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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言必取胜骁必成勇 ...

  •   霍言骁一岁时,谢雪臣在雁门关巡营的时候发现了一只雪团子。

      他就在芦苇荡里簌簌而动,没多看几眼还真发现不了。谢雪臣下马将那团子抱起来,露在襁褓外的皮肤已经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发紫,却还顽强地撑着一口气。

      谢雪臣立马解下身上的大氅将他裹了好几层,一边上马一边吩咐:“去查查附近可有村落遭袭。”

      一直到晚间,霍临川回到主帅帐内才知道军师从外边捡回来一个孩子。

      他一掀帘入帐,只见谢雪臣拿了小木勺,正一点点往怀里的婴儿喂羊奶,喂完一口还要拿帕子擦擦他的小嘴边,眉目间尽是温和。

      霍临川心中一动,也自放轻了脚步靠过去。

      “这,北狄人新研制的武器?”

      谢雪臣侧首剜了他一眼。

      霍临川刚扬起的眉毛又落了回去:“……我看你已经完全被他俘获了嘛……”他抬手戳了戳那婴儿的脸蛋,上头还残留了一点冻伤,“这小鬼也是可怜。可有找到家人了?”

      谢雪臣轻摇了摇头,道:“方才下士来报,说是在芦苇荡往东四五里的地方发现疑似孩子的亲生父母,只是身上受了伤,早就没了气。”

      沉默一晌,霍临川悠悠道:“既然如此,不如就留下吧?”他眼神从小孩脸上抬起来,眼底亮着光,“你看他多像你!”

      谢雪臣一顿,看一看怀里,再看看他:“你眼疾未愈?”

      ————

      霍言骁三岁时,霍临川把刚会走路的他往地上一放,叮嘱一句:“帮父亲把爹爹带来,就说是你饿了。”就让他噔噔噔地往主帅帐里跑去了。

      霍言骁钻进帐子里,就看见满屋子的文官围着谢雪臣议事。

      他刚要提声,就被这人多势众吓住,一个不稳向前栽倒,两只小手迅速撑住地板,才又站起来。

      这动静惹得在场众人纷纷侧首。谢雪臣刚要起身去扶,见他自己又站起来,眉头一松,也就随他了。

      程之南见了惊奇:“哟,小公子都会走路啦?”

      谢雪臣两眼都没离开过那小娃娃,眉目温和:“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霍言骁除了进门那一下,倒也不怯场,一路跌跌撞撞跑向谢雪臣。

      程之南自想起身去牵着他,又被谢雪臣拉住:“让他自己来。”

      于是小公子只能自己穿过人群,一点点接近主座上的谢雪臣,张开双手奶声奶气地叫道:

      “爹爹——”

      众人都被这一声蜜糖一样的叫唤甜进了心口,各自轻轻笑开,看着谢雪臣将他一把抱起,放在膝上。

      “阿骁会走路啦,真厉害。”谢雪臣戳了戳他的小脸蛋,随手取了桌上的蜜饯塞到他手里,又把他鬓角理了理,微微转着身子,“来,见过你程叔叔。”

      霍言骁把蜜饯和手指一道放在嘴里咬着,小声叫道:“程叔叔。”

      程之南听得满面春风,不禁凑近了也戳戳他的脸颊:“欸,你好呀,小公子——”

      谢雪臣垂首又把他的小手指从嘴里掏出来,拿了帕子给他擦手,笑道:“他现在还这么小,估摸着以后见了你也认不出。”

      程之南和身边人对了对眼色,道:“以后多见见不就认得了,你说是吧阿骁?”眼神最后又落到了小娃娃身上。

      谢雪臣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他,道:“我就知道你过来是说这事。”

      程之南挠挠头,还想着拐弯抹角:“把阿骁带回京城抚养,也好多和其他哥儿姐儿的接触。”

      谢雪臣只把孩子又往怀里揽一揽:“他在北境也不缺玩伴,王孙贵子或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是一样的。”

      程之南沉默半晌,换了个思路:“这,小公子都会走路会叫人了,再大些,换了环境可就不好适应了吧?”

      谢雪臣对上他的眼神,浅笑道:“你真当我们还会回京城?”

      程之南登时愣住:“啊?就,就真不回去啦?”

      谢雪臣敛了笑容,道:“陛下是以为北境这五年足够霍临川消气了,于是派你们过来以巡边为理由把我俩劝回去做京官。”他抬眼扫视众人,也不再迂回,“京官嘛,天子脚下,总是比边境大将好把控,何况还有我这么一个军师同他站在一起,换了谁都要忌惮。”

      程之南连忙摆手:“怎么会是忌惮!君臣之间生了嫌隙也不是不能重归于好,陛下这几年勤政爱民,也是心挂着你们二人彻查盐铁、拔除弊病的功劳。”他也不禁叹了一气,“陛下也是心中有愧,才遣了我等带着赏赐来北境慰劳。”

      谢雪臣一时默然。他心知皇帝不是个喜欢耍心机城府的人,也明白霍临川不是真为了独身的自由,而是真的认可他能做一个明君。

      其实这兄弟两个,心性的底色恰好是各自明面上的相反。这也倒不失为一种相似。

      谢雪臣又温和道:“你若是信得过我的判断,就不必想着打破如今的平衡。”

      程之南垂眼,似在思索。

      “不过,的确是很久没有回京城看看了。”谢雪臣低头捏了捏霍言骁的脸颊,“阿骁今年和我们回京城过年吧。”

      霍言骁抓着谢雪臣的衣襟,抬头问道:“父亲也去吗?”

      “当然啊。”

      程之南得了这般回复,心头一松,心想回去京城也好交代了。

      霍言骁一提,突然又想起来父亲方才的交代,拉了拉谢雪臣:“对了爹爹,父亲让我来找你。”

      “嗯?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说,就说阿骁饿了,让我把爹爹给他带过去。”

      谢雪臣在一众文官掌不住的笑声中闭了闭眼。

      他怎么能比三岁小儿还要黏人?

      ————

      霍言骁六岁时,让无事轮休的曾宇带着,正和朔州城里其他小孩一起玩。

      曾宇穿了常服,隔着茶楼柜台和小二磕着瓜子聊着天,不时往街边那三五个小孩看两眼,议论些东家长西家短的。

      小孩们用石灰在地上画了框框,正在玩跳房子。然而人多格子少,霍言骁一个不注意,往回跳的时候正正撞上一个小男孩,两人一边一个,嘭嘭两声摔到地上。

      霍言骁吃痛叫了一声,但拍拍手,自己撑着地站起来,要过去拉那个还坐在地上的小男孩。

      哪知道那小男孩看了眼自己的屁股,扯一扯裤子,突然号出声来:“呜哇——我的裤子!”

      霍言骁一时愣住,蹲下来看着他:“你,你怎么了?”

      旁边的小孩都闻声围过来,一个小女孩认出地上正哭着的那个,歪着头疑惑道:“阿丰,你这是摔疼了吗?”

      阿丰把手从眼睛上放下来,小脸都涨红了,喊道:“我才不是摔疼了!我的裤子破了!”

      另一边一个叼着草根的小男孩不屑道:“裤子破了而已,用得着哭得这么大声。”

      阿丰又转头对着他吼道:“你懂什么!这可是我娘新给我做的裤子!”他低头又看了眼那上边划出的小洞,委屈道,“等会回去她肯定要说我,以后再想有新衣裳穿可就难了……”

      霍言骁又往他那蹭了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你摔跤,我回去跟我父亲说,让他赔你一身新衣裳吧。”

      阿丰终于抬头看他,原本要撒泼发作的气头被这一通道歉堵了回去。他看着霍言骁满脸真诚,憋了半天却冒出来一句:“你父亲难道也会做衣裳吗?”

      霍言骁一愣,努力思索一阵,摸摸脑袋:“好像……不会。”

      阿丰又道:“那叫你母亲做啊。你母亲会做吗?”

      霍言骁又被问住了:“母亲?母亲是谁?”

      众小孩闻言一惊,纷纷七嘴八舌道:

      “你不知道母亲是谁?”

      “母亲就是阿娘啊。”

      “母亲就是哄你睡觉,喂你吃饭的人啊。”

      霍言骁左右疑惑,终于能插上话:“父亲会哄我睡觉啊,爹爹会喂我吃饭啊。”

      那边的小女孩突然倒吸一口气,捂着嘴道:“难道你……没有母亲吗?”

      这话一出,各人均齐齐倒吸一口气。

      霍言骁抬头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又对自己指指点点,投过来异样的目光,于是又强调一遍:“我有爹爹,还有父亲啊。”

      空气突然又安静下来。

      小女孩皱着眉毛再次疑惑:“不是,父亲和爹爹不是同一个人吗?”

      霍言骁更疑惑了:“你们在说什么啊?父亲和爹爹不是两……”

      他的嘴突然被捂住,曾宇终于过来把他一把捞起:“是是,是一个人,额,是两个称呼而已。”

      他脑袋飞速运转,只能丢下这一句就抓着霍言骁一溜烟跑走了。

      霍言骁被他夹在腋下,一路颠一路问:“曾叔叔,为什么你说父亲和爹爹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吗?

      “他们好像都有母亲,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啊?

      “没有母亲很奇怪吗?”

      一直跑到府衙内堂,曾宇都没有回答。

      堂中谢雪臣正在批公文,听见来了人,抬起头问道:“这么慌张,出什么事了?”

      曾宇把小祖宗放下,简明扼要地回道:“今天城里其他小孩说他……没有母亲。”

      谢雪臣心中一动,搁了笔,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曾宇应声退下,终于能缓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谢雪臣目光落回霍言骁身上,轻声唤道:“阿骁,过来。”

      霍言骁应声走上前,又被谢雪臣一把抱起,揽在怀里。

      谢雪臣感觉到他身量又长了好些,这样坐着头已经能够到他的肩膀。只是还好不妨碍能搂着轻轻晃。

      他温声细语,耐心同他解释:在很多的家庭里,是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在养小孩,他们分别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是我们家比较不同,是两个男人,于是把别的家庭中的“父亲”和“爹爹”拆开来叫。

      阿骁刚开始也是有父亲和母亲的,只是生下阿骁以后不得不离开,才把阿骁交给了现在的“父亲”和“爹爹”来养——这样叫做收养。

      谢雪臣低头看着霍言骁自己掰着手指头,一脸努力地理清这些关系,自己却忽然想到了那年的中秋宴。

      “提到收养,你父亲也是被收养的。”

      “父亲也是?”

      “嗯,可是你父亲也没有不高兴啊,”谢雪臣一遍遍抚着他的小脑袋,“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小朋友没有区别,阿骁也是,有父亲和爹爹爱着你,和别的小朋友也没有区别。”

      霍言骁慢慢低下头,若有所思。

      门口倏地一暗,霍临川大跨步走进来:“你们俩说什么呢?我怎么听着好像还有我的事?”

      “没什么,”谢雪臣抖了一抖怀里的小孩,侧过头去翻桌上的公文,“在计划让你儿子背背《兵法十三篇》。”

      霍临川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急什么,他不是才六岁。”

      “哦?某些人不是六岁就会背了么?”

      霍临川噗地一口把茶喷了出来。

      霍言骁见怪不怪,只是把目光又转回谢雪臣身上,撅了噘嘴:“爹爹,阿骁真的要背吗?”

      谢雪臣不语,只是给霍临川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霍临川抹了抹嘴,放下茶杯,眼睛四处乱瞟:“咳,嗯……还是,不用了吧……”

      ————

      霍言骁十一岁时,别了在京城霍府正厅里宴饮作乐的大人们,自顾自溜到刚落了雪的后院玩去了。

      他刚转过回廊,只见一团火红色团在那小池边,再看一眼,原来是个一身红衣的姑娘,蹲下了身子伸出纤白玉手,正在逗弄着水中与她红得一致的锦鲤鱼。雪后天地上下一白,更衬得这一点红色,美得动人心魄。

      霍言骁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话本中的锦鲤仙。

      他于是屏息凝神,停在她几步之外,直到那姑娘终于抬头,让他看清了她的模样。

      “你是,霍言骁?”姑娘见他愣在那里,先开口发了问。

      霍言骁终于认出了这人,松了半口气,却想不起她的名字,只能磕磕巴巴地回道:“额,嗯,我是。”

      那姑娘轻笑一声,站起身子抖了抖手腕,手上玉镯叮当一响,收进了红色披风里。她看他渐渐涨红了的脸,心中了然:“哦,看来你是又忘了我的名字了。”

      霍言骁只能尴尬地摸摸头:“虽然我们一年才见一次……但忘了你的名字,也是我不对。”

      姑娘缓步向他走近,心想他脑袋不灵,认错倒快,欣然接受了这番道歉,大方道:“我叫陆笙,笙箫之乐的笙。”她伸出一手,要与他相握,“明年不准再忘记了。”

      霍言骁缓缓握住她手,让她带着掂了掂,呆呆地应声:“好。”

      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神,一时好似有银针穿心而过,空留下一阵麻意。

      陆笙似是觉得他这副神情甚是有趣,心头一转,换了个话头:“那,你就带我在这府里逛逛吧。”

      她话这么说着,却自顾走在前头——总之让霍言骁在后边不至于背上发汗,好歹自在了些。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大了他半岁的陆家阿姊,何况方才还……

      “你家里可有种梅花?”陆笙突然转过头,断了他的思绪。

      “啊,应该没有吧……我也不知道。”

      “这是你家,你也不知道?”

      “……可我一年才回来一次啊。”

      “哦,也对。”

      霍言骁默了一阵,没头没脑地也想开个话头:“我只知道西南角有一棵梨树,父亲常和我提起的。”

      陆笙欣然接过:“梨树啊,嗯,只可惜现在隆冬时节,也看不见花叶了。不过——”

      霍言骁还在想着如何接话,却见她突然跳出廊下,在满是积雪的地上俯身。

      下一刻,他胸口一痛,一团雪球在身前碎开。

      “冬天还能玩雪啊,难道不比梨花好看?”

      少女两手插在腰间,向他投去一个挑衅的神情:“来啊闷葫芦,我才不信你从小在北境长大的还不会打雪仗了!”

      霍言骁嗤地一声笑开,挽起袖子,也跳出回廊:“好啊,你倒是有胆量,敢挑战北境雪仗的头号人物!”

      “光你一张嘴说算什么本事!”

      “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本事!”

      白雪和衣袂在空中乱飞,两人你精准打击我脑袋我礼貌回应你膝盖,伴着斗嘴和嬉笑,响彻整个小院。

      方才的尴尬氛围烟消云散,只有不亦乐乎。

      伴随着最后一团雪球飞向陆笙,她下意识转头,竟刚好对上叫唤她的人。

      “阿笙。”

      那团雪球就在陆笙背后炸碎,她看得眼前人,笑意突然收敛,偷偷松手将还没团好的雪球撇在地上,恢复端庄直立。

      许明棠夫妇并着后头的霍临川和谢雪臣,一同出现在廊下。

      饶是隔了好几步远和几个人影,霍言骁也第一时间被霍临川的眼刀扎中,顿时周身一凉。

      “……阿娘。”

      许明棠以袖掩口,轻咳了一声:“我们该回去了。”

      陆笙回头看了一眼,缓缓抬步,霍言骁便会意,大步跟上,二人隔了半个肩头一起走向大人们。

      “今年夏天吧,”陆笙微微侧首,低声说道,“我求父亲带我去北境玩。到那时候——”

      陆笙已经抬头,牵上了母亲的手离去。

      霍言骁呆站住,嘴角缓慢上扬到一半,就被一记重重拍上肩背,一回头就对上霍临川的锐利眼神。

      “你小子,才几岁就去招惹人家姑娘?”

      一边的谢雪臣再次为他的厚颜无耻默然,只是低头拍了拍霍言骁肩上的雪,问道:“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少年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他只是忽然从她的笑里读懂了她没说完的半句话而已。

      “到那时候,你可不许忘了我的名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言必取胜骁必成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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