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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抓痕 ...
又过几日,钟昭跟这一年的榜眼探花正式去翰林院报了到,这两位的年纪都比他大,职级却比他低半级,目光对上时皆有些讪讪。
但他们明显也是豁达之人,没过多久就释然地拱了拱手,语气真诚道:“钟大人当真年少有为。”
钟昭维持着谦逊的姿态说了几声没有,又拍了番对面的马屁,一行三人这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他们此时初来乍到,连上官的脸都没有认全乎,不可能一上来就立刻担任要职,无论再聪慧的人都得先熟悉熟悉环境。
而如今不需要花心思在准备科举上,钟昭总算腾出了时间,能够好好思考怎么把太子弄下去。
他被此处的前辈安排去看国史,一边翻动书页一边思忖,眼下春闱舞弊虽告一段落,该杀的人杀了,该流放的人流放了,但纵火一事至今都没有下文。
徐文钥被派去调查别的案子,刑部看似每天都很忙,却一直没就此事给皇帝上折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将它拖黄。
钟昭想到黄榜刚出,就立刻派世子来给他送地契,并且口口声声端王府诚意的谢淮,抄录的手微微一顿,有了个主意。
上辈子吏部尚书邢琮没能当上主考官,将失职之罪躲了过去,但舞弊案主犯曲青云被流放,他的家眷也要跟着去偏远之地。
约莫两三年前,邢琮的姐姐将女儿嫁给了曲青云为正妻,如今首当其冲,连尚在襁褓中的一双儿女也不能留在京中。
对于邢琮这个姐姐刑珠,钟昭有着很深的印象。她丈夫年轻时喜欢逛青楼,自己嫖就算了还带小舅子一起嫖,刑珠一度对他相当厌恶,屡屡拒绝与之同房。
等到他终于老实一些之后,偏偏那方面能力又变得不太行,导致他们最后连嫡子都没能生出来。
刑珠年过五十,膝下就这一个亲生女儿。她看着被贬为侯爷的曲连城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卧床不起,估计活不了几日,自己的丈夫更是完全指望不上,自然而然便想让邢琮帮忙活动活动关系。
在她看来,只要弟弟帮忙说一句话,不说免除女儿的流放之苦,起码也能在那边安排几个接应的人,让女儿的日子好过一点。
结果邢琮眼看太子没有要保曲家的意思,嘴上答应得挺好,实则不但没有真的安排,还暗示负责押送的差役,可以在路上用些手段,防止某天曲青云夫妻逮住机会返京,拖累自己的名声。
刑珠给女儿写了一封家书,忐忑不安地等待回信,最后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等来的却只有女儿在边远之地的死讯。
她听着沧州传回来的消息,抱着女儿出嫁前穿过的衣服泪如雨下,隔天就整理出邢琮圈养妓女的一系列证据,进宫交给了淑妃。
刑珠身有诰命,入宫请安再容易不过,而淑妃姓何,父亲是户部尚书,膝下育有两儿一女,女儿尚在闺阁中,大一点的儿子叫谢淮,小一点的儿子叫谢停。
大梁禁止官员狎妓,但这种事情一向都很难真正杜绝,渐渐也就变成了君臣间的心照不宣,可一旦详实的证据被提交上去,皇帝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清楚弟弟在为太子做事,便直接将把柄交给了端王的母家,一时惹得宫内宫外都很震撼。
因着邢琮养在府里的那些女人,多数也跟自己丈夫有一腿,甚至他们还曾经一起做过一些污人眼睛的事情,刑珠此举简直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过女儿已死,她已经无心去管这样做,会给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带来什么,只想将所有对这一切冷眼相待的人拖入地狱。
在前世完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邢琮都能冷心冷肺到这种地步,今生他自己便是主考官,很难完全从这次的事件中免责,定然更不会管姐姐的请求。
钟昭早不是曾经的善男信女,从没有一刻忘记正是因为曲青云,自己才在诏狱里滚了一遍,对帮他跟他媳妇、乃至他连话都讲不明白的孩子们没什么兴趣。
但如果任事态像前世那样发展,等刑珠崩反咬复至少还要等一年,而由他们出面揭发邢琮,又实在显得太像一场党争博弈。
如此这般对比下来,钟昭还是比较想现在就让邢琮滚蛋,而且最好是以他们可以隔岸观火的方式,刑珠是很好用的一枚棋。
——
翰林院申时散衙,钟昭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准备去端王府提醒一下谢淮,刑珠早年便与丈夫失和,跟弟弟的关系也很一般,眼下她的独女远赴沧州,或许可以稍微留心留心这位夫人的事;若她女儿日子不好过,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不过即将跨出去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打断了钟昭翻滚的思绪。他看向门口方向,良久后才微微躬身道:“见过江大人。”
虽然同样姓江,但如今立在他面前的可不是前些天刚与他春宵一度的江望渡,而是他那个每次一提就冷笑连连的亲哥。
江望川比江望渡大七八岁,如今已经开始蓄胡,比起他弟弟,江望川母亲是中原人,虽然也算俊逸,但眉眼远没有江望渡深邃精致,兄弟俩只有三分相似。
“原来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江望川显然对他有印象,常年微蹙在一起的眉毛微微一动,停住脚步夸道,“十七岁便有此成就,在咱们大梁还是同一遭。”
“大人谬赞。”钟昭原本对江望川没什么感觉,他针对以及报复一个人的时候从不牵连对方亲友,前世跟这位几乎没有交集。
但不知是不是今生跟江望渡打交道太多,一看到这张脸,他就会想到江望渡又厌又憎的眼神,语气稍显冷淡:“下官今年十八。”
顿了顿,他又看向对方身边的齐炳坤,明知故问地添了一句,“不知这位大人是?”
距他重生而来,一整年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前世只是被重新授予解元称号,孤零零死在回家路上的齐炳坤,也在谢英为了膈应谢淮、一番慷慨激昂的陈情下成功引起皇帝同情,破格让他来做了侍书。
自当年换卷的事情之后,齐炳坤再也没有翻开过一页书,人的天赋往往会随着消极对待逐渐消散,若现在再让他去参加春闱,想考上进士难如登天。
所以即使侍书只是翰林院最末等的职位,基本等于打杂的,也没什么晋升希望,但这已然齐炳坤能走的最好一条路。
“钟大人真会说笑,难道十八岁的状元就很常见吗?”江望川现如今更多时候都在内阁打转,不过在翰林院也挂着个侍讲学士的职位,今天就是专程送人的,“他是永乐三十五年的解元齐炳坤,今后也要在翰林院供职。”
话落,齐炳坤赶紧手忙脚乱地给钟昭行礼。钟昭看着他灰白的头发,沉默着将人扶了起来。
江望川在旁边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这幕,忽然话锋一转:“怎么,钟大人不认识他?”
钟昭倒向谢淮的事不算秘密,他当然也听说过,眼下窦颜伯死了,端王一党应该都很厌恶齐炳坤,恨不得他紧随其后才对。
“有所耳闻,但真论起来,确实是第一次相见。”钟昭平静道,“齐大人跟画上的样子不怎么像。”
他说的是刑部调查窦颜伯派去的侍卫时,通过他们的口述,在纸上复原出的属于齐炳坤的画像。
彼时齐炳坤已经被谢英送过去,但毕竟过去太多年,那几个侍卫看着他都想不出此人是谁,万荣便用刑逼他们描述出了一幅画。
在随后的拷问中,齐炳坤坐在画的后面,隔着一张纸跟他们对质,那几个侍卫承受不住压力,很快就把先前没说的事情也招了。
钟昭为着曲青云的事去刑部作过证,万荣这个尚书哪位皇子都不打算帮,对他的态度很寻常,底下人却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
他去的那两趟虽没见到齐炳坤本人,但这幅在刑部不算秘密的画,却看了好几遍临摹之后的。
“原来是这样。”江望川颔首,从对面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一丝生人勿进感,也没有再聊的打算,“那我就先领他进去了。”
“江大人请。”钟昭最后看了一眼依然穿着粗布麻衣,但眼睛里总算焕发出了一点光彩的齐炳坤,等他们进到翰林院后,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也随之转身离开。
——
当夜,钟昭在谢淮面前讲完自己该讲的,从端王府改道回家,一进门就听到了秦谅在跟钟北涯说他跟母亲明日搬走的话。
“我们在此叨扰多时,实在不能再住下去了。”面对舅舅的挽留,秦谅的脸上带着些不善与人争辩的囧意,但显然他已经下定决心,“眼下小昭已经做了修撰,若还动不动在地上睡的话成何体统?他还这么小,冻坏了筋骨怎么办。”
“这倒不用担忧。”钟昭听罢走了过去,颇为哭笑不得地道,“寻常人家的男儿到我这岁数估计连孩子都满地跑了,哪里小?表哥放心,我筋骨强劲得很。”
钟北涯还惦记着自己明明有机会进门,但现在已然与钟昭无关的儿媳妇,顿时横他一眼:“你还说?既然别人十八三年抱俩,你什么时候也让我跟你娘抱一下?”
“……”钟昭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对着钟兰招招手,“阿兰,家里有茶吗,给我倒一杯。”
钟兰对大人的谈论不感兴趣,满脑子只有即将会面的师父。
这段时间以来谢淮往他们家送了太多东西,虽然几乎次次声明不用谢恩,但钟昭也不能太放肆。
他在授官前专程为了此事去了一趟端王府,跟谢淮进行了接近一炷香的推拉,最后达成一个共识;那宅子在短期内他不会考虑住,钟兰的师父由谢时泽帮着找,排场不会很大,这样双方都安心。
钟兰现在看自己哥哥怎么看怎么顺眼,哎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地跑去倒茶,又蹦蹦跳跳地端过来。
“这臭小子。”钟北涯看着他的反应,登时骂了一句,又重新看向秦谅,视线在他和他身边的钟北琳身上来回转,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你们要走,我也没法强留,只是为什么这么急?”
这对母子要搬家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前几天摆宴的时候,他们还曾拿此事逗过钟兰,但当时秦谅丝毫没有提自己准备何时告辞,包括钟昭在内的人都以为大家起码还能凑在一起半个月。
听到弟弟的话,钟北琳那张历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登时闪过一抹复杂,但她不能讲话,看了看秦谅,不知何故又将手放下了。
秦谅没有解释的解释,只是笑呵呵地道:“舅舅放心吧,京城就这么大,想见总能见到的。”
钟北涯即使再舍不得,也顶不住外甥如此坚决的态度,闻言唯有点头,扭过头见自己儿子还在慢悠悠喝茶,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杯道斥道:“这点粗茶有什么好品的,赶紧去洗漱睡觉。”
钟昭在他手挨上来的前一刻就将口里的茶咽了下去,因此没有被呛到,但还是无奈地起身看了一眼秦谅:“你可把我害惨了。”
秦谅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挤出一个略带歉疚的笑,跟人一道往卧房方向行进。
走出老远后,钟昭听见刚踏出门去的钟北涯说道:“贡院那个腿整个烧烂了的考生还是没救过来,他娘眼睛都快要哭瞎了……真是造孽,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过了好一会儿,姚冉的声音有些含糊:“大梁衙门的官爷没有吃素的,既然现在还没把凶手抓出来,应该是天意吧,毕竟那地方起火也正常。好了,你就别想了。”
后面随着咯吱一声落下,姚冉和钟北涯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再没有声音能传过来。
钟昭闻言默了片刻。
锦衣卫连引火之物都从项大项二的尸体上搜出来了,若查清真相照实宣判,谢英即刻就应该被拉到午门问斩,都拖不到明年。
只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很多时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个笑话,用来骗百姓的话罢了。
短时间内改变不了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是无用的。钟昭长出一口气去洗了把脸,随即便准备休息。
照他们往常上塌睡觉和打地铺的情况来算,今天应该是钟昭睡榻。但他一力表示对方既然马上就走了,今夜理当由秦谅在床上。
然而就在钟昭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秦谅恨恨地骂道:“狗屁天意。”
闻言,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所有睡意都不见了,随即抬头看向上面的秦谅:“你说什么呢?”
面对几个月前刚救了自己的弟弟,秦谅没有任何瞒着的意思,在黑暗中坐起身:“你和小江大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身前有一个老人,你还有印象吧。”
“当然记得。”虽然那人最后没能活下来,但秦谅确实已经尽全力去保护他,否则他根本无法保持尸身完好。钟昭很快便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说的话或许很重要,捧了根蜡烛过来,示意他压低声音:“这个人有哪里特殊吗?”
秦谅沉着脸:“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就是年轻时走投无路做过扒手,每次都没被发现,但每次到最后都昧不过良心,悄悄将钱送回去,五六十岁了终于考上举人,还想要再拼一把,结果倒了血霉死在算计中的老头而已。”
钟昭听得出他的怨愤之意,安静片刻等他情绪平复,轻声问:“这跟你刚刚的话有什么关系?”
“他晕过去以前,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偷人家东西,就是在火场里。”秦谅道,“他原想趁乱发一笔不义之财,结果不但乖乖把钱还了回去,还救了个小孩。”
那天贡院烟尘四起,他本来已经很多年不做这等顺手牵羊的事,见此一幕忽然觉得手痒,便趁乱从离自己最近的人衣兜里拿了个东西,想着看看是什么就送回去。
秦谅说到这里,声音带上几分涩意:“结果你猜怎么着?那是半块没用完的打火石。”
钟昭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对吧?”秦谅不清楚钟昭早就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他告诉我,他的手刚搭上去,那汉子就警觉地转过了头,可当时周围的人太多了,烟也飘起来,根本分不清是谁拿了他的东西。他害怕到极点,随便找了个方向乱跑一气,正好撞见迷路的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救的那个老人见过纵火之人?”钟昭沉思后一瞬往前靠去,“然后呢,那半块火石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他俨然明白问题了的严重性,表情极其严肃,但秦谅却似忽然注意到什么奇异的东西,不但没有回答问题,脸色都跟着变了。
“你干什么?”此事非同小可,稍不留神就容易把自己和江望渡牵扯出来,钟昭的语气难得带上几分急迫,催促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最后把火石还回去了吗,还是藏在自己身……”
“小昭。”秦谅打断他的话,不可思议地下榻去扯钟昭的上衣,直到将对方的背部整个收入眼中,才满眼惊诧地补上后半句,“你没回家那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钟昭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后背靠近颈子的位置上,不算密集地分布着一片颜色已经暗淡的抓痕。
而那一看就是指甲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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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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