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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错题本上的涂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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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暮色像杯泡久的浓茶,林醒禾踩着自行车往家赶时,车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校服口袋里的牛皮本随着颠簸轻拍大腿,封面上沈逸画的乌鸦翅膀扫过她的膝盖,像在催促什么。
拐进家属院时,她看见母亲正站在三楼阳台收晾晒的校服,白色衬衫领口的珍珠发卡闪着冷光,像只时刻警惕的守望鸟。
林醒禾刚换上拖鞋,红色笔记本的啪嗒声就从厨房传来。
周秀芳系着绣着“持家”二字的蓝布围裙,腕上的玉镯磕在料理台上:“从今天起,每天练琴三小时。”她食指敲着墙上的电子钟,分针正对准“19:00”,“王教授说你手腕太僵,必须用《车尔尼599》打基础——把琴谱翻到第23页。”
林醒禾盯着琴凳上摊开的琴谱,五线谱像无数条平行的铁轨,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父亲坐在餐桌前改作业,旧衬衫领口磨得发白,听见动静抬头时,鼻梁上的眼镜滑到鼻尖:“小禾刚考完试,要不——”
“要不什么?”周秀芳转身时,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粉笔,“你当年要是听你爸的话去读师范,现在会在水泥厂打一辈子工?”她走向钢琴,指尖划过琴键,C大调的音符撞碎在瓷砖墙上,“练完琴把错题本给我检查,尤其是沈逸借你的那本——他昨天在书店说的‘数学错题本交换’,当我听不懂?”
父亲的钢笔在备课本上顿住,墨迹在“二次函数”的标题下晕开个小团。
他喉咙滚动着,像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林醒禾手腕内侧——那里还留着昨天帮母亲搬教案时被书角划破的红痕。“秀芳,孩子的手——”
“她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不是用来骑车摔破的。”周秀芳打断他,突然攥住的林醒禾手腕,往琴凳上按,“坐直了!肩膀别缩——你看看你,哪里像个拿过市级钢琴奖的学生?”
琴凳的皮革凉得刺骨,林醒禾按下第一个琴键时,母亲已经站在身后,手里端着搪瓷杯,茶叶在水面沉沉浮浮。
她盯着琴谱上的小蝌蚪,突然想起今早课间,沈逸趁她去办公室送作业时,蹭到她课桌前的场景——
“借你的琴谱用用。”他压低声音,校服口袋里的马克笔露出半截,笔帽没盖紧,在桌面洇出个紫斑。林醒禾刚要阻拦,他已经翻开《拜厄》第18页,笔尖在五线谱间游走:“看好了,这只兔子要逃出钢琴笼子。”
马克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沈逸的手腕灵活得像在弹吉他,笔尖先是勾勒出低音谱号的弧线,接着在谱号中间画出只圆滚滚的兔子。
它前爪扒拉着五线谱上的“mi”音符,后腿蹬着“sol”,长耳朵甩向高音区,尾巴尖还缠着段扭曲的五线谱,像条挣断的锁链。“这里。”他用红笔在兔子眼睛点了两下,“画成你戴眼镜的样子,这样它就能看清逃跑路线。”
“别画了,被我妈看见要撕的!”林醒禾压低声音,却忍不住盯着兔子扬起的前爪——它似乎正要跳过琴谱边缘的页码,那里被沈逸偷偷画了道向上的箭头,箭尾缀着颗星星,和他校服上的涂鸦一模一样。
“撕了再画。”沈逸吹了吹纸页上未干的墨迹,突然把马克笔塞回口袋,“她总说你手僵,我偏要让这兔子的爪子活过来——你看,它正在扒拉琴键呢。”
此刻坐在琴凳上,林醒禾盯着琴谱第18页的兔子,它的前爪刚好落在“do”音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踩响琴键,跳出母亲划定的练习范围。
母亲的搪瓷杯重重磕在谱架上,惊得她指尖一颤,兔子的长耳朵在视线里晃了晃,像在催促她跟上逃跑的节奏。
时针划过“21:00”时,父亲的拖鞋声从阳台传来。林醒禾透过琴凳的缝隙看见,他手里捧着本磨破封面的诗集,正借着廊灯的光低声念着什么。
她指尖在琴键上错按出个杂音,母亲的搪瓷杯重重磕在谱架上:“注意力集中!王教授说下周要抽查《拜厄》第32条——手腕抬高,别让指腹碰琴键!”
深夜起夜时,客厅的落地钟敲了两下。林醒禾路过父亲的书房,门缝里漏出的灯光映出个佝偻的背影。她凑近时,听见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夹杂着低沉的叹息。“……水泥厂改制方案……车间调令……”父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火柴,“下个月去三班倒……”
她的手刚触到门把手,抽屉突然“咔嗒”一声合上。父亲回头时,镜片上蒙着层雾气,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边角露出“青禾县水泥厂”的抬头。“小禾?”他慌忙把纸塞进衬衫口袋,诗集的破页上,“致女儿的十六岁”几个字被台灯照得发亮,“怎么还没睡?快回去,别让你妈发现。”
林醒禾盯着他衬衫口袋鼓起的角,那是母亲红色笔记本里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爸,你在写……”“嘘——”父亲竖起食指,指腹蹭过诗集封面上的裂痕,“去睡吧,啊?”他顿了顿,从裤兜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灯光下泛着彩虹色,塞进她手里时,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茧子,“你小时候,总把糖纸折成钢琴的样子。”
糖纸的响声惊动了隔壁房间的母亲,木门“吱呀”推开条缝,珍珠发卡的反光让林醒禾猛地转身。她攥着糖纸跑回房间,听见父亲低声说:“孩子累了,练琴时间能不能——”母亲的回应混着翻笔记本的哗啦声:“她不累,她要考全省前十——你别忘了,你当年放弃的教师资格证,现在正挂在小禾的荣誉墙上。”
第二天的数学课,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林醒禾盯着黑板上的抛物线,抽屉里的琴谱突然被塞进张纸条,边角还带着马克笔的蓝色墨迹:“今晚七点,废楼天台,带你看会飞的兔子——我在兔子爪子上画了荧光粉,夜里能发光。”
她指尖发颤地翻开琴谱,那只逃跑的兔子还在五线谱间扒拉,前爪边缘果然有层淡淡的银光,像踩了把星星做的梯子。
沈逸在后排轻声笑,校服领口露出半截吉他弦腰带,尾端的铁钉刮过课桌,发出刺啦刺啦的响:“林醒禾,你琴谱上的兔子比抛物线可爱多了——要不让它去跳广场舞?”
全班哄笑。林醒禾感觉血往脸上涌,余光看见母亲常说的“重点班学生该有的稳重”正从指缝里溜走。她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辅助线,手腕却不受控地抖,画出的抛物线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兔子——直到看见沈逸在课本上画了只一模一样的兔子,正用前爪扒拉着“二次函数”的公式,尾巴尖卷着句“逃吧,去天台看星星”。
放学后的琴房像个玻璃盒子,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琴键上织出格子。林醒禾刚按下第一个音,母亲就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温好的牛奶:“王教授说你的小指立不住,这样——”她冰凉的手指掰住林醒禾的指节,玉镯硌得她生疼,“像握鸡蛋那样,别让手塌下去,听见没有?”
“妈妈,我疼。”林醒禾忍不住皱眉。周秀芳的手骤然收紧:“疼?当年我在纺织厂学徒,手被纱锭划破,照样练了三个小时——这点疼算什么?”她松开手,目光突然落在琴谱第18页,“这是什么?谁画的?”
林醒禾还没来得及阻拦,母亲已经扯过琴谱,指尖碾过兔子的长耳朵:“沈逸画的?”她冷笑一声,从围裙口袋摸出红笔,在兔子身上狠狠划了道叉,笔尖戳破纸页,在五线谱上留下个小洞,“以后再让我看见这种东西,就去把他的笔记本撕了——听见没有?”
琴谱上的红叉斜穿过兔子的前爪,可它后爪依然蹬着“sol”音,长耳朵还在往高音区甩。林醒禾盯着母亲转身时晃动的珍珠发卡,突然想起今早沈逸说的话:“你妈撕了琴谱,我就画在你课本上;撕了课本,我就画在你校服上——总有地方能让兔子逃跑。”
晚自习结束时,沈逸突然堵住教室门,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马克笔,笔帽还没盖紧,在深蓝布料上晕开个紫斑。“给你的。”他把个信封塞过来,指尖划过她手背时,带着马克笔的油墨味,“别让你妈发现,里面是超载乐队演唱会的门票,我爸当年偷偷攒钱买的——他说摇滚比水泥带劲多了。”
信封里掉出张泛黄的门票,1999年超载乐队在省城的演出,副券处写着“给会弹《致爱丽丝》的摇滚少女”。林醒禾摸着门票边缘的毛边,突然发现琴谱第18页的兔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沈逸用红笔写的:“我在废楼天台画了更大的兔子,它的爪子能抓住月亮——你敢和我一起逃吗?”
夜风掀起教室的窗帘,她看见沈逸正站在走廊尽头,对着月光比了个兔子耳朵的手势。他腕骨处的淤青在阴影里忽明忽暗,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而她口袋里的水果糖,糖纸还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此刻正和演唱会门票一起,在她校服内侧烫出个灼人的印子——就像那只被红笔叉住的兔子,明明前爪在流血,却依然蹬着后腿,试图扒拉开琴谱上的每一个音符。
回家的路上,梧桐叶在脚边沙沙作响。路过县医院后巷时,林醒禾抬头望向废楼天台,暮色中隐约看见个黑影在晃动,手里举着的东西闪着银光——是沈逸在画那只会飞的兔子,马克笔的笔尖在半空划出弧线,像在给月亮系条兔子尾巴。她摸了摸手腕内侧的结痂,突然想起今早他画兔子时说的话:“逃跑不是叛逆,是让爪子记住自由的形状。”
玄关的灯亮着,母亲的拖鞋声从厨房传来。林醒禾把琴谱塞进书包最底层,兔子的耳朵尖露在外面,像面小小的、叛逆的旗。她听见父亲在阳台低声咳嗽,接着是诗集翻页的哗啦声——那是比钢琴声更轻、更隐秘的,属于两个“不听话的人”的共鸣。
而此刻,她校服口袋里的马克笔涂鸦,父亲抽屉里的调令,母亲红笔划过的琴谱,正在她十六岁的秋天里,织成张比五线谱更复杂的网。网中央,那只被划了红叉的兔子,正用前爪扒拉着琴键,试图跳出母亲画下的格子——就像她此刻狂跳的心脏,正试图撞开十六年的“听话”枷锁,去触碰天台之上,那片从未被红色笔记本规划过的、缀满兔子脚印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