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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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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玛丽都在恭敬地和贝洛蒙搭话,搜肠刮肚地找一些不过火、不无聊、不让人觉得冒犯的话题,竭尽全力不让尊贵的贝洛蒙大人感觉被冷落。
这反而便宜了莫雷,自打出了城门起,就踏踏实实扮演一个木头,默默走在前方引路。
这挺好的。不和高贵的大人攀交情,不和教会中人多说一句闲话,不冒头,不惹眼,彻底沉寂在沉默的底层洪流中,这是保障莫雷十年来苟活无虞的处世原则。
像一个影子一样混迹在人群中,让他感觉安全。
譬如今天一天出的风头,就已经够让莫雷浑身难受了。
尤其是,还招来了这个贝洛蒙大人。
莫雷隐秘地向后瞟了一眼。
白袍金发的魔法师正嘴角噙着浅淡的微笑聆听红发女孩的盈盈笑语,偶尔点一下头,偶尔回应一两句,但总能接续得当、让话题可以顺畅地进行下去,得体,严谨,仿佛是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辈,在照顾小辈的情绪。
这是教士一贯的姿态,聆听世人,俯瞰世人,温和谦逊的外表下,充斥着坚冰一般冷酷的傲慢和漠然。
是莫雷厌憎至极的模样。
一个教士,跟在莫雷的身后,让他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更何况,以这个教士的能力之强,明显不是什么教会边缘的小人物。
有这样的人紧随自己,决不是什么好兆头。
莫雷心情复杂忐忑,内里情绪翻江倒海,表面倒还一如平常,只是他一直一言不发,让玛丽都感觉出这个受父亲的委托来救自己的流浪剑士心情很不愉快。
只是莫雷健壮魁梧的高大体格,凌乱混杂的破烂衣裳,胡髭浓密的粗犷模样,让一介小姑娘不敢随意靠近,于是相伴而行的三人前后相距得越来越远,莫雷人已经在酒馆门外了,玛丽和贝洛蒙还远在街口,刚刚转进这条街来。
“呦呵!你个穷鬼,你还敢来?!”
脑袋后面突来一声暴喝,莫雷扭头看向身后,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拳风,下意识地蹲了下去。
一个硕大的拳头“唰”的一声从他脑袋刚刚在的位置重重划了过去。
一拳打空,那壮汉疑问一声,又紧着第二拳追了过来。
莫雷现在可不似昨天,他清醒得很,又憋了一肚子怨气,此刻没什么好脾性,当下决然反击,一只手格住那汉子的拳头,另一只手锁住汉子的手腕,从腰背到大腿,使足了力气,用全身的力量狠狠一转,直接将一个体格约莫是自己两倍的壮汉远远扔了出去。
这是带着除魔作战技巧的格斗技术,拿来对付一般人,委实是“大材小用”了。
但莫雷现在心里不痛快,能迅速处理了的事情,他不想拖得太久。
那壮汉重重落地,瘫软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另外两位同行者也注意到这边的风波,快步赶了过来,贝洛蒙还在壮汉身边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查看伤势。
莫雷心中一紧,忽然又有点后悔。
不过他的那点家底技术恐怕早就被贝洛蒙看光了,莫雷自暴自弃地想,不多这一下。
玛丽径直冲到莫雷身前,跑得脸颊通红,微微喘着、担忧地看着莫雷:“莫雷大人,您没事吧?”
任谁被这样一个满眼关切的女孩子担心地看着,多么冷酷的心都会变软吧。
莫雷感觉心中的坚硬的隔墙像纸一样被戳穿了,怒气倏忽消散、阴云转晴,实话实说:“没事。”
说着,还望了一眼走过来的贝洛蒙,主动开口:“那人没事吧?”
贝洛蒙笑了一下:“你手底下很有分寸,人只是摔得麻痹了,骨筋酥软,过会儿就能缓过来。”
这是赞赏还是嘲讽哦。莫雷心里嘀咕。
“这就是波尔酒馆了,我们就约在这里。”莫雷指了指波尔酒馆裂开一半的木招牌,对玛丽道,“你别怕,我们陪你一起进去。”
波尔酒馆是穷鬼酒鬼和滥赌鬼群聚的地方,良家女孩都会绕道走,若非莫雷也只是行经此处,除了这个酒馆没有别的地方可约,他也不会选在这里。
只希望除了地上那个,酒馆里的其他人都能忘了昨夜的事情。
推开酒馆的门,铜铃“铛铃铃”响了一串,激起了几道望向门边的视线,注意到莫雷,又纷纷转了开。
日近西山,屋里已经燃起了油灯,零零散散聚了三五堆人,只有一个独身坐在柜台前埋头哭泣的格格不入,那就是玛丽的父亲,
莫雷大踏步上前,拍了拍老人的肩:“欸,我找到人了,别哭了,起来看看。”
老人一顿,猛地抬起头来,见是莫雷,又转身,果然看见了红发的漂亮女孩。
酒馆老板一直注意着这边,见状还安慰他:“老乔治,这下你放心了吧?女儿完好地回来了,真是上帝庇佑。”
明明是莫雷庇佑,至少也是贝洛蒙庇佑,哪儿轮得到上帝了?
莫雷摇了摇头,看着老人与女儿紧紧相拥,哭诉得差不多了,才吆喝着带人出门,走到下一处路口,有些得意地对老人道:”怎么样,我没食言吧?“
老人感激涕零,握住莫雷的手连连道谢,玛丽站在父亲身后扶着他,略有些尴尬地偷瞄着安静的贝洛蒙。
莫雷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老人的手背,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老人看着莫雷,语气又有些迟疑:“啊……大人,我,我应该,给你多少感谢金呢?”
看玛丽和老人的衣着打扮,显然家里并不穷困,既然这样……
“就按市场价给吧,你们这儿的市场价多少?”莫雷摸着自己的良心问。
老人顿时松了口气,连连道:“魔物入侵这么危险的情况,至少……至少值两个金币!我这就给您。”
将两个金币揣进怀里——四年来的第一笔巨款,莫雷笑得嘴角都压不下来,和玛丽父女好好道别之后,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教会的高阶魔法师。
好心情顿时被削去一半,莫雷看了看贝洛蒙,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这里?”语气十足尖锐。
贝洛蒙仍是微笑的模样,仿佛根本不会生气一般,语气依然那么温和——
“看来你真的不会做生意。”
……就是说的话句句戳人肺管子。
莫雷没好气道:“要你管。”
贝洛蒙仍笑吟吟的:“自然是与我有关,我这里就有一笔生意,你有兴趣合作吗?”
莫雷挑了一边眉毛,想也不想:“不……”
“我给你十倍,市场价十倍的价格。”
莫雷绕在口边的“不”字又吞了回去。
二十个金币啊……他有些犹豫了。
贝洛蒙观察着莫雷的神色,继续道:“……五十个金币,如何?”
五,五十?
莫雷诧异地合不拢嘴。
五十个金币!
几乎够他优渥地生活一辈子了。
贝洛蒙又加了个码:“我只占用你今晚,这一夜的时间。”
一个晚上,净赚五十个金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虽然肯定很冒险,天下间没这么好的买卖,但是……
值得一试!
莫雷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就算是贝洛蒙要加害他,他也自信能逃脱。
“如何?”贝洛蒙问,十分期待的样子。
莫雷点了下头:“成交!”
又确认了一遍:“五十个金币,你确定?”
贝洛蒙肯定道:“绝不反悔。我以主的名义立誓,明日日出,五十个金币即刻奉上。”
莫雷拍掌:“好!爽快!说吧,你要我去干什么?”
贝洛蒙望向他们来时的路,思索着道:“陪我回一趟迪克托林萨圣城,我想去主教座堂确认一件事。我想,我应该需要你的协助,”
莫雷顿时反应过来。
是那个魔物口中的,贝洛蒙应该知道、实际上却不知道的事情。
这绝对有得罪教会的风险,如果只是出于好奇,得不偿失。
但莫雷一个局外人,说不出阻止贝洛蒙的话。
……反正明日一早拿到钱,他就躲去远远的地方,至于贝洛蒙是否得罪教会,又与他何干?
走在回程的路上,贝洛蒙竟还主动和莫雷攀谈:“你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任务,说是市场价,但玛丽的父亲只给了你两个金币,你不生气吗?”
莫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可生气的,两个金币已经很多了,就算拿去胡吃海塞,过一年也绰绰有余。”
贝洛蒙默然,眉眼低垂,嘴角抹平,神色竟有些沉郁。
倒更像个正常人了。
“这几年魔物肆虐,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莫雷忍不住开口,不是想劝慰谁,就是想说点什么,“一口气拿出两个金币给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还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呢。”
看来以后可以多做做这方面的活计,就不用天天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莫雷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想什么呢,只要顺利做了贝洛蒙这单,他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你到底要我配合什么?”莫雷问,他得先做好准备。
贝洛蒙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忽又一顿,道:“我先带你置办一身装备,我打算匿踪去教堂深处查看一下阵法,不知会有什么凶险,我们做好准备,以策万全。”
……结果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套白得的装备,外加五十个金币,够可以了,他还要求啥?
“胡子真要剃吗?”莫雷眉头皱紧,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看着额外凶狠。
剃胡匠被骇得不敢动手,求助地看向贝洛蒙。
贝洛蒙点头,坚定道:“一定要剃。”
“谁规定了进教堂必须剃胡子啊。”莫雷抱怨了一句,认命似的靠到椅背上。
看在钱的面子上……
莫雷心疼地摸了摸下巴那一撮在自己强烈要求下保留的青色的胡茬,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感觉有几分陌生。
头发也被妥帖地打理成了绅士的样子,面容干净整洁,胡髭修剪精致,久违地显露出坚毅的脸部轮廓,搭配还是那么英武俊气的五官——与记忆中的自己稍有不同,毕竟十年过去,不知不觉已变得成熟而俊朗了。
好看。
莫雷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个完美的分数。
只可惜,没有了满面胡须的遮掩,这张脸上父母的影子变得更加明显,那是已殁的家族的残遗,他十分不愿展示在世界面前的东西。
顶着这么一张脸进主教座堂,不会啥也没干,先被教会的人抓起来吧?
莫雷有些担忧。
此刻二人已经走在去铁匠铺的路上,还差最后一个武器,莫雷就装备齐了。
贝洛蒙似乎看出了莫雷的想法,开口道:“别担心,我们一路上都不会遇到其他人。“
莫雷点了点头。
贝洛蒙隐去了教会二字,看来是打定主意隐秘行事,白天高调出城,可能也是为了晚上偷偷潜回吧。
但贝洛蒙这一身白衣金发和惹眼的相貌变都不变,怎么都不像在隐匿行踪啊?
注意到莫雷质疑的目光,贝洛蒙笑笑,随手画了个圈,圈里显示了一层半透明的影像,是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一个是莫雷,但莫雷身边的却是个其貌不扬、穿着灰色斗篷的黑发青年。
贝洛蒙将幻镜收了,解释道:“这就是我们在外人眼中的模样。”
莫雷忍不住吐槽:“你有这个本事,为什么还要折腾我的胡子,直接把我也一起处理一下不行吗?”
贝洛蒙道:“很遗憾,这个技能只能用在我自己身上。”
很遗憾,说得很诚恳的样子,但莫雷还是能感觉到贝洛蒙语气中藏不住的愉悦。
……啊,毕竟有五十个金币呢,忍了。
二人一番折腾,抵达主教座堂前的广场上时,已经是深夜了。
由于魔物入侵的影响,迪克托林萨圣城开始实行全面戒严,全街道宵禁,家家户户闭门熄灯,街上空无一人,两侧的路灯被日间的战斗波及、损毁了一大半,仅有的一两盏挣扎着亮着微弱的黄色灯光,在这月色暗淡的夜晚,更衬得城内幽暗冷寂。
教堂伫立在广场上,在单薄的的月光下勾勒出比夜色还要漆黑、比巨龙还要庞大的黑影,被世人称作“神性”的色彩渲染着,压迫感十足。大门依照惯例虚掩,仿佛一个高昂耸立的巨兽,耐心地等待着它的猎物自投罗网。
贝洛蒙注意到莫雷的速度慢了下来,转身看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莫雷一顿。他看了贝洛蒙一眼。
……眼中的关切不像假的。
只是巧合吧,或许被察觉了什么,但许是别的特征,比如莫雷流浪剑士的身份和做派,会让贝洛蒙明白他并不愿意靠近教会的这个事实。
十年了,而且贝洛蒙还这么年轻。
“没什么。”莫雷道,他的声音有点僵硬,不过就这样吧。
贝洛蒙没再多问,只说了句“跟上我”,复又向前走去。
只是脚步故意缓了几分,让莫雷走在了他的身边。
贝洛蒙压低了声音,稍稍靠近莫雷:“进去之后,不知是否会触发战斗,我一旦使用魔法,立刻就会被探知,而且很容易留下痕迹,因此若非必要,我不会出手,全靠你了。”
莫雷点了下头。这是雇佣他的目的,也是他收钱办事的本分,他自然不会推托。
教堂的青铜门被缓缓推开,月光透过玫瑰窗柔和地撒在地上和圣像上,看着还比外面亮堂一些,倒显得没有那么阴森了,但一样空无一人。
莫雷松了口气,闪身进来,反手将大门复位。
贝洛蒙指了指圣座的方向,示意莫雷跟上。
在圣座的后面,掀开昂贵的东方地毯,便露出一个活板门来。
莫雷撇了下嘴。
密室,密道,密文,教堂里净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将活板门上的锁用巧劲撬开,贝洛蒙在前,莫雷殿后,顺着活板门下狭窄的爬梯向下而去。
爬了一段很长的距离,可能与今天莫雷攀爬的城墙高度相近了,在地下近百尺深的地方,二人终于踏到了实地。
“在圣座之下,竟然通到了这么深的位置。”莫雷小声惊叹。
贝洛蒙神情严肃,一脸沉重,看向黑黢黢的隧道前方,低声问莫雷:“你感受到什么异样了吗?”
莫雷遂沉下心来,他的确感受到一点熟悉的波动,和他今天上午第一次进入教堂时感受到的那阵收缩的余波似乎是类似的东西。
“像是……这个教堂的防御阵法?”莫雷有些不确定。他阵法课学得很糟。
贝洛蒙道:“似乎是,但不完全是。”
莫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回答,也太模糊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莫雷追问,“说明白一点。”
贝洛蒙迟疑道:“我也说不好。……往前吧,注意左右,从这里开始,可能就比较危险了。”
莫雷伸手抓住贝洛蒙的肩,趁人还没反应过来,已将人挤到身后,边道:“那还用你说。”
贝洛蒙愣了一下,但看到莫雷前行的背影,紧张的神色也不由缓和了下来。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莫雷已经适应了地道幽暗的环境,此处只有一个洞口,用巨大的石块撑出一个门框的模样,约莫一人半高,足够两人并行,两侧都是人工修整过的痕迹,雕刻着一些铭文和图案,每隔数尺有一个支架,应当是放火炬的地方。
“这墙上画的什么东西。”莫雷低声嘀咕。
贝洛蒙在身后接话:“就能辨认出的部分,有些是家徽,有些是某个阵法的一部分。累代的标记都有,这个地方至少有三百多年了,不过这里的阵法有被改动的痕迹,看手法,最近的一次应该不超过十年。”
“这也能看得出来?”莫雷疑问。
“嗯,因为随着研究日深,有些新的手法会不断加入到阵法当中。”贝洛蒙道,似乎起了些兴致,“一些大型阵法尤其如此,反倒是那些常见的简单阵法,几乎没有什么改进的空间了。”
莫雷不是很感兴趣,不过还是点了下头。
这条通道曲曲折折,一路上都没见陷阱和警戒,莫雷估摸他们已经转到了教堂前广场的下方,又转过一个急弯,忽然看到了洞口。
有光。
白色的光充斥着整个洞口,还晕了一点透明的蓝色。
莫雷一时之间不太适应这么明亮的光线,闭上眼睛等待了一会儿,才又缓缓睁开。
贝洛蒙已经走到他身侧,眯着眼睛对着洞口细瞧。
“这是什么光?”莫雷问。
“是阵法运转的光芒,应该就是教堂的庇护大阵,但是……”贝洛蒙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莫雷催他,他最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
贝洛蒙喃喃道:“还混杂了别的什么……”
这不像在回答莫雷,而是在思考什么。
“不知道就算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莫雷不知从哪里来的莽劲儿,径直向前走去。
许是之前走过了那么长的距离都平静无事给了莫雷莫名的信心,他就这么踏了出去,一脚踏进了阵中。
“噌”的一声,脑海中感知危险的那根弦突然绷紧,莫雷只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直觉有什么从两侧向他袭来,整个人立刻向前一扑,还不忘喊一句:“什么人!”
这声音足够大了,跟在他后面的贝洛蒙要是聪明,就该马上停住不动。
落地又向前翻滚了两下,直到脱离地上刻印的正在发光的阵法,莫雷不自觉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消失了。
但更明显的危险出现在了眼前。
在阵法周围均等地站着五个教士,此刻正齐刷刷地看向莫雷。
虽说穿着教士的袍子,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白色的面具,将面容掩藏地结结实实。
“这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莫雷出言嘲讽,边看向阵法的正中。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漆黑的铁箱,直抵此处高大的穹顶顶端,被从阵法中生出的几条儿臂粗的铁链紧紧束缚着,宛如一个巨大化的囚笼。
最靠近莫雷的人又看向莫雷出现的洞口,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才转过来正对着莫雷,用刻意伪装的低哑声音问:“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莫雷摊了下手,耸了耸肩,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啊,我就是一个过路的穷财神,觉得那个门后可能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才费劲进来看看,结果什么啊,只有这么一个大铁疙瘩,和几个文弱的小魔术师嘛。”
“大胆狂徒!你说什么?!”有人压不住火气怒斥他,手中也拔出了一柄匕首。
莫雷嘻嘻笑了一下:“干嘛?现在生气?早干嘛去了?你们早布置几个陷阱机关的,我说不定就知难而退了。现在可倒好,让本大爷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们该怎么赔偿我?”
领头的教士压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其他四人,对莫雷道:“你果真不知道这箱子里是什么?”
莫雷冷笑:“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们还能放我走不成?”
那教士沉吟了一会儿,道:“自然不行。”说着,边把手放了下来。
莫雷感觉身后猛地卷起一股热浪,他不敢向前再碰到阵法,只得向侧面避去,一面拔出长剑,向下狠狠地一劈,将身后汹涌而来的火蛇斩成了两段。
但危机还远未解除,被切断的火蛇仿佛活着的蚯蚓一般,分别生出两个头,又向莫雷冲来。
莫雷凭借残留的那一点精妙的家传身法绝学,凭着多年来刻苦习练养成的身体知觉,在以呈几何倍数增加的火蛇群中看似笨拙地游走躲避,一面观察四周,琢磨脱身的办法。
另一边,教士们正匆忙组织撤离,包括莫雷出来的洞口在内,一共五个人,分别进入了五个洞口。
这帮人,对这个阵法还真是有信心。
见人都散了,莫雷提起一口气,瞅准时机,纵身跃到蛇群中央,控制步伐和双腿的肌肉,脚下蹬地,整个人高速旋转起来。
旋转带起的旋风中夹杂着莫雷锋利的剑气,将蛇群卷起,把火焰搅碎,上百条凶悍的火蛇顷刻间烟消云散。
缓了两周停下步子,就见贝洛蒙从刚刚的洞口探身出来。
莫雷心里一紧,刚要出言提醒,发现贝洛蒙将将停在了阵法之外,又闭上了嘴巴。
贝洛蒙看着阵法神色凝重,表情甚至可称难看,望向莫雷的目光隐隐似有些复杂。
莫雷只当自己没看出来,走上前几步,笑道:“你果然没被他们发现。”
贝洛蒙点点头,心不在焉道:“隐匿气息,对你或许不能,对付他们还是很简单的。”
莫雷好奇:“所以那些人真是正牌教士?”
贝洛蒙应道:“对,刚刚那人路过我时揭下了面罩,确实是我在教堂里见到过的一位修士,应当是主教的心腹。”
莫雷想了想,道:“他们恐怕以为闯入者正在被烈火灼烧,一时半刻不会返回,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你要做些什么,就现在尽快做。”
贝洛蒙望了望他,又看向那个巨大的铁箱子,目光逐渐坚定起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手心骤然光芒璀璨,一颗魔石便幻化成了一根长杖。
贝洛蒙口中吟诵念咒,长杖顶端飞舞不辍,迅速勾勒出一个光芒更胜的阵法,正好叠压在原本的阵法之上,原有的阵法在这股重压之下愈发黯淡,连带着捆绑铁箱的铁链也逐渐虚化、松脱。铁箱转而由贝洛蒙构筑的新阵法支撑住,面对莫雷的这一面铁壁开始变得酥软,被阵法的力量压制着,被迅速撕裂、粉碎,变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铁渣簌簌脱落。
铁箱内的情形就这么展露在莫雷面前。
莫雷怔怔看着,哑口无言。
一双洁白的、巨大的翅膀被上百个铁钉锢在铁箱之内,一滴滴金色的血液还在顺着撕裂开的伤口不断滚落,淹没了被烧灼、割裂的破碎的洁白布衫,五色丝缔编制的除魔者风格的腰带,青色的小圆珠编织的饰品,苍白的、瘦削笔直的双腿,垂至脚踝的银色发梢,和赤裸的、低垂的脚掌——随着前方屏障的消失,累积的血液逐渐流淌到泛着白光的阵法上,让阵法的光芒愈加明耀灿烂。
那是一个天使。
被教会囚禁的、垂死的天使。
不,天使是不会死的,他只会不断地感到疼痛与窒息,挣扎着堕入痛苦的深渊。
莫雷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激得他血管暴突、心跳加速、头脑发热、双目通红,被深埋了十年的仇恨与愤怒翻涌而来,将他淹没,让他喘不上气。
“……莫雷……”
“……莫雷!……”
“……莫雷!”
“莫雷!”
莫雷猛地清醒过来。
贝洛蒙的长杖尖端正抵着自己的心脏,莫雷瞳孔一缩,刚想反击,却发觉一股温和的力量迅速抹去了他反击的念头。
连愤怒都消失了,只有安宁和沉静。
“贝洛蒙。”莫雷阻止道,“够了,收了你的镇静术。”
贝洛蒙仔细观察他,感受他的情绪,发现莫雷确实找回了理智,才撤掉了术法。
镇静术的余威犹存,莫雷知道自己现在非常愤怒,但却感受不到愤怒的情绪,这异样的落差感让人十分烦躁,他狠狠地瞪了贝洛蒙一眼。
“贝洛蒙,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雷直接问出了口,他不想再绕弯子了,此刻理智回笼,这种种异常的个中关窍不言自明,全部都指向一件事——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来历?”
贝洛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坦白道:“我是,贝洛蒙……帕里埃。”
……啊。
莫雷退了一步。
一个帕里埃。
那是,背叛、诬告、颠覆了他整个家族的,帕里埃吗?
莫雷此刻已经没有什么更激烈的感受了。只有木然。
是镇静术的效力还没有过吗?
“我也没想到,教会竟然真的敢囚禁天使。”贝洛蒙的语气开始变得急切,“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
“我找你很久了,因为这十年一直在留心你的消息,所以白天才立刻认出了你。”
“我没想过要试探你,更没有要追捕你的意思,我就是,我只是想做些什么。”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们得先把人救出去才行。”
“莫雷,你听见了吗?”
莫雷一直在听,他听到了,但每个字听在耳朵里都很陌生,就连逐渐熟悉起来的贝洛蒙也变得陌生了。
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和一个帕里埃在这里做什么?
“莫利……莫尔维德。”
只是一声虚弱的、微渺的呼唤,但莫雷狂乱迷惘的思绪顿时被切断了。
“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心,莫尔维德?恩克托。”
大脑一片空白,莫雷茫然抬头,被束缚的天使睁开了金色的眼睛,正凝视着他,目光和蔼,慈祥,溢满了纯净的温情与怀念。
眼泪从莫雷的眼角滑落,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陆地上行走的唯一一个天使,莫尔维德?恩克托的授业恩师,还在。
太好了。
“尊敬的师匠阿特?安杰罗斯,恕我冒昧,我这就为您去除束缚。”贝洛蒙深深行礼,提起长杖,唤醒阵法。
在柔和的光晕中,铁钉被推出阿特的身体,以尽可能轻柔的方式抚平天使身上的创口。脱开束缚,阿特缓缓降落到地上。
阵法保存、运转的磅礴灵力重新汇集到阿特的身上,使他的身体和力量迅速复原。收回翅膀,重新幻化出普通人的模样,阿特?安杰罗斯走到莫雷面前,伸手拥抱了他。
“好久不见,莫利,我的孩子。”
这是来自家人的怀抱,是莫雷白天才歆羡过的。
“多谢你,贝洛蒙?帕里埃。”阿特又看向贝洛蒙,微笑着伸出双臂。
贝洛蒙上前接受了这个拥抱,带着歉疚和痛苦:“我的同袍带给您这样的折磨,我很抱歉。”
阿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正如恩克托家族的倾覆,也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在努力弥补,做了很多了。”
说着,阿特看向了莫雷:“仇恨是你的权利,我的孩子,但是,仇恨不该束缚你,更不该遮蔽你的眼睛,玷污你的心。”
莫雷闭上眼睛,他明白老师的意思。
“我们得走了。”阿特说,边把手搭在两个后辈的肩膀上,下一个瞬间,三人已出现在迪克托林萨圣城外的森林里。
“到了这里,就可以好好说话了。”阿特笑了笑,温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