，拿剑来！"七苡忙抽出腰间配剑，抛给林上青。
林上青接住剑时，剑穗在风里狠狠甩了个半圆。雨水顺着他下颌线坠落，在剑尖凝成一滴暗红，倒像是血珠凝而不落。他忽然想起数年前初入军营那日，故人把佩剑按在他掌心，说“剑锋所向，当守山河”，如今那柄剑早已断在北境沙场，唯有这新刃泛着森冷的光。
七苡咳出一口血，指节发白仍死死攥着刀。林上青剑锋一转，寒光劈开雨幕，正刺中偷袭而来的刺客手腕。那人闷叫着退开，弯刀坠地时与雨水相撞，发出清越的铮鸣。这声响像是信号，又一批刺客自屋顶跃下，铁爪勾住屋檐，铁链哗啦作响。
“郡王快走！”江砚修匕首卷了刃，却仍挡在顺贤身前。他余光瞥见林上青的身影在雨幕里忽隐忽现，那抹染血的玉佩时有时无，倒像是飘摇在浊浪里的残灯。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那年上元，与林上青一同站在城楼上指点花灯，剑光与月光相和，比此刻要亮得多。边远沙场的上元节，远没有京城繁华，但那绵延无尽的黄沙与林上青映着灯、亮得耀眼的眼眸，却令他永生难忘，成了往后许多年他绝望时的慰藉。
林上青的剑已杀得发烫，雨水浇上去腾起白雾。他听见七苡又闷哼一声，回头见副将左肩中了飞刀，却仍挥刀替他挡下背后偷袭。“别管我！”他暴喝，剑锋下意识地回护，将刺向七苡的毒箭削成碎片。箭杆碎裂的木屑飞溅，混着雨水糊在他脸上。
顺贤郡王在下人簇拥下退到后方，那些下人都手无寸铁，看着血红一片的泥地瑟瑟发抖。江砚修如离弦之箭冲进敌群，与林上青并肩站在一起，刀光剑影翻飞间，暗红的血珠溅在青石板上，转眼又被雨水冲成蜿蜒的细流。
惊雷炸响的刹那，林上青持剑挑飞刺客的面巾。那人嘴角狰狞的刀疤让他瞳孔微缩——竟是半年前朝廷通缉的漠北死士。雨水冲刷着剑身上交错的豁口，他忽然意识到，这场暴雨中的刺杀绝非偶然，而是有人算准了他被困废墟的时机。
七苡倚着残墙勉强支撑，见林上青剑锋突然转向东南角阴影。那里立着个黑袍人，袖中寒光吞吐，分明是操控弩机的主使。"将军当心！"七苡踉跄着扑过去，却见林上青弃了剑，徒手抓住三支破空而来的弩箭。铁簇刺破掌心的瞬间，他借着冲力甩出腰间软鞭，缠住黑袍人脚踝狠狠一扯。
黑袍人倒地时，怀中滚出半块刻着异域图腾的令牌。林上青拾起来的动作极缓，雨水顺着他垂落的碎发滴在令牌上，竟泛起诡异的幽蓝。江砚修劈开重围奔来时，正看见林上青将令牌收入怀中。染血的手指在衣摆上擦了擦，仿佛要抹去什么罪证。
"林将军！"顺贤郡王的呼喊穿透雨幕。林上青转身时，江砚修正好飞扑到他跟前，还来不及调整呼吸，就拉着他上下左右都看了一遍，连匕首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再抬头时，江砚修清晰的看到他眼中来不及藏的小小的窃喜。自觉失态，他心虚地轻咳一声，背对着林上青蹲下，一刀扎进黑袍人腹部。
刺客的尸首在雨中渐渐堆积，血水混着泥浆漫过众人靴面，而林上青握着半块令牌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抿着唇，指尖摩挲令牌的花纹，不知在思索什么。
「2」
雨势渐歇时，云层裂开道细缝，天光如碎银般倾泻在残垣断壁上。顺贤郡王抖着锦袍上的泥水，被侍从簇拥着往别院而去——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打算在那儿过夜，第二天再回去。那处雕梁画栋的楼阁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倒像是从这场腥风血雨中生出的幻象。
林上青倚着斑驳的庙柱，任江砚修用布条缠住掌心伤口。指尖相触的刹那，他忽然想起北境的冬夜，也是这样一双微凉的手，为他裹紧冻僵的手指。那时江砚修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疼就别硬撑。”江砚修的声音裹着药的清苦气，带着几分嗔怪。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林上青望着那抹阴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他多想伸手触碰，却又怕惊碎了这短暂的温柔。
“房梁砸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跑？”江砚修盯着林上青掌心包的伤口，忽然问。
林上青盯着眼前人敛眉的侧颜，突然不知道从何讲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他短短的一句，“没事了。”
江砚修抬起头，盯着林上青的眉眼许久。把那句“什么叫没事了？你把自己的身体当什么？！”生生咽下去，短暂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跟上顺贤郡王一众人的步伐。
「3」
别院的烛火在暮色中亮起时，林上青正站在镜前看一条从心口到腹部贯穿全上身的刀伤。被血色染红的白色里衣随便挂在手臂上，映在铜镜里的身影有些狼狈，指节上还沾着血渍。
当他瞥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时，抚摸伤口的手顿住了。江砚修立在门槛处，烟青色大氅上还凝着水珠，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怎么弄的？”江砚修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甚至比他平常还要和缓。林上青却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旧伤。”林上青拢好衣服，转身看向他。
“所以你那时候靠在佛像下不动，是因为旧伤复发。”江砚修也不进门，就那么歪歪地斜倚门框上，直勾勾的盯着林上青。
“是。”
“伤口是在救顺贤郡王的时候裂开的。”
“是。”
“即便后面忍着伤口的疼，被房梁压了一遭，还要拼死去救人。”
“是。”
江砚修神色变了，他似乎是要冷笑出声。
“不，不是。”林上青改口。
“嗯。”江砚修淡淡应一声，走进门，到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林上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像小时候一样放软声音:“别生气了。”
他低着头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抬头小心翼翼去望江砚修的神色。江砚修捏着茶盏，脸色说不上来的难看。
林上青看到那茶盏，突然反应过来——杯里装的是阳羡茶。
“我是个无关紧要的，哪里敢生气？哪里配生气？”江砚修突然开口。
“不是！你不是无关紧要的人!融甫，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林上青突然觉得那声“融甫”刺耳的很，他在心里轻念:“念卿，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江砚修听到这句话，反而更烦躁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挂起笑容:“林将军心里装着个放不下的人，哪里有我的位置？何故缠我呢？”
林上青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他心里面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
“行了。刚才那话你当没听见，过来上药。”江砚修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药膏，向林上青抬抬下巴。
药膏抹在心口伤口时，林上青故意闷哼一声。江砚修果然上当，动作立刻放轻。只是林上青得意的样子还没收住，他便抬起头，把狐狸没藏住的尾巴尽收眼底。他眼尾染上薄怒：“堂堂将军，这点疼都受不住？”话音未落，却被林上青反手握住手腕，烛火摇曳间，他终于看清对方泛红的眼尾——那是极力压制的心疼，像极了暴雨中未说完的话。
“那年在京城……”林上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该信你的。”江砚修的睫毛剧烈颤动，药勺里的药膏滴落在地，绽开一朵小小的花。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将沉默敲得支离破碎。
“都过去了。”江砚修抽回手，继续涂抹药膏，可指腹的颤抖却出卖了他。林上青忽然倾身，温热的呼吸扫过他泛红的耳尖：“可我总在想，如果当年我能早些懂……”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将军!”
江砚修猛地起身，衣袂带翻桌案上的茶盏。
七苡在门外通传时，林上青仍望着江砚修匆匆离去的背影。铜镜里，他心口的伤渗出血珠，晕染在新换的衣料上，倒像是心里开出的一朵花，鲜艳，却也灼人。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刺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