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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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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温度为13······】
手臂不能动了,双腿也没有知觉。眼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光。
艾卡利亚有点疑惑,倒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只觉得奇怪——周围传来的声音有点熟悉,像是有很多台机器同时运作,不断地发出滴滴声,偶尔还有响起的机械音提示着时间、湿度、温度和血压之类的环境变量。她知道这是梦境,可是这样的梦境实在是太古怪了,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如同囚笼一般将她留在原地,让那些仪器的声音陪伴她。
有点无聊,但是又单调得有点吓人。
即使是艾卡利亚这样很喜欢发呆的人也没法在这种梦境里觉得舒服,她试图环顾四周,但是无论看向哪里,视野当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光线的毫无变化——虽然知道这是梦,但是艾卡利亚还是有点害怕了。
“有人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随后便又是一片寂静,除了仪器运作的声音之外就再无其她。什么都没发生。
【湿度处于正常范围,实验对象艾······】
“有人吗?”赶紧醒过来吧。艾卡利亚这样对自己说着,身体努力地挣扎起来,眼睛也下意识地睁大——就像是平时逃离噩梦那样,只要尽力睁大眼睛,就可以强行地让自己醒过来。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的视野只是渐渐清晰起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脚和腰腹都被绑缚在手术台上——或许那不该被称为手术台,已经被体温捂热又被冷汗热汗淌湿了的金属台子让艾卡利亚想起了童话书里怪物的舌头,凉、粘腻、又因为潮湿而显出光泽。
看不清脸的人在艾卡利亚的小臂上扎了一针,以近乎虐待的方式迅速地推入药水,沸水进入血管一般的疼痛让艾卡利亚痉挛起来,她发狂一般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随着她的挣扎,束缚带也越来越紧,以一种绝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方式勒进了她的皮肉。尤其是腰腹的束缚带,活像一群密密麻麻的的小生物,直直地艾卡利亚的身体里钻。
过分清晰的视觉让她捕捉到了属于自己的深红色肌肉和一层白色的筋膜。紫瞳的女孩子几乎吓得不敢呼吸了,而更触目惊心的是她被束缚带撕开的创口里竟然还能看见因为疼痛而不停收缩的肌肉之下隐约露出的肠子,浅粉色的器官被包覆在一层粘稠紧致的腹膜里面,像极了蠕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联想打开了大脑中的某个开关,那些肠子缓慢地撕开腹膜,有了自主生命一般滑了出来,像会吸食血肉的花朵似的包裹住了艾卡利亚,一点点地吞噬了她。只有仪器仍在不断运作着,滴滴、滴滴——黑暗、窒息、潮湿。
【欢迎回来。】
艾卡利亚已经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梦境了。失去视力、永远不会停下的仪器的声响、源于未知的恐慌······这全都和回忆诡异地重合了。那些被关在培养箱和铁笼子里的日子里,面目模糊的人不断地取出她——是的,如同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艾卡利亚常常被取出,送上冰凉刺骨的金属台,然后就是注射不同的药物、放进黑箱、称重、提取血液样本、扔回笼子,连艾卡利亚自己都要逐渐习惯这样的实验对象生活了,可是失明之后被放入噪音箱的几个日夜还是几乎逼疯了她。
要死掉了吧?艾卡利亚听人说过,人在死之前的气息都是格外不寻常的——带着一点决绝,又如同湖面的风一样,被轻飘飘的纱帘弄得失了形状,一生之中的所有潮气和一点几不可察的后悔此时此刻都会弥漫上来,涣散的意识逐渐凝聚起来。
她失明之后总是想起很多很乱的事情,然后感到窒息,就像被丢进水底一样。
在那之后的日子模糊得犹如长梦。
她只记得菲尼夏那双蓝色的眼睛和伤痕累累的双手——那是她第二次生命的开始。
菲尼夏···还会来救她吗?艾卡利亚这样想着,忍不住蜷缩起来。
她依然努力地试图睁大眼睛,可是全然的黑暗像腹膜一样紧紧包裹着艾卡利亚。
那刺鼻的血腥味和粘腻的紧缩感让艾卡利亚忍不住想要逃跑,可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真的被黏糊糊的、舌头似的薄膜给裹住了,她拼命地挣扎、叫喊、哭泣——艾卡利亚被自己的梦境和回忆牢牢困住了,无边的黑暗变得有形,一点点收紧,夺去了所有空气。而她所能做的,只有在完全窒息之前孤注一掷地呼唤着菲尼夏——那个带她逃离了地狱的女孩子。
“菲尼夏——”艾卡利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还能再拯救我一次吗?
“菲尼夏——!”
刺眼的白光之后,艾卡利亚先是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雷声。
“怎么了?我在这里。”菲尼夏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幻觉刚刚从噩梦中挣脱的艾卡利亚浑身都是冷汗,先前觉得热,现在被夜风一吹,又凉了大半,叫她回忆起金属手术台的触感,整个背部都起了鸡皮疙瘩,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雷声消失之后,整个房间都安静得不像话,窗帘被风吹动的时候偶尔会擦过床脚,长长的窗帘下摆发出竹叶相互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大概是梦境中的纯黑和惊醒时闪电的亮白让艾卡利亚的视觉神经有点过载了,她一时间眼前还有点模糊。
“艾卡利亚,”菲尼夏见她没有反应,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伸手揽住了艾卡利亚的肩膀,“艾卡利亚,做噩梦了吗?”
人偶一样的艾卡利亚转过头来,玻璃珠一样通透的紫色眼珠却一点都没动,似乎还有一部分灵魂被困在了可怕的梦境当中,只有身体依照本能追寻着安全感的来源而已。
菲尼夏看见那双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也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她也立刻慌乱起来。
“别怕,嘘——看着我,好吗?”菲尼夏也有点着急,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有点笨拙地伸出手去,试探性地用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艾卡利亚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发丝,动作轻柔得有点过分,反而弄得人很痒。
艾卡利亚却被这样笨拙的小动作安抚了,奇迹般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没有焦点的眼神似乎是落在了菲尼夏的手上——这一点微小的变化并没有逃过菲尼夏的眼睛,她猜想艾卡利亚大概是喜欢这样的安慰,不过并不清楚究竟什么样的动作才能更好地安抚此刻惊魂未定的艾卡利亚。
于是,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最后才缓缓地落在艾卡利亚的头顶,试探性地摸了摸。姿势的缘故,艾卡利亚耳畔是菲尼夏的心跳。
失去过视力的人往往对声音都格外敏感。艾卡利亚觉得菲尼夏的心跳都要擂穿她的胸膛了,那么有力的挣动一下下撞击在她的耳膜上,夺去了她大部分的感知能力,眼前模模糊糊地看见菲尼夏胸口和脖颈的线条,让她想到遥远记忆里的群山。
“没事了,对不对?你知道的,艾卡利亚,你现在很安全,现在抱着你的人是谁?”安静了几秒,艾卡利亚才迟疑地开口,“···菲···菲尼夏。
”艾卡利亚的声音嘶哑又低沉,她在梦境当中耗尽了力气,整个人都僵硬又迟缓。“对,所以你不用害怕了,对吗?现在要喝一点水吗?我猜你有点口渴了。”
说着,菲尼夏便伸手去取床头柜上的小半杯水。没想到松开手的举动吓到了艾卡利亚——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的她下意识地认为菲尼夏要丢下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微弱安全感瞬间烟消云散。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艾卡利亚就失去了理智,她死死地回抱住菲尼夏,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浸湿了菲尼夏轻薄的睡衣领口。
“别怕别怕,我只是想去拿水给你喝,”菲尼夏立刻收回手,继续抚摸着艾卡利亚的头发,即使自己的身体被勒得有点疼,她还是低声地哄着艾卡利亚,“好了,我不动了,菲尼夏不会离开艾卡利亚的。”
“菲尼夏——不会离开吗?”感受到艾卡利亚的犹疑,菲尼夏抓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胸口,坚定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菲尼夏不会离开艾卡利亚,永远不会。”
艾卡利亚慢慢回过神来,一字一句地跟着重复,“菲尼夏不会离开艾卡利亚,永远不会。”
紧绷的呼吸这才渐渐顺畅起来,菲尼夏也不嫌热,就这样抱着艾卡利亚。
夏日的虫子或是蝉之类的东西,发出挤撞似的短促叫声在院子里的树丛间飞来飞去,稍微有点恼人,不过一阵一阵的潮水声盖过了虫鸣和振翅的微小声音。清凉又潮湿的风鼓起了浅色的窗帘那轻飘飘的下摆。像是把湖面的波动送到了窗前似的,有点像是个不真实的梦境。
那颜色浅淡得几乎纯白的纱帘每次被风鼓起,都随即把风滤过,很是随意地摇晃一下,失去了一点自由的姿态。所以,那纱帘被风吹起来的形状,并不忠实于风,此时风已颓然减弱,失去棱角,而纱帘挣脱了似的摇动像是某种执拗可笑的反抗。
被艾卡利亚泪水打湿的衣物贴在菲尼夏的身上,有点凉,而怀抱当中不断传来的体温又让人觉得温暖安心,她一面低声地安慰艾卡利亚,一面把自己的困意也勾出来了。看了看外面微微发白的天色,菲尼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天光被浅色的纱帘磨得很柔和,艾卡利亚从她的臂弯里挤了出来,坐直了身体看着面前睡眼惺忪的菲尼夏,白色的发丝在这样的光线下几近透明,显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散在晨风里了。
人的消亡就是这么简单的,并无很复杂的机制,只是没有继续燃烧,像是被掐灭了的烟头一样,明灭几下便化作烟尘了,再无处寻。“怎么了?”菲尼夏无端地紧张起来。
拇指在艾卡利亚的手腕上不断摩挲,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是否还能被自己触碰到。
“看看你。”只是想在荒唐可怖的梦境之后好好地看一看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人。
谁能保证自己每次都挣脱噩梦呢?无限接近于过去的大梦之中所有的痛苦都无比真实,艾卡利亚发觉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走出那些作为实验对象被注射药物、观察反应、送上角斗场的日子——她被菲尼夏带出了那个人间地狱,但是留下的痛苦记忆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梦境里,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崩溃,漆黑的夜晚会让她以为自己又一次失明、报时的座钟会让她想起插在自己身体里的管子······也许某一天就不会再醒过来了,梦里的金属手术台会活起来——那是妖怪的舌尖,而自己会被恐惧和贪婪吞噬,囚禁在永恒的黑暗里。这样想着,艾卡利亚的神情悲伤起来。
“艾卡利亚,听我说,好吗?”菲尼夏有一双湛蓝的眼睛,海水一样,她认真地看着艾卡利亚的脸,像最虔诚的信徒正在朝圣,“还记得我们逃出来的那天吗,我其实也很害怕,我记得自己在颤抖,身上的伤口在发痒,可是我很高兴,那简直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的——我的意思是,以后或许也会很有多高兴的日子,但是到目前为止,那天仍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害怕、激动、兴奋、紧张,让我觉得我好像真的活着,而且你还在我身边,你的头发、你的气味,我、我···你、知道吗?”
大概是真正触及了内心深处晦暗的情绪,菲尼夏语无伦次起来,她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抓了抓脑后浓密的棕发才继续说道:“我是说,你让我觉得真实,艾卡利亚。离开那里之后,我偶尔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走出来了,还会梦到以前的事,梦见尸体、血泊、无影灯,但是我每次看到你坐在草地上发呆,风把你的头发吹乱了,可你还是呆呆的,我忽然就不害怕了。”
“为什么呢?是因为——是因为我吗?”艾卡利亚说完,又有点不可置信似的摇了摇头,眼睛低垂下去,不再看菲尼夏。
“我本来也不知道的,但是我刚刚想清楚了,就是因为有艾卡利亚在我身边,而且过得还很快乐、能静静地发呆,所以我才会觉得安心的。”也不管艾卡利亚作何反应,菲尼夏一把将她按在了自己的胸口,抱着她躺回床上,“没事了,听我的心跳声,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好吗?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心跳?艾卡利亚不由自主地跟着菲尼夏的引导,闭上眼睛凝神去听她的心跳。
原本那种震耳欲聋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五感的平衡很大程度上帮助艾卡利亚稳定住了心态。她微微皱着的眉头也逐渐展开了。
血液流过身体各处又不知疲倦似的回到心脏,那个由肌肉组成的器官坚定又温柔地推走血液,四肢百骸奔涌而来的温热血液都在此处被温暖,流走的时候发出动听的声音——如同湍流一般。艾卡利亚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了,可是就像追寻安全感的本能一样,她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这湍流一样的声音和在母亲体内时的声音很相似。
总之,这让人觉得安全、温暖又舒适。冷静下来的艾卡利亚也感受到一点不太明显的困意了。她的脸颊紧紧贴着菲尼夏的胸膛,心脏带来的微小共振也忠实地传递到她的身体,就好像自己也和菲尼夏融为一体了——这种认知让她很高兴。
菲尼夏却好像很困倦了,可是手上的动作仍然没停下,只是频率下降很多,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艾卡利亚的头发。呼吸渐渐放缓,逐渐和风吹动纱帘的声音一起变成了背景里令人舒适的白噪音。
闭着眼睛,艾卡利亚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菲尼夏如此真实地存在于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身上有轻微的汗味、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但是很温柔、掌心的温度有点高、菲尼夏、菲尼夏、菲尼夏······艾卡利亚痴迷地感受着菲尼夏,也感受着“真实”,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你要往前走,和菲尼夏一起,往前走,走到你们都死去的那天。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了——一次盛大的告别。艾卡利亚发现,好像一路走来,人们总是在告别。从故事开始的时候,人们就在告别;到故事的结尾,人们还是在告别。温热母体中产生的羊水和血液就是故事的开头。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心跳开始,人们就在准备同母体告别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和胎儿用剧痛告别,所有人类的故事就起源于这一次和安全、和温暖的告别。随后又是无数次的告别,同乳牙、同心爱的玩具、同喜欢的人、同少年时光、同痛苦、同欢愉······然而每一次告别其实都是一座丰碑,上面写着——永远不会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