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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鹪鹩巢,在苇苕 ...

  •   1.

      “你们是什么人?”

      风水轮流转,如今换我脖前架着利刀,被人咄咄逼问了。雨水在刚见血的刃上浇开铁腥的碎花,也在身上捶出不可控制的战栗,我望向远方朦胧的伏尸轮廓,突然顿悟了这样一个道理:我艳羡的快意江湖绝非如此血腥的东西。

      我只是享受炫奇争胜的快感,把丧命当成口头威胁,如今秽态和内荏毕露于一举屠戮二十余命的真凶前,“她们”杀人如麻,视法纪如无物,若知晓妙将军独女身份,将如何对待妙霰?

      我什么都不能答,唯有挺直脖子,保持沉默。

      “你们是什么人?”她又问。

      她的同伙从妙霰怀里抢过宝柳,喂给他一枚药丸,妙霰的脑袋担忧地跟着转去,直到挟持我的人数了句“三”,她才回神答道:“她是我的护卫!”

      “二……”

      “妙霰!我是妙霰!”

      “一!”

      切破皮肉的第一感觉不是疼痛,竟是麻木,我咬紧牙关,耳边顿时炸响了妙霰的自白:“妙将军是我母亲,我是妙霰!不许你们杀她!”她说着,没轻没重地一头撞向我,麻木立即换作痛楚,我有理由相信脖子已被切开,顿时胆气尽散。

      去你的骨气吧,我全招了。

      “我叫彭可久!是她的护卫,我们五日前离开将军府,借宿此庙中,认识了偷东西的宝柳。他受伤了,我们赚钱为他疗伤,这些人是当地恶霸,要我们交保护费,白日没讨来便宜,入夜伺机纵火报复……”

      我说遗言似的一口气讲完,若非察觉脑袋还在,恢复了点理智,恐怕连妙将军的嘱托也一并招了。

      那人浑似没听见,只是问妙霰:“听说妙将军之女是个哑巴?”

      “十年前就不是了,你快把刀放下,她脖子流血了!”

      雨在眼底划刺着钝痛,随着肩头一轻,我双腿发软,向一侧歪去。手抓了把滑腻的烂泥,不倒地是我最后的倔强,但身体不受控地颤个不停。

      没人关注我的狼狈,在刀收起的一刻,妙霰的头就转回宝柳那边去了:“他还有救吗?”

      那使锤的匪徒正躲在一棵树下帮宝柳处理伤口,妙霰将我扶着,体恤而无情地让我顶着雨陪她瘸过去。然而使锤的既没空搭理她,也没空撵她,使刀的倒是跟上来叫住我,以目示意散发刺鼻浓烟的破庙。

      “跟我一起把尸体填进去——你以为饶了你的命,就能独善其身了?”

      她想拉我下水!我气结地望向妙霰,可她浑似聋了,腰都不为我撑一下,再转过头,恶匪正有意无意擦着那柄沉重的刀,我唯有忍气吞声,一瘸一拐随她走入树林。

      衣服湿得与皮肉融为一体,在熹微的晨光里,我拖拽着尸体送入火庙,像碌碌劳作的蚂蚁,往返十来趟,早已筋疲力尽。我仔细留意伤口上的蛛丝马迹,寻找一招半式的线索,而渐渐,心中形成了不想证实的答案。

      放眼南郡,除“生死地”外,何处还有以二敌多、利落破敌的本事?不同于我的路数,她们走硬碰硬的刚猛路线,更像几十年前从本会脱离的“死门”徒众。

      妙府的护卫来自“生死地”,即使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的出身。她不杀我,莫非念在同门之谊?

      火舌燎起难耐的焦臭,也把我的面颊蒸烫。我退到烟气较少的门口,感受一壁燥热一壁阴冷的双重侵袭,就在这时,寒厉掌风刮到脑后,我下意识躲过,下掌旋即到来。

      她怎么一言不合就要灭口了!我浑身汗毛倒竖,濒死的惧怕又回来了。她出招快到我来不及以兵刃相抗,只有狼狈闪躲的份,节节败退,直至火场边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冒险就地滚到炭黑坍塌的梁木旁,为此不惜挨了几记铁脚,才有机会拉开距离,当我以最快速度抽出兵刃时,攻势却停了。

      火光映着她满脸的戏谑。

      “只几招就无还手之力,足见学艺未精。妙将军竟放心把女儿交你照顾?还是说,你是她故人之子,尸位素餐,在妙府赚个前程?”

      她不仅羞辱我,还羞辱我的事业,我也不想给她好脸色,直白地揭露她的身份:“不知师姐如何称呼?”

      “逆徒玷辱门派,岂敢以真名行走江湖。”她道,“非要叫的话,我名‘甲’,那人名‘乙’,甲使甲刀,乙用乙锤,你看着叫吧。”

      这叫什么答案?我皱眉望着她,她照旧用气人的语气道:“天亮之前我们就要出发,你该回到你主人身边照拂……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们走,可惜你说了不算。”

      ——

      2.

      她好像笃定妙霰会跟她走,妙霰疯了才会如此。然而事实非常让人失望。

      “她们去哪,我们就去哪。在宝柳恢复前,我都不会离开。”

      她答得那么斩钉截铁,让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树林。伏尸处理干净了,血水还在,不到两个时辰前发生的杀戮,她不会都忘了吧?

      “她们是杀人犯!姨姥姥,你醒一醒吧,”我压低声音,以免乙锤听到,“跟着她们做什么?生怕我们卷入不够深吗?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已成从犯啦!她不杀你,纯粹是奇货可居,想用你与你母亲交易,你不跑就罢了,还跟着她?”

      “你说的对,但宝柳因我受伤,岂能一走了之?如此不负责任,我做不来的。”

      她义正辞严,气得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龙家小郎为她跳河明志,她“一走了之”得毫无负担,怎么这时知道负责任了?

      哈,身为贵族就是要宽于律己,严以待人,怎么说都是自己占理!我算是学会了!

      劝不动铁心吃秤砣的妙霰,只好盘算路上找机会向妙将军通风报信,雨停了,太阳异常毒辣,我脖子上的伤从发痛变成发痒,好在血不流了。

      我是为妙霰负伤的,她却对伤我之人和颜悦色,问东问西。

      “你们是怎么遇见宝柳的?为何对他这么好?”

      “宝柳说欺负他的人怕你们,因为你们曾为他出头,对吗?”

      “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何还要让宝柳偷东西?”

      ……

      在府邸时她就这样,完全不管别人的心情,只顾刨根究底。起初甲刀不理她,她毫不气馁,照旧发问个没完,终于磨得甲刀开了口。

      “他不偷窃,怎么活呢?”

      妙霰道:“有你们在啊。”

      “我们有自己的事,无法时刻陪他。若我们不在,他怎么活?”

      “那就该给他个正经营生,让他靠双手勤劳致富。我知道宝柳不想当贼的,更何况,当贼被抓住要挨打,他没少挨打。”

      就宝柳那小身板,正经营生就算做得,万一有人想搓磨他,凭他自己也没有抵抗之力。妙霰的话充斥着不知疾苦的天真,眼睛又执拗得自负,当我意识到她正在折磨甲刀时,闷闷不乐终于变作幸灾乐祸了。

      活该,让你们接二连三地折磨我,还是针尖对麦芒地养蛊吧。

      “看来妙小姐对他当贼不屑一顾,”甲刀只微微迟疑,就恢复了嘲弄的神色,“可如今你身边不但有贼,还有杀人犯,和毁尸灭迹的帮凶。你靠着所谓的‘正经营生’活得骄傲,就蔑视走投无路之人,那是你身份赋予的矜持,但也别忘了,没有我们这群不体面的人撑腰,你寸步难行。”

      妙霰道:“我没有轻视他,是给你说这个道理,宝柳天天与那些人打交道,没人会尊重他,只有被踩在脚下的份儿。”

      “不是谁都有择善邻、交善友的机会,”甲刀道,“妙小姐,你得承认一点,这里既非你母亲治下的冯台,也不是由你做主的府阁。若这位没用的小护卫离你而去,你过得有没有宝柳惨,还很难说呢。”

      妙霰被她呛得直瞪眼睛,看着她仿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局这就结束了?我有些意犹未尽。这次看她吃瘪不算好受,因为我们变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相继铩羽而归。

      但这一定程度上拉进了我和妙霰的关系。我贴耳道:“总有一日要揭发她的恶行。”

      妙霰狠狠咬牙:“等宝柳康复,看我如何收拾她。”

      ——

      3.

      我们先步行,后乘船,路过两座村落的外沿,于午后停在不知名的山林里。这回换乙锤走在队伍最前,此人寡言少语,几乎没吭过声,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都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

      “何以至此!”

      好像有满腔幽怨无处抒发,可穷尽腹中墨水也只能憋出这一句似的,她这次是对着一处空空的房子喟叹。房子大概失主多年,门窗被虫子蚀得不成样子,篱笆围起的小园成了杂草的枯冢,蜘蛛网浑圆地挂在空荡门口,隔绝可能误入的外人。

      乙锤挥手把蜘蛛网撕了,快步走入,熟稔地拽开抽屉翻找起来。

      我发现她在找药,又发现她找不到。

      “何以至此!人也不见了。”

      “去镇上吧,寻个郎中。”甲刀建议道,“我去搞点钱,一会儿与你汇合。”

      乙锤摇头叹息:“何以至此啊。”

      谁都不能闲着,她们去搞钱,我们就要搞饭,妙霰是指望不上了,我在周围的农户左近盯上一只跑丢的小鸡,妙霰名为帮忙实则心不在焉地看我与鸡周旋。

      “她们要怎么‘搞’钱?”

      我不理她,忙碌一早上的我需要节省体力专心抓鸡,她最终靠自己琢磨过来了:“不会是要烧杀劫掠吧?”

      “难不成是替人写信吗?”我道,“真羡慕宝柳啊,对着个贵人行一次飞蛾扑火之举,从此就有了依靠,别人的生死都不重要了。”

      “你知道我不想这样,做什么奚落我?”她竖眉道,“宝柳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都是我母亲治下之民,谁都不能轻易践踏。”

      “你对我说有什么用?找甲刀和乙锤说啊。”

      她烦躁地狠狠一脚跺地,把那即将上钩的小鸡吓得一溜烟跑了,我眼看努力全部泡汤,饥肠已然辘辘,可她毫无歉意甚至理直气壮道:“还有心思吃?随我进镇找她们去!”

      “找她们去!”我快被烦死了,不管她要做什么,只要别和我独处就好!我走得比她还快,像迫不及待与甲刀拼命,妙霰匆匆跟上,赞许道:“你也是个有正义感的。”

      我是个快疯了的!

      ——

      4.

      镇子并不大,打听郎中在哪不必说清姓名,所有人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大概镇上只有一名郎中吧。我们循路找过去时,在路口遇见甲刀和一位男子相背站着,甲刀气定神闲抱臂养神,那男子则频繁向屋内张望。

      “宝柳呢?”妙霰照旧先关心她的小跟班,甲刀向屋里扬了扬下巴,妙霰就想进去,却被甲刀一把拽住。

      “我去看看,万一这穷乡僻壤的郎中没有多少本事……”

      那男子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红:“我……我就是郎中。”

      妙霰惊问:“那你为何在外面!”

      不用说,里面的一定是乙锤了,从她午时找药的姿态就能看出,她是会些医术的。或许她治疗宝柳不需别人帮忙,却要补足药物和工具吧。

      “你们怎么过来了?”甲刀抱着手臂问,“饭呢?”

      “你去何处搞来的钱?”妙霰迟疑地看一眼郎中。没用他的力,只借他的地,给钱不符合甲刀的行事风格,遂问道:“你们给他钱了吗?”

      “这位郎君大度得很,说是免费。”

      那男子期期艾艾道:“是……救死扶伤嘛,这个,当然,有大功德的……”

      妙霰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确认郎中没有被“烧杀抢掠”后,也就默认甲刀蛮横得有道理,对郎中道:“你人蛮好的,但我们不能欠钱,用掉多少药材,计价告诉我就是。”

      她唯一的包裹都烧没了,还装贵族风范呢,筹措不来的钱,到底还是要我来出。想到这儿,我庆幸把妙将军的条子贴身带着,才避免付之一炬。

      “我们吃什么呢?”甲刀问。

      妙霰也没辙,习惯性地看我,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必须勾起她对赶跑那只小鸡的愧疚,没想到一旁的郎中怯怯地开了口。

      “我家中有些粗茶淡饭,若各位不嫌弃……”

      开门揖盗的何止妙霰一个?这世上的人怎么净做这种没头脑的事?甲刀欣然答应,那郎中便引我们入了他的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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