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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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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的季节有点像凉掉的牛奶。
作为工具被培养长大的伊格莱塔对于这个季节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喜欢初雪季节迷蒙的雾气,也喜欢初雪季节湿漉漉的小雪,可是过低的温度总是让她的指尖凉凉的——所以说这个季节就像是凉掉的牛奶,浓厚的香气浮动着、吸引着人靠近,可是真正触碰的时候,冰冰凉凉的液体顺着喉管进入身体,像是利剑。
身体上的不舒服只是小小的一部分,如同冷牛奶在唇舌上留下的凉意,更多的大概还是她发现自己的指尖触碰到池的脸颊时,对方轻微的颤抖。
这才是冷牛奶滑过食道进入腹腔时带来的冰凉和刺痛。一定是因为我的手太凉了吧?应该不会是讨厌我吧?就是这样想着,伊格莱塔不动声色地减少了自己和池的接触。于是凉透了的牛奶一下子滑进了柔软温暖的腔子,从伊格莱塔那一颗稍微有点烫的心脏上淌了过去,带走了一阵细细的颤栗,她僵住片刻,缓过神来的时候又觉得心里酸酸的——大概是牛奶在那里发酵了吧?
池这家伙脸颊是温热的,细小又潮湿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就化掉了。她像是不知道冷似的,初雪的那天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清凌凌的雪如何落在地上、变脏、融化,然后像死去一般消失在泥土里。悄无声息。
伊格莱塔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脏坏掉的。可是她说不出来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掉了。而后来,每一次她和池离得很近,心脏就会变得更奇怪了。
比如此时此刻。昨天晚上出任务的时候,伊格莱塔的手臂被划伤了——而两人直到凌晨才解决了事情,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赶。
伊格莱塔手臂上那条长且整齐的伤口边缘都已经开始发白了。伤口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简单处理过,斑驳的、微微发黑的血迹都干涸在布条上。伊格莱塔还时不时安慰着有点担心的池,将被血液浸透了的布条转到靠近自己身体的一侧,不想让池看清楚自己到底流了多少血。
“别怕,不疼的,已经不疼了。”你看,心脏坏掉的人总是这样的,自己受伤的时候还要笑着安慰身边那个蹙着眉的笨蛋。
下了一夜的雪,天光也渐渐有点亮了。雪光映照在池的脸上时,她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目光落在伊格莱塔身上遮不住的血迹上。怔愣片刻后,她的眼神又一次散开来了。
她似乎不是很能理解伊格莱塔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别怕”,只是看到血迹糊在对方身上的时候,本能地觉得不安和烦躁。
“血。”
“嗯,流血了,”伊格莱塔安抚地摸了摸池的头发,却在靠近她后颈的位置猛然停住了,僵硬地收回了手,“别担心,待会儿帮我上药,好吗?”池懵懂地点了点头,目光便移开了,只是还蹙着眉。
她的脸颊和神色都是淡色的,几乎融在黎明的天色中了。只是眉眼之间有雾蒙蒙的一层,有点像磨花了的釉彩,叫人看不清楚。
伊格莱塔却是不一样的,她有点锋利。那种锋利藏在表面的自持之下,极少表露出来,偶尔窥见一点端倪而已。
大概是因为太瘦了,伊格莱塔的眼窝很深,即使是在雪光的照耀之下,眼睛也半埋在阴影里,她有点疲惫了,脸颊上还有一点血渍,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晦暗不明——
就像是海。像是冬季沉寂又疯狂的海,即便是天光洒落在那浩瀚的水体之中,也会倏然不见,平静得有点怕人的海面吞噬掉一切,而海面下暴烈的、扭曲的、或是平静的甚至柔软的,却皆看不分明。就连自己也是常常被欺瞒的。
她总是习惯于张开羽翼护着池,却很少真的直视这个总是眼神涣散的小家伙——万一看她的时候,心里那种控制不住的东西忽然奔涌起来怎么办呢?心脏好像是腐坏了的,酸酸的,又有点痛,一定不会很美观。腐朽的气息不应该沾染在池的身上。
伊格莱塔这样想着,轻轻按压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试图通过身体上的疼痛来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过等到清理伤口和上药的时候,伊格莱塔还是没忍住眼泪。
伤口的清理不算很麻烦。那是利器造成的伤口,只是因为后面的战斗中一直没顾得上避让,伤口里嵌进了一些杂物。而伊格莱塔战斗时也没有刻意收力,原本的伤口边缘又因为用力而扯开了一些,皮肉都显出扭曲的样子,血液一阵一阵涌出。
而作为战斗机器,这样的伤是很影响功能的。所以提供的药物都是强效的——镇痛作用则是完全不会被考虑在内,促进伤口的愈合、新鲜组织的生长才是这种药唯一的目的。
甚至因为这样过分强劲的药效,其带来的疼痛也是加倍的。
像是活活抽取剩余的皮肉,然后强行捏合似的——伊格莱塔忍不住低低地闷哼一声,随后便赶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听到动静的池懵懵懂懂地抬头,对不上焦的眼睛扫过伊格莱塔痛苦的神色,露出了一点疑惑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她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将脸凑近了些,呼吸打在伊格莱塔的鼻尖。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了?”半晌,伊格莱塔才开口。
窗外的雪越发厚,而黎明的天色打在上面,显得路上和树枝上的雪如同森然的白骨。这样骨色的雪光就像蛛网似的,从树影间筛落下来——明明是并不美观的雪景,伊格莱塔却莫名其妙地觉得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真奇怪啊。这样的雪景又有什么可看的呢?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一阵一阵地泛酸、发胀呢?大概真的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吧?总不能是因为池温热的呼吸吧?
“眼泪。”池端详着别过脸去的伊格莱塔,眨巴着眼睛吐出这样的字句。虽然对人类的生活、习惯和情绪都不是很了解,但是她多少也是能感知到一点喜怒哀乐的——至少知道“眼泪”和疼痛之间微妙的关系,也知道上药是一件多么令人不开心的事情。
于是她像懵懂纯真的小动物似的,停住了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伊格莱塔,努力理解她痛苦的神色。
“没事的、没事的,池,”伊格莱塔赶紧安抚她,有点慌乱似的微微向后退了一点,“不疼的,继续上药吧,别怕。”
池听到这话,并没有多想,就乖乖地继续动手给伊格莱塔涂药了——翻卷的皮肉因为有了药物的刺激而重新开始渗血,原本有点发白了的伤口边缘重新变得猩红,痛觉也如蛇一般,缠上了伊格莱塔,一路爬行到大脑。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不敢再出声,更不敢让眼泪落下来——咬住下唇的时候,她尝到了血腥味。两个人离得很近,伤口的血腥气和伊格莱塔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同时刺激之下,她竟然感觉到腥味中的一丝丝甜蜜。
是血液在药物作用下变得甜蜜还是池温热的呼吸带了甜味呢?伊格莱塔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她已经疼得有点意识模糊了。
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和脖子往下滴,她竟然还在恍惚之间感觉到一点恨意。模模糊糊的,暧昧又缱绻。
疼痛、疲倦和长期以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伊格莱塔有点控制不住了,她骨子里那种疯狂又暴虐的东西倏忽生长起来,于是她开始怨恨池——怨恨她漂亮却涣散的眼睛,怨恨她懵懂的眼神,怨恨她的依赖和坚强,更怨恨池的亲昵。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绝对的恨意才是绵延不绝的,而“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比牛奶还要容易腐坏。恨则会像层层叠叠的蛛丝一样,即使对方变成了尸体,也牢牢地锁在对方腐烂的脖颈和胸口,每一次拉扯都撕下自己身上的新鲜血肉,和对方腐朽的皮肉掉落在一起,形成暧昧蜿蜒的猩红痕迹。
“伊格莱塔。池蓦地出声,打断了伊格莱塔的思路。不等她回复,池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嘴唇便贴上了她的额头——那冒着冷汗的、冰凉的额头。
那是一个很短暂的亲吻。池这么做,大概只是看着伊格莱塔实在是痛苦,于是冥思苦想半天,只能想到凑近了亲亲她的额头的方式给对方传递点能量——这样的话,应该能让伊格莱塔不那么痛吧?
就是这样想着,池毫不犹豫地落下这个心无杂念的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幼兽湿漉漉热烘烘的触碰。可是池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特别的亲密,但伊格莱塔感到心碎。
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好像死掉了,变成细细密密的雪,把她热烫的胸腔都冻住,然后又化掉,变成粘腻甜蜜的死肉——原来人在高兴的时候是会感到心碎的啊。
伊格莱塔僵住了,坏掉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微微发痛,又饱胀得有点难受。难以言明的爱和浓重刻骨的“恨”全都搅和在一起,沸腾的、冰凉的、单薄的、复杂的,都乱掉了,和伊格莱塔的呼吸一样,找不到正确的节奏,只是某种很柔软的东西顷刻之间爆裂开来,将她腐朽的心脏炸了个粉碎,血肉和灵魂通通失落在池那双涣散却纯净的眼睛了。
于是伊格莱塔的世界猛然分崩离析。同时,千千万万重世界铺展开来,最后落回到地面上,变成了漫天的大雪。
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