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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许都宫变 ...


  •   她趴在宫墙上,遥遥眺望远处景福殿的大火,火势猖獗,将天空映成血色,亦如脚下这座冷宫八年前那般光景。

      听令救火的宫人四处乱窜,遇到从殿里跑出来的人,有胆子大的,呼喊一声“反贼”。

      下一秒,便晕在反贼手里冷冽的剑光下。

      她笑出声,下意识扭头,想和往常一样与身边人吐槽,却只迎上一团空气。

      ……忘了,今日长庚被秦婴叫走。那位风头正盛的宦官首领,倒是格外照顾他们这对受人冷落的皇家血脉,也不知究竟藏了什么心思。

      东明光回过神,朝向那拔剑的人自说自话:“那些宫人可真有意思,还以为不怕死呢,结果莽上去喊了句话就吓晕了。这叛军也是奇怪,居然没杀了他们,如今的人都这么善良了吗?”

      她说这话意在嘲讽。

      如果在这个灰暗不公的世道里,宫墙内外之人真的善良,为什么当年一众官员都偏于狗皇帝那边,要她母族的人全部去死,要用一杯冰冷的毒酒,送走她什么也没做错的母后。

      领头那位将剑收回鞘中,大概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方才这人有意无意投来视线。现下距离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大致从着装和气质辨认出他身份不凡,定是那群士兵的首领。

      追兵已经赶来,他不再驻足,领着身后一队人匆忙逃亡。

      侧身时,东明光留意到他后肩晕染开的暗沉血迹,大概是在引起骚乱时所受的伤。

      助他好运吧,说到底,她还要感谢这人发起宫变,毕竟刚从路过的宫人口中得知,那薄情寡义的狗皇帝被他一剑毙于堂上,死相凄惨。

      替自己和弟弟手刃杀母仇人的反贼,在她这应当唤作恩人。

      戏看得差不多了,东明光扶着墙头,纵身一跃,从高处轻松跳下,打算去找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弟弟。

      虽说由秦婴带着估计不会出什么事,但万一他也卷进了景福殿的意外,被不长眼的反贼戳了一剑,那事可就大了。
      届时恩人变仇人,为了这十六年的姐弟情分,她会替他报仇。

      毕竟,加起来总共不超过四十年的两世,她都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匆匆回屋背起弓和箭囊,她出了门,最后回头望了眼这座历尽磋磨事的破旧宫殿。那副母后曾亲手换上去的牌匾,原来早已落满灰尘,字迹也模糊到看不清。

      本就是母后为了哄他们题下的字。
      没了……就没了吧。

      长春宫,何时长盛如春过。

      反贼叛乱,皇帝薨逝,许昌宫一夜之间热闹非凡。宫里形势看似很乱,几乎每个廊角都有抱头藏匿的宫人,实际上,普通人的伤亡情况并不算严重,流血的只有与反贼正面对上的那些禁军。

      这是东明光一路奔走观察得出的结论,她心下疑惑,摸不清这场宫变是否有什么内幕,也没时间去细想。

      长庚还未找到,路上拦下的几个小黄门俨然吓破了胆,支支吾吾说不出秦婴那家伙的去处。找不到他,就更别谈寻她弟弟的下落。

      她是等冷宫外两队人马离开后,逆着人流走的,旁人都是从景福殿里跑出来,东明光却是一路在深入。只是两座宫殿相隔甚远,为了快点到那,她钻进了条可以抄近路的窄道。

      除了阴冷狭窄的毛病以外,这里大多时候没有宫人经过,比其他地方要清闲得多。
      从前年岁还小时,她总喜欢偷偷躲在这里玩,等弟弟来抓她。

      今日倒没必要掩人耳目,单纯是为了缩减路程,才会跑进这个无人小道。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在宫变时更应该被遗忘的角落,此时居然多了一个人,鬼魅般忽而窜了出来,一把利刃直抵她咽喉。

      动作之快,她都没来得及拔头上的簪子——那是比寻常匕首还要好用的伪装暗器。

      更让东明光惊异的是,那人仿佛看破了她的后招,目光定在青玉簪子上,眼神晦暗不明,似乎在打量这支表面上并无异样的簪子。

      再看下去,感觉他要直接上手了。

      东明光咬咬牙,主动挑起话头,试图破局:“我不过是个想躲开风波的小宫女,阁下可否手下留情,我定不会将您的行踪泄露出去。”

      她故作镇定,但剑抵在喉间的触感是真实的,再怎么拼命冷静,也难免带上几分微弱颤音。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真正面临死亡危机,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夜色正盛,这条小路没有一盏灯火,连景福殿的火光都未照亮此地。就算正面相对,她也未必能看清他的脸,更别说现在是与他背对着。东明光的脑海中浮现不出这位拔刀者的样貌,因此,在他身上的其他形象特征,就会刻意被无限放大。

      譬如,他的声音很是好听,似银枪凿磬般清锐孤绝。

      “哦?想让我放了你?”不知怎的,这句话落在她耳里,莫名有股猫捉老鼠的意味,像是在逗趣。
      一定是她想多了,这人也急着逃出宫才对,怎么可能有心思捉弄她。

      “凭什么?”

      他突然又接上话,距离猛地拉近,气息似有若无地喷洒在她的后颈,惊得她本能想要往前跳。

      但又立刻想起脖子上还架着把剑,硬生生稳住了身子,忍住没撞上去血溅当场,同时抛出她的谈判资本:“我知道一处偏僻的宫门,可以带你出去!”

      怪的是,她前倾那一步还未迈出,身后之人已经收回武器。

      “倒是比以前胆子小了。”

      “什么?”

      东明光没听清那一句,小命暂时安全后,她转身追问,面上还有几分愣神。

      有人看不清对方的脸,也有人夜视能力极强,女子白如玉石的面庞没有想象中难辨别。
      每个细微的小表情,落进他眼底,都变得极为生动明显。

      “咳,没什么,你听错了。”男子欲盖弥彰,试图用咳嗽声掩饰过去,甚至还上手勾住她背囊里的箭矢,轻轻使力,又让她整个人,转了回去。

      他不愿说,自己也没办法,东明光只好压下好奇心,老老实实替人带路。

      路上两人还算和谐,一前一后走着,没人打破这越来越沉寂的氛围,那反贼男子心里怎么想的,东明光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就盼着早点送走这尊大佛,然后赶回去继续找长庚。

      但愿他安然无恙。

      她刻意带男人走了避开宫人的路,有先前那番意外的影响,这块本来也没什么人影,最后一切顺利,她把人带到宫门口,欲与之告别。

      “从这走便可逃离皇宫,只是这锁我没办法打开,阁下既然刺杀皇帝还能成功退身,翻墙应该没问题吧?”
      东明光指着那道红木门,眯起双眼,神情里带了点戏谑和挑衅。

      现下已经没必要装得和睦了,因为她差不多也知晓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借着月色,身影轮廓逐渐清晰、血腥味愈发浓重,她猜,他应当就是自己趴在墙头遥望的那位叛军之首。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禁军视线里逃脱的。

      一个会放走报信宫人的反贼,想必不会过于为难她这个带路的无辜“宫女”,况且以他如今的伤势,只要不是又有一位不速之客冒出来偷袭,她就不会被威胁到。

      “被看穿了啊。”男人略显苍白的脸色染上一抹欣慰……等等,为什么是欣慰?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他又接着说道:“姑娘的身份,想必也不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和聪明人说话果然愉快,只是就这样放我离开,你不怕事后被追查吗?”

      说完,他好意提醒般看了眼两人来时的路,禁军身上沉重的甲胄碰撞声愈发逼近,用不了多久,追兵就会赶到这里。

      “这就不劳阁下操心了。”她自然有洗清嫌疑的办法,只是倘若真的说出来,对方未必还能维持得住这份假笑。

      一番好心,却被她的疏离驳了面子,他倒是也不恼,淡淡回应:“那我就不多插手了,后会有期。”

      “别。”东明光礼貌婉拒,“还是祝我和阁下——相逢再无期。”

      待今夜过去,一切尘埃落定,不出意外她就要翻身过上好日子了,这时候与叛军首领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可以,她宁愿往后再也看不见这位替她弑父的“恩人”,有道是,距离产生美。

      “姑娘很聪明,知道如何远离危险。”

      “谢谢。”她也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正确。

      男人似乎因这一句真挚的道谢而语塞,明明追兵的脚步声越发逼近,他却还有时间停在此地与自己无言对视。
      被看得不大舒服,东明光的脸色有点撑不住了。

      好在,这人大概也意识到再拖下去不太妥,最后只是又瞥了眼她发间那支青玉簪,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簪子颜色很衬你”,尔后便转身离去。

      东明光舒了口气,望着他劲健如竹的背影,微微抿唇,右手摸上那支被多次留意的簪子,疑心越来越重。

      他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这支不起眼的簪子,只是因为看穿它的作用,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可这簪子的来历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母后留给她的遗物之一……

      沉浸于那道背影的她,丝毫没发觉男子的小动作。他将两指放入口中,清凉绵长的口哨声划破天际。

      转瞬间。
      “轰隆”作响,红门大开。

      那扇宫门后,原本少有人踏足的领域,如今立着一队装备精良的兵马,仔细一瞧,他们的装束分明和这位叛军首领如出一辙。

      知晓男子留有后手,东明光只觉自己被耍,他既然在此处安排了人手,又怎会不知这条偏僻小路。
      这般与她一个“小宫女”虚与委蛇,莫不是早就看穿她的真实身份,想将她当作人质一并掳走。

      东明光咬咬牙,默不作声后退两步,盘算着如何安然离开,男子似有所觉,回首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自嘲。
      “臣这是吓到公主了?不必忧惧,臣也不是什么滥杀之辈,犯不着杀了那皇帝老儿后还要连坐。”

      臣。公主。
      这两个称呼算是直接暴露身份,东明光也不再避讳,盯着他的同时迅速拉开两人距离,方才勉强维持的和气,顷刻间随今夜宫变之事崩塌殆尽。

      “我不关心你是如何想,追兵很快便来,你若不想惹上一身腥,就速速携这群人撤离,我们就当从未见过。”

      “你要与我仍做那生人?”他面上竟有一丝苦色,仿若追忆到某些很久远的记忆,眼神怀念又悲戚。
      “我不愿。”他重重落下这三个字,似是不够,又重新与她说,“明光,我不愿。”

      她心脏忽的一抽,捂住胸口,艰难平复下那难以言说的不安。
      冥冥之中,仿佛她的命数逐渐失控。

      东明光抬眼瞧他。
      扰乱她心绪这人,一身染血黑服在沉沉夜色中忽明忽暗,或许是因为那刀剑甲胄上的血迹反光太过晃眼,又或者,因他眼中闪有盈盈泪光——她只觉得他很可怜。

      这也只是短短一秒的错觉,再看时,他已然敛了情绪,看不出喜悲。

      “将军!该走了!”

      那列兵马中有人唤了他,这一声,恰好迎来匆匆赶到的追兵,也使得两人倏然惊醒。
      男子最后深深望她一眼,背影决绝,转身奔向宫门外,跃上战马。

      恍惚中,东明光越看越觉得那袭黑色长发十分熟悉,可当她在记忆中拼命搜寻时,却追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人在那里!快!别让他们跑了!”
      “保护公主!”
      “……”

      路口传来嘈杂纷乱的喊叫,其中似乎有秦婴的声音,她捂着昏胀发晕的头,从密密麻麻的记忆碎片中抽离。

      意识夹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摇摇欲坠。
      今日之事,可能会被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借题发挥,想到她和弟弟前途未卜的命运,东明光强逼自己做出选择。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以及奔袭而来的数千羽林军,东明光卸下背上的弓与箭囊,取出一支,瞄准马背上欲逃的叛军首领。

      “反贼!本公主说过,吾必报之!”

      箭矢划破空气,带着锐啸堪堪擦过那人肩头,留下浅痕。他猛地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嘶。
      愕然回首,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交错。
      他竟笑了。

      口型中隐约可读出一句话:“公主这一箭——”
      “臣记住了。”

      那张脸在脑中闪回,东明光头痛欲裂,终是撑不住身子倒向一边。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的最后一道声音很是焦急,正是来自托住她身躯那人。
      “好好睡一觉吧,明日醒来,往后便不必再受苦了。”

      果然是你,秦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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