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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居高自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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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上元之夜,京城华灯初上,星如雨,白如昼。正是才子佳人相会的良辰。
谢雪臣的目光却无意捕捉蛾儿雪柳,只是粗略看了看各处栏杆上的灯谜,想找见比往年更有新意的谜面,权当作为了春闱的散心消遣。
他正疑惑着传信唤他出门的霍临川,踪迹竟如此难寻,背着手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着。忽听见身后有人招呼,一回头,见一名青衫公子追上他的同伴,揽过肩膀,说道:
“程兄!同我去挽风楼吧!”
“去那里做甚?”
“你不知道吗?今夜挽风楼有个斗诗会,莫说京城的风流才子,连带着你我这样待考春闱的举人都要过去试一试才呢!”
“白兄啊!你知道我著文章还差不多,斗诗?”那位程公子试着挣脱同伴的热情,“还是算了算了。”
“哎呀不作诗过去看看热闹也成嘛!走了走了!”
程公子还是没拗得过,被半扯着拉走了。
谢雪臣心下一动,也跟着他们往曲江之畔的华楼而去。到时,只见挽风楼里三层外三层都围了人,他在三层之外只能看见一楼台上唱诗人的上半身,以及二楼栏杆上披挂的华彩。
唱诗人举着手中笺纸,念过一首七言,谢雪臣默默顿首,满堂喝彩之声却是零零。
身边叫过好的白公子一手托腮,疑惑道:“这是奇了,这诗精简漂亮,怎得没什么人叫好?”
谢雪臣扫视四周,在二楼栏杆处见到一个家丁,是崔司空府上人的打扮,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今年崔氏子崔宇也要参加春闱。只怕这满楼的才子,都得为东边楼上这位作陪衬,反响平平便不奇怪了。
几首诗文过后,果然有人唤着崔少爷的名号,簇拥着他下笔题诗。不久,一名小伙计从楼上递了一张洒金笺下来。唱诗人抖开笺纸,一清嗓子,诵起一首咏上元盛景的七律。
谢雪臣听着,却止不住在心里摇头。虽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却未免浮华了。
然而这一首唱完,楼中却爆发出远胜过之前的赞叹与喝彩。
“崔公子大才!此诗当今夜魁首!”
“真是字字珠玑,气象不凡哪!”
“此诗一出,余者皆当付之一炬!”
阿谀之声如潮水般涌向崔宇。他端坐楼上,手中折扇轻摇,微微颔首,矜持地说着“过奖过奖”,扫过众人的目光里却带着理所应当。
突然,白公子一声惊呼:“快看!有纸飘下来了!”
众人看去,只见一纸素笺从西边楼上轻飘飘落下,在半空中来回荡着。
唱诗人忙快步上前,将那张纸一把捞住。正欲斥何人如此无礼,一眼扫过那纸上点墨,却一时瞠目结舌。
“诸位都静一静!静一静!容我诵读此诗!”
满堂喧闹渐渐止住,唱诗人清咳一声,朗声念道:
“‘火树星桥幻作囚,笙歌沸鼎煮清流。朱门酒污胭脂雪,谁见寒江一钓舟?’”
一诗咏出,全场鸦雀无声。唯有楼外江水微波轻荡,碎开倒映的华灯光亮。
白公子反应过来,当即拍掌叫好,激昂道:“真是好一个‘谁见寒江一钓舟’!盛景衬孤情,真是前无古人!”
他这一起头,带着其他人也不拒真诚赞叹:
“这笔锋陡转,意象突换,却是心境不凡!”
“字字泣血,针砭时弊!这才是真诗骨!”
“此诗才当得起魁首之名啊!真不知是谁有如此惊人之才!”
众人目光渐渐聚焦到西边楼上,只见那人一身惨绿衣衫,面容清秀隽雅,飘然有仙人之气。他神色淡淡,矜持地凭栏向众人拱手一礼,随即拂袖而去。
楼上楼下一时人潮汹涌,谢雪臣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左右晃动,差点摔倒。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拉出了挽风楼。
“霍临川?”谢雪臣看清来人,脚下与心中都顿时安稳。
“人这么多,在这挤什么呢?”
“是有一位公子……”谢雪臣一顿,道声“等一下”便又要往楼内挤进去。
只是他左顾右盼,再寻不见那位惊才绝艳之人。
而东边楼上,崔宇在折扇后面侧头询问下人道:“那是何人?我瞧着眼熟。”
“回少爷,小的瞧着像拜在咱们府上的卜夏卜公子。”
“哦?”崔宇收了折扇,在另一手掌中轻敲,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眼中闪着寒光,“卜夏,卜夏……”
当夜,卜夏回到崔府厢房,却见到房中空了大半,他的物件都不见身影,只有桌上放着一个包袱。
他走过去打开,里面果然是他的东西。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转身,见是管家带了一伙人过来。
卜夏上前,问道:“这是何意?”
崔府管家行了一礼,呵呵地开口:“少爷说了,崔府庙小,容不下卜公子这等‘寒江钓舟’的大才。还请公子另寻他处,速速离开才是!”
卜夏听清所言,略一回想,得出了结论,气急反笑:“我,我不过是作了一首诗文……你们就要将我赶走?”
管家将面上的客套做得轻而易举,道:“卜公子,我们两家本也没什么亲,是你说有亲,老爷才让你住进来。如今既然您有远志,我们也不好强留您在这‘朱门’中长住了不是?”
卜夏面对着这一番冠冕堂皇,竟哑口无言。
本就是寄人篱下,是去是留哪里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他拿起了包袱,坦坦荡荡穿过一众家丁,从崔府的西角门出去。
此时夜深,街上余庆的丝竹之声只能隐约传到这条漆黑小巷。
卜夏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白气散在半空,像他一样无处可去。
他不知在黑暗中徘徊多久,直到寒气透过衣衫,他一时恍然,差点脱力倒下去。却被一双手堪堪接住。
他缓缓抬头,目光聚焦,借着一边的灯火看清来人:一身白色狐裘,面似温玉,一双眼眸透得像琉璃。他还未开口道谢,却先被对方认出:
“你可是方才挽风楼上掷诗之人?”
卜夏挣扎着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勉强道:“你……是?”
白衣人将身上狐裘解下,披在卜夏身上,道:“在下谢雪臣,惊艳于公子才志,不想竟在此处遇见。还未问过公子名姓?”
卜夏向他一礼,泪盈了满眶。感激之言竟一时塞口,只好报上名姓:
“卜夏,字子安。”
纷纷扬扬,寒酥从天降。
谢雪臣提着的灯笼,照亮他半张脸庞。
“卜子安……真的是你……”
此刻水牢中的谢雪臣,透过眼前垂下的发丝,望见门外那张被灯光照着的半张脸:数年前的清逸出尘,如今却只剩下憔悴;声音也变得低哑,像是常年患有咳疾之人才有的嗓音。可他分明认得出——雪夜相遇之后,他把卜夏带回谢家,一直住到了春闱。
西窗共夜话,促膝谈远志。他不会认不出。
“不,我不是。”卜夏转过头去,错开他的眼神。
“子安,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我说了我不是!不要再用这个名字叫我!”他呼吸沉重,宛如溺水之人。
谢雪臣继续道:“那年你未能中榜,不辞而别,我寻遍京城都不见你,以为你早已回家,怎么会在淮阴?等我的人到了,你便和我一同……”
“够了!”卜夏嘶吼出声,一手扒住栅栏,枯槁的面容近乎狰狞,“谢雪臣!你搞清楚!现在我为座上宾,你为阶下囚!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机会!”
话音刚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破开了水牢的黑暗,陆凛随着外头的光亮一同跃进水牢,喊一声“大人!”咔嚓两下劈开绑在谢雪臣腕上的绳子,将他扶住。
门外喊杀声突起,却又随着看守被杀,迅速消失。
卜夏从这一阵烟雾中勉强睁开眼,只见一道寒光冷冷地横在颈间。
季有辉持刀挟持着他,向谢雪臣询问:“大人,这个人怎么办?”
“把他带走!”
————
吴宅之内,家丁匆匆来报:“吴爷!水牢被劫了!”
“什么?!快!封锁码头,关城门!”
“是!”
吴裘在一众私兵簇拥下现身,在城门楼下追上了一路且战且逃的谢雪臣。
身后城门紧闭。谢雪臣将卜夏拉到身前,横刀在颈,朗声斥道:“吴裘!你扣押朝廷命官,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其罪当诛!”他握紧长刀,目光锐利,“放我们出城!否则你的‘座上宾’即刻殡天!”
吴裘一怔,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就像听见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前仰后合。谢雪臣未听清吴裘说了什么,却先听见卜夏低笑一声:
“错了。我的命哪里值得这般……”
谢雪臣一阵错愕,随即只见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卜夏口中狂喷而出!
浓热的鲜血溅在谢雪臣手臂,怀中之人霎时死尸一般地倒下去。季有辉上前接住,将卜夏扛在肩头,道:“大人!别跟他废话了,我们杀出去吧!”
谢雪臣咬紧牙关,提了长刀对上冲上来的私兵。城门前顿时战作一团,谢雪臣负伤在身,劈了十几下刀便接近力竭;阿飞守在季有辉身边,护着肩上扛着卜夏、只能用一手战斗的师傅;陆凛则一面护着谢雪臣的侧方,一面紧盯着从内攻开城门的部下。
刀枪剑戟交锋声不绝于耳。城楼上突然传来的通报却破开蜂鸣:
“是,是玄甲军!玄甲军来攻城了!”
谢雪臣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扯开面上淋漓的鲜血。他们一行人士气大涨,而吴裘的人听得玄甲军的名号,已经开始涣散。
“咚,咚——”淮阴城门在里应外合之下,没两下便被破开。霍临川身披精甲,踏马而来,将谢雪臣一手拉起,拥他上马坐在身前。
霍临川的声音在谢雪臣头上低低响起:“我来迟了。特使大人有何指示?”
谢雪臣道:“此时攻城死伤必定惨重,先出城再说。”
霍临川俯身,贴着他的耳朵亲昵道:“得令。”又直起身子,长枪高举,“众将士听令!随我出城!”
淮阴城门再次关上,数千玄甲军将其团团围住;这座繁华通航之港,一夜之间成为一座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