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蒹葭焉焉

1、如烟似水

　　如烟三个月的时候，被醉春楼的赵妈妈捡到了。
　　寒冷的冬夜里，一个粉粉的小襁褓就这样被狠心的家人扔在了醉春楼门口，如果不是那天赵妈妈正好出门要帐，恐怕可怜的如烟就要被冻死了。
　　小小的人儿还长得皱皱巴巴的，赵妈妈把她捡回来当个小丫头养着。
　　十岁的时候，如烟已经长得眉清目秀。等到了十五岁，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本来只想留她做个扫洒丫鬟，可醉春楼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赵妈妈只好忍痛让她挂牌。
　　说是忍痛，可若真的心痛，又怎会让她挂牌呢？
　　彼时如烟早已看透人间冷暖，对于赵妈妈的眼泪，她也只是假心假意的陪着落了几滴，当日便被推上了醉春楼的花魁大赛上。
　　为了这场花魁大赛，赵妈妈一个月之前就开始造势了。这天，似乎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来了，醉春楼都挤的几乎没有站脚的地方，如烟戴着面纱，在精心布置过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一时间花瓣飞扬，烟雾一般的纱裙在绚烂的灯光下散发着柔美的光。
　　没人是来看裙子的，大家只想一睹这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芳泽。
　　一舞毕，如烟在赵妈妈热情洋溢的介绍中摘下了面纱。
　　美人如玉。
　　如烟那双桃花眼扫过台下众人，见他们无一不为自己的美貌赞叹，内心却苦涩顿生。自打懂事起，她就做好了面对今天的准备，不是没想过逃跑，可是自己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又有着不俗的美貌，出去了也落不得一个好下场。自毁容貌么？那便会惹恼赵妈妈，被赶出去沦为乞丐，又能活得过几天呢？总归是来这世间一场，生死都已看淡，如今也没什么可惊惧的了。
　　要价开始了，台下的人此起彼伏，价格越抬越高，如烟只默默的站在一旁，不曾出声。
　　台下越拉越安静，待到五千两的时候，现场静的只能听见呼吸声。
　　虽然京城里多是富庶人家，可没几个人愿意花这么多钱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
　　赵妈妈眉开眼笑的定了价，众人便开始寻那出手如此大方的人，只是看了一圈也只是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厮，正举着价牌，淡然的看着台上的赵妈妈。
　　想想也是，能出价五千两的必不是凡夫俗子，不愿在这种场合露面也情有可原。
　　如烟垂下眼眸，遮去眼中那隐隐的水雾。
　　她不可以哭，她只能笑着去迎客。
　　余下的姐妹继续在台上表演，都想趁着今日人多能被有钱人家看中，好多挣着赏钱。
　　如烟被送进了“水云间”。
　　这是赵妈妈专门给她的房间，是整个醉春楼最大的一间，也是最奢华的一间。
　　红木打造的大床几乎可以容得下五六人，上好的烟紫色丝绸铺在上面，在炎炎夏日中给人带来一丝清爽。白玉屏风后面是一汪温泉，池壁依旧是汉白玉所造，温泉水自后院引来，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如烟也是第一次来这个房间，她并不想打量。总归以后都要在这里，总有时间去熟悉这个房间。可是床上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于她来说才是最要紧去对付的。
　　黑衣男子蹙眉正坐，看着莲步而来的如烟，眼神并无变化。
　　如烟也毫无畏惧，待走近之后便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见他神色无异，便知此人并非外面那些凡夫俗子，可她也猜不出他的身份，只能看出来他衣着不凡，想来是权势人家。在这里，最忌讳的也是知道客人的身份。
　　男人不说话，如烟的无声无息地站着。男人神色淡漠，如烟也并不惧怕。
　　就在如烟以为这个人要这样跟她僵持一晚上时，男人骤然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抚过如烟的脸颊，继而将她推到床上，依旧是不发一言。

　　良久，如烟才从迷雾中走出，双眼渐渐清晰起来。
　　珠钗尽落，衣衫俱碎。
　　满床的丝绸早已褶皱不堪，如烟还在微微颤抖着。
　　黑衣男人却已起身，穿好衣物，又从袖口拿出些东西放在如烟的妆台上，继而离开，甚至没再看她一眼。
　　窗户还开着，屋内的烛火正随风轻轻跳跃着。待身上力气恢复之后，如烟才起来，不着一物走向妆台，看到一块毫无雕刻的玉佩压着一千两银票，正静静地躺在妆台上。
　　如烟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将玉佩和银票收起来，找了身衣物去屏风后面清理。
　　时间还早，男人离开时又是静悄悄的，想来赵妈妈是不知道的，她便可以好好休息一晚了。
　　在温泉中泡了一会儿，身上的酸涩才渐渐消散。男人并不温柔，对如烟来说，今晚的痛楚其实更多一些。
　　如烟用纤白的手指轻轻拨动着池中的水，神色落寞。
　　过了今晚，她就彻底是醉春楼的人了，而不是那个只在人后打扫卫生的小丫头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如烟便醒了。
　　从前她都是下午才起，因为好多房间都是需要半夜或者早上打扫，上午的醉春楼是安静的，所有人都在沉睡。
　　如烟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看到赵妈妈正在楼下大厅里算账。
　　“水云间”在二楼第一间房，一开门便能看到楼下全貌，只是她若躲着，楼下的人是看不见她的。
　　可是赵妈妈是人精了，在如烟打开房门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她并没有抬头，只是专注的算着自己的账，昨晚可是进账不少呢。
　　如烟身着一身淡黄色齐胸襦裙，自楼上款款而下。
　　“公子走了？”赵妈妈拨着算盘问道。
　　“嗯。”如烟应了一声，坐在了赵妈妈对面。
　　以为如烟有话要说，赵妈妈便放下了账本，抬手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怎么了？”
　　如烟却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赵妈妈见她眉眼间有些落寞，不由得说道：“如烟，没有人会在这里有真心，无论那位公子跟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该相信。在我们醉春楼，最不该有的就是情。”
　　其实赵妈妈也不知道黑衣男人是谁，只要真金白银给了她，都是她的客人。
　　闻言，如烟轻笑一下，男人从始至终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如何能有情呢？
　　只是他那双深邃又泛着微红的眼眸，却深深的烙在了如烟的心里。
　　“第一次，对你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你一时有情也无妨，日子久了、客人多了，也就淡忘了。”赵妈妈继续说道，然后从钱箱里拿出来一锭银子，放到如烟面前，“昨夜你辛苦了，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孟家公子点了你。”
　　十两银子，是如烟做小丫头时一年的工钱，如今赵妈妈十分大方的一次性给了她。
　　可如烟看着眼前连她头上的珠钗都买不起的银子，一时有些想笑。
　　她并不需要钱，所以她没有动这锭银子，也不再理赵妈妈，起身上楼了。
　　今晚是孟公子，明日便是什么刘公子孙公子，于她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冬去春来，年华易逝。
　　转眼便是五年了。
　　这五年里，醉春楼在如烟的影响下又变回了京城第一青楼，每日客人络绎不绝，如烟也在这日日笙歌中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对客人娇笑，更学会了在不同客人之间的曲意逢迎。
　　她整日喝的醉生梦死，一醉便上台跳舞，一双桃花眼在醉意下迷离而又勾人，带有酒香的广袖在舞台上翩然飘起，像极了误入花丛而迷失方向的蝴蝶，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捉住，放在琉璃瓶中独自欣赏。
　　如烟也因此得了个“醉美人”的称号。
　　别人都以为如烟好酒，可只有她的贴身丫鬟夏夏知道，她是想用酒麻痹自己，不要让自己再想起那个黑衣男子，更不要让自己在这醉春楼里清醒度日。
　　“烟儿，喝了这么多，为本公子舞一曲可好？”锦衣男人将如烟搂在怀里，将盛满酒的琉璃盏递到如烟嘴边。
　　如烟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红唇一翘，“如顾公子所愿。”继而眼波流转，翩然走上舞台，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随着音乐起舞。
　　一舞毕，如烟便被顾廷带进了水云间。
　　夜半的时候，顾廷正沉浸在如烟的温柔乡里，门却被人急促的敲响。
　　“公子，公子。”是他的随身小厮，正低低的叫他。
　　顾廷好事被打断，自然是不快的，但他知道如果没有要紧事，身边人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便压着怒气问道：“什么事？”
　　小厮听出了顾廷的怒火，可事态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能硬着头皮道：“那边……出事了，公子您得回去了。”
　　那边？
　　顾廷迷醉的眼神瞬间清醒，迅速穿好衣物，刚要离开，又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如烟，“我还会再回来。”
　　如烟慵懒地点点头，纤手随意地把玩着一缕黑发，由他离开。
　　回不回来的，于她来说有什么分别呢？
　　如烟轻笑一声，拖着醉意去屏风后的温泉。
　　“烟姐姐。”夏夏不知何时进来了，十三岁的小丫头正机灵，知道如烟会很累，所以她总是远远的守着水云间，所以见顾廷离开后便立马跑了过来，又替如烟找了身舒适的衣服，想要过来服侍她洗澡。
　　如烟摆摆手，让她将衣服放下：“你去休息吧，今晚不会有人来了。”
　　夏夏知道如烟不喜欢被人伺候，便点点头走了。
　　这醉春楼没几个真心待如烟的，夏夏是其中一个。那时夏夏才十岁，被养父绑来要卖给赵妈妈。赵妈妈见她面黄肌瘦，姿色底子并不好，便想拒绝，可如烟听到楼下吵闹声后，鬼使神差地出来看了看，之前她是从不理会这些争执的。
　　只这一眼，如烟便想留下夏夏了，也许就是有眼缘吧，如烟从他们的争执中得知了这个养父是个赌鬼，这里卖不成他还会去其他楼里，青楼也分个三六九等，总有会要夏夏的地方。如烟不忍这瘦瘦小小的丫头去伺候那些粗人，不如留下来做个小丫头，还能护她一时周全。
　　那时的夏夏还叫二丫，不过才十岁，便已经知道养父的坏和如烟的好，所以她跪在如烟脚下，哭着谢谢她。
　　赵妈妈见状也无可奈何，谁让如烟是她的摇钱树呢。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收了便收了吧。
　　如烟收下二丫之后，便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夏夏。夏夏曾问过如烟是不是因为喜欢夏天，才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如烟垂眸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就算是吧。
　　尽管，她脑中想起的，是那个夏日里的黑衣男子。
　　如烟的客人中，顾廷算是来的最多的，只不过如烟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顾廷声称自己是城东典当铺的少东家，可如烟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顾廷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气质。
　　只是来这里的人，想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是自然，她断没有没事找事瞎打听的必要。
　　那边……
　　那边是哪里呢？值得他这样急匆匆离开？
　　莫不是家中已有娘子？
　　想到这，如烟不禁有些厌恶。既然家中有贤妻，又何必来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男人么，果真逃不过么？
　　如烟忍不住嗤笑。
　　罢了罢了，总归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因着顾廷早早地离开，这夜如烟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可是第二天起来，却发现外面已经变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