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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细水长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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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阳的清晨总是从海雾里浮出来。郗寿赤脚踩在豆腐坊后院的青石板上,脚底沾着昨夜露水。她踮起脚尖去够晾在竹竿上的纱布,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一声闷响。
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倒在柴堆旁,脸色灰白得像发了霉的豆腐。他的粗布衣裳被荆棘刮得稀烂,脚上的草鞋只剩几根草绳还缠在脚踝上。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五指肿胀发紫,指甲缝里嵌着泥垢和血痂。
"水..."
他哑着嗓子说,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
郗寿转身舀了瓢凉水。那人接水的动作笨拙,洒了半瓢在衣襟上。他喝水时喉结急促滚动,像只渴极了的野猫。
"我叫赵晟。"他抹了把嘴,声音还是哑的,"从...北边来。"
郗琰闻声出来,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赵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落魄了。郗寿注意到他左耳垂缺了一小块,像是被什么咬掉的。
"逃荒的?"郗琰问。
赵晟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完了才小声说:"魏都那边...树皮都啃光了。"他说这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腰间一个破布包,里头露出半块发黑的饼。
郗寿看见他手腕上有道新鲜的擦伤,结的痂还是嫩红色的。他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虽然现在脏得看不出本色,但能看出曾经是个爱干净的人。
"会推磨吗?"
郗琰看着他问着。
赵晟愣了愣,蹒跚着走到石磨前。他推磨的动作很生疏,但格外认真,磨出来的豆汁竟比阿哑磨的还细腻。汗水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滴在磨盘上,和豆汁混在一起。
"留下吧。"郗琰转身进屋,"后院有口废井。"
郗寿递给他一块粗布,赵晟接过的瞬间,她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酸和稻草的气味。他低头道谢时,郗寿看见他后颈晒脱了皮,红彤彤的一片。
傍晚点豆腐时,赵晟蹲在灶台边添柴。火光映着他憔悴的脸,颧骨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郗寿发现他盯着卤水入浆的样子,就像孩童盯着变戏法。
"你识字?"她突然问。
赵晟的耳朵尖红了:"只...只认得几个。"他声音越来越小。
石磨发出吱呀的声响。赵晟添柴的手很稳,但虎口处有道细长的疤,像是被镰刀割的。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磨破的衣角上——那里歪歪扭扭打着补丁,针脚粗得像蜈蚣脚。
郗家虽在当地不算贫穷,但对于五姓七望来说,只是寒门,何况他们朔阳郗氏只是旁支。一座小院,除去郗琰和郗寿父女二人,只剩帮工阿哑,洗衣的周婶,以及十二岁的小石头三人,加上新来的赵晟倒也算热闹。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赵晟就被冰凉的露水冻醒了。他蜷在豆腐坊柴房的草堆里,听着外面石磨转动的咕噜声。昨夜郗老爹收留他时说过,天一亮就得干活。
"起了?"郗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混着磨盘转动的闷响。
赵晟急忙套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褐,推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晨雾里,郗琰正弓着腰推磨,花白的鬓角挂着汗珠。
"豆子在这。"老人用下巴指了指墙角的竹筐,"先去井台打水。"
赵晟拎起木桶,发现掌心昨天磨出的水泡已经破了皮。井绳粗糙,勒得他倒吸冷气。第一桶水刚提上来,就听见"噗嗤"一声笑。
"笨手笨脚的!"小石头蹲在枣树下啃着隔夜的炊饼,十二岁的少年笑得前仰后合,"北边逃荒的都像你这么没用?"
赵晟没吭声。他老家确实遭了蝗灾,但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信。第二桶水打上来时,阿哑不知从哪钻出来,故意撞了他手肘。井水泼了满地,浸透他露着脚趾的草鞋。
"咿——呀!"哑巴青年咧着嘴比划,缺了门牙的牙龈粉生生地露着。赵晟看不懂他的手势,但明白那是在嘲笑自己。
磨盘边的黄豆泡得发胀,摸起来像婴儿的脸蛋般滑腻。赵晟学着郗琰的样子推磨,可石磨纹丝不动。他加了把力气,磨盘突然"吱嘎"转起来,甩出几颗没碾碎的豆子。
"糟蹋粮食!"小石头尖着嗓子学舌。
郗琰抬头看了一眼,烟锅在鞋底敲了敲,却没说话。
日头爬到屋檐时,郗寿挎着竹篮从早市回来。篮子里新摘的荠菜还带着泥,嫩绿的叶尖上凝着露珠。她蹲在井台边洗菜,突然"呀"了一声。
"你手破了。"
赵晟下意识要把手藏起来,却被少女一把抓住。掌心的水泡磨破了,混着豆渣显得脏兮兮的。郗寿从腰间荷包掏出个粗瓷瓶,药粉洒下来时带着淡淡的苦香。
"忍着点。"她低头吹气的模样,像极了赵晟记忆里给雏鸡包扎伤口的妹妹。
发丝扫过他手腕,痒痒的,让他突然鼻子发酸。
小石头叼着麦芽糖凑过来:"这么点伤就......"
"上个月谁切到手指哭得全村都听见?"郗寿头也不抬地截住话头。少年立刻涨红了脸,糖块在嘴里咬得咔咔响。
磨完最后一筐豆子,赵晟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灶房里飘出炒青菜的香气,周婶正把豆腐渣和野菜拌在一起。这个总板着脸的妇人,往他碗底偷偷埋了块腌萝卜。
"吃吧。"她转身时嘟囔,"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午后下起小雨,赵晟被安排去补漏雨的屋顶。茅草湿滑,他摔了三次才爬上去。小石头在底下笑得打跌,却还是扔上来捆好的草把。补到西厢房时,他透过窗棂看见郗寿在绣花——那是块靛青的粗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在绣朵荷花。
雨停时天已擦黑。赵晟蹲在后院劈柴,听见小石头和阿哑在柿子树下嘀嘀咕咕。不一会儿,少年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往他脚边扔了个东西。
是双新编的草鞋。
"阿哑编的。"少年梗着脖子,"他说你那双破得没法看了。"
鞋底垫了层软布,走起路来不再硌脚。赵晟抬头想道谢,却见两人早就跑没影了。厨房飘来蒸饼的香气,混着新磨豆浆的腥甜。郗琰坐在门槛上抽烟,火光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明天跟我去赶集。"老人突然说,"该买新磨盘了。"
赵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跟他说话。夜风掠过晾在竹竿上的纱布,发出轻微的扑簌声。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三长两短,是平安无事的信号。
晨光刚染白豆腐坊的窗纸,赵晟就被院里的动静惊醒了。他揉着酸痛的腰背从草堆里爬起来,柴房门一开,冷风裹着豆浆的甜腥味扑面而来。郗琰正在装车,老人弓着腰搬豆腐筐的样子像张拉满的旧弓,粗布衣袖沾满灶灰,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老树根般盘虬。
"套上。"郗琰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双新芒鞋。鞋底缠着防滑的麻绳,针脚比赵晟脚上那双整齐许多——这手艺明显出自周婶。
井台边的青苔湿漉漉的,赵晟蹲着打水时,冰凉的井绳勒得掌缘水泡生疼。小石头突然从背后扑来,带着刚睡醒的热乎气,脏手往他嘴里塞了块温热的物件。
"梅子蒸饼!"少年黏糊糊的嗓音混着咀嚼声,"周婶寅初就起来蒸的,说..."话没说完就被阿哑的怪叫打断。哑巴青年不知何时蹲在车辕上,缺了门牙的嘴咧到耳根,正指着赵晟头顶笑得前仰后合。
郗寿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时,晨雾在她杏色襦裙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新簪的木芙蓉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轻晃:"像个炸毛的刺猬。"她突然伸手拂过赵晟发顶,摘下一根稻草,"周婶改的衣裳还合身?"
靛蓝短褐的腋下特意放宽了两寸,针脚密得像星子。赵晟刚要道谢,小石头突然尖叫:"阿哑偷糖!"却见哑巴青年正把油纸包往怀里塞,里头躺着三块芝麻糖。
驴车吱呀驶过村口老槐树时,惊飞的麻雀扑棱棱掠过他们头顶。阿哑在前头甩着柳条赶车,时不时回头比划复杂的手势。
小石头啃着第二块炊饼翻译:"他说你后脑勺还粘着稻草,像抱窝的母鸡。"郗寿掩嘴从竹篮底层抽出条靛蓝发带:"给。"
那发带洗得发软,两端绣着歪扭的波浪纹——最末处还打了个歪结,明显是初学者的手艺。
青石桥的木板被晨露浸得发亮,驴蹄打滑的瞬间,赵晟下意识扶住郗寿的竹篮。少女腕上的青玉镯凉丝丝蹭过他手背,篮里豆腐干的香气混着她发间桂花油的味道,让赵晟想起北方秋日碾场的麦垛。
"石料要青灰岩的。"郗琰的烟锅指向集市西头,"纹路细的出浆多。"老人说话时,目光扫过赵晟结痂的掌心——那里还留着推磨磨出的血痕。
五里集的喧嚣声像锅沸水。胡商摊子上的琉璃珠折射着七彩光,药铺门口的铜碾正在研磨朱砂,戴幞头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身后货架摆满犀角梳和铜黛。
小石头拽着赵晟往糖摊挤,却被吹糖人的老匠人吸引——琥珀色的糖稀在他枯瘦指间流淌,转眼变成展翅的凤凰。
"先办正事。"郗琰的咳嗽声让小石头缩回脖子。石匠铺里,老匠人凿石的火星溅到赵晟手背。青灰岩磨盘摆在最显眼处,标价却比旁边的白砂岩低三成。郗琰蹲下摸石纹时,赵晟突然发现边缘有道蛛丝般的裂纹。
"这料子..."他声音卡在喉咙里。老石匠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郗琰的手指却已抚过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缝。老人烟锅在青石上敲了敲,闷响里带着空洞的回音。
最后选了贵三成的白砂岩。小石头抱着新磨盘往车上装时,赵晟瞥见郗琰往老石匠手里多塞了五个铜钱——正是他昨日熬夜编草鞋卖的钱。
午时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郗寿在布摊前挑绣线的模样像在选苗,指尖拂过丝线的动作轻柔得像抚雏鸟绒毛。小石头趁机溜去买芝麻糖,回来时却举着块破糖纸哭丧着脸——糖化在了手心。
"傻子。"郗寿掏出手帕给他擦手,那帕子角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赵晟突然从怀里掏出块桃木片,小刀几下就削出个糖铲。少年破涕为笑的模样,让卖陶器的大娘都忍不住多塞给他俩蜜饯。
返程时突遇急雨。阿哑变戏法似的从车底抽出蓑衣,却只够遮住豆腐筐。郗寿把绣线包袱顶在头上,雨水却顺着她脖颈往衣领里钻。赵晟刚解下外衫,就被小石头拽住衣角:"北边也下这种雨?"
"比这急。"赵晟望着雨幕,"但云走得快,雨后常有双虹。"他讲述北方草原的暴雨时,郗寿不知不觉靠了过来。少女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他下巴,带着莼菜般的滑腻触感。
暮色浸透山道时,驴车满载着货物吱呀前行。新磨盘用稻草裹得严实,小石头蜷在装鸡崽的竹笼旁打盹,脸上还沾着蜜饯渣。郗寿的发簪歪到了耳后,一缕碎发随着呼吸轻拂赵晟颈侧——她抱着绣线包袱睡得正香,返程时坚持要帮忙的后果就是此刻靠在他肩头。
"扶稳。"郗琰突然出声,烟锅在车辕上磕了磕。
前方木桥被雨水泡涨的木板发出危险的呻吟,车身倾斜的瞬间,赵晟下意识环住郗寿肩膀。少女在梦中咕哝一声,发顶无意识蹭过他下巴,像只寻找热源的小兽。
豆腐坊的灯火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周婶站在院门口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手里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暖黄的光斑。赵晟悄悄按了按胸前——那里藏着郗寿偷塞给他的新帕子,靛蓝布角绣着朵歪扭的芙蓉,针脚拙劣得让人心头发烫。
雨水顺着茅草屋檐滴成串珠,赵晟蹲在灶房门口修补漏水的木盆。新买的磨盘摆在院中央,白砂岩在雨幕中泛着青冷的光。小石头赤脚踩在水洼里,裤腿卷到膝盖以上,露出满是泥点的瘦小腿肚。他故意用脚趾勾起泥浆,准确溅在赵晟刚补好的裤脚上。
"北边佬就会用这些花架子?"少年踢了踢裂开的木盆边缘,"阿哑上次补盆用鱼胶,周婶说能再用十年。"
赵晟没抬头,指腹抹开鱼鳔胶的动作突然顿了顿。北方的猎户补箭筒时,总会混入捣碎的榆树皮增加韧性。他余光瞥见阿哑蹲在磨盘旁,正用石块研磨某种深褐色粉末——那是去年存的老松脂,混着木灰能补船缝。
"要加这个。"哑巴青年突然凑过来,带着一身潮湿的松木香。他粗糙的手指捏起一撮粉末撒在胶上,又比划着教赵晟如何用烧热的铁片抹平。小石头立刻挤到两人中间,非要亲手试试,结果烫得直甩手。
郗寿端着泡苎麻的木盆经过时,三颗脑袋正凑在炭盆旁研究胶的软硬。她发间的木芙蓉突然被麻丝缠住,慌乱中踢翻了赵晟的鱼胶罐。
"别动。"赵晟捏住那截麻丝时,发现少女耳后有道细小的划痕——定是昨夜挑灯绣花时被簪子划的。他鬼使神差地抹了点鱼胶在伤口上。
"防水。"
灶房传来周婶剁腌菜的巨响:"寿丫头!来揉面!"案板被菜刀剁得咚咚响,显然是对磨蹭的不满。
雨停时,西厢房传来织机的吱呀声。周婶正在教郗寿纺一种新到的靛蓝线,梭子穿过经线时带起细小的绒毛,在阳光里像飞舞的萤火。
"手腕要沉。"周婶握着郗寿的手带了一梭,老茧磨得少女细嫩的手背发红,"你娘当年..."话突然断了线,化作一声叹息。
院角突然爆发出小石头的大笑。少年不知从哪翻出个破风筝,正缠着赵晟修理。阿哑蹲在柿子树下削竹篾,脚边堆着十几根粗细均匀的骨架。他朝郗琰比划了几个手势,老人便放下烟杆,从屋里取出张半透明的桑皮纸。
"糊风筝要米浆。"郗琰突然开口,"赵晟去磨二合新米。"
新磨盘还没开光,但老人显然打算让它提前派上用场。赵晟舀米时发现小石头偷偷往米堆里掺了把芝麻——这孩子自从尝过芝麻糖,就恨不得所有吃食都带甜味。
米浆在石磨里流淌出丝绸般的光泽时,郗寿端着纺好的蓝线过来了。她指尖沾着米浆帮阿哑糊风筝,结果被周婶抓个正着:"糟蹋好线!"妇人抄起扫帚,却先拍掉了郗琰烟锅里的火星——老人总把烟灰落在新糊的纸上。
试新磨的时辰定在子夜。赵晟蹲在井台边磨凿子,月光把青石照得如同北方的冻土。郗琰提着灯笼过来,灯影里老人弯曲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
"磨齿要凿三浅一深。"老人的烟杆点在石面上,"你们北方..."
"我爹是木匠。"赵晟突然打断,"石匠活是跟逃荒的老李头学的。"刀尖划过青石的声响像某种虫鸣,惊醒了睡在磨盘旁的小石头。少年揉着眼睛凑过来,突然指着某处磨齿:"这里特别亮!"
那是郗琰常年磨豆子留下的痕迹。老人突然把凿子递给赵晟:"你改。"
火星迸溅到小石头衣襟上时,阿哑不知从哪冒出来,用湿抹布精准盖住了火苗。哑巴青年咿咿呀呀比划着,原来他早备好了防火的湿草席。周婶提着食盒过来,看见四人围着磨盘的模样,突然红了眼眶。
"吃宵夜。”
她掀开笼布,里面是捏成小磨盘形状的糯米糕。郗寿偷偷在某个"磨盘"顶上点了红——正是赵晟白日修好的那台。
第一捧黄豆入磨时,月光正好移过中天。乳白的浆液比旧磨稠了三分,带着新石特有的清冽。郗琰舀起一勺对着灯笼看,浑浊的浆液里浮着星点油光。
"好石料。"
老人突然把木勺递给周婶,"你尝尝。"
这是破天荒的举动。妇人抿了一口,突然转身去擦眼角。小石头趁机把整个脑袋埋进浆桶,被阿哑提着后领拽出来时,活像个发酵过度的馒头。
后半夜下起小雨。赵晟躺在柴房听着雨打茅草的声响,突然听见窗纸窸窣。
门缝下塞进来个包袱,展开是件半旧短袄,肘部续着鹿皮。
针脚歪得像蚯蚓,袖口却绣着朵精致的芙蓉——定是周婶握着郗寿的手教的。内袋里有块麦芽糖,糖纸上画着台小磨盘,旁边歪歪扭扭题了"手艺"二字。
院里的新磨盘在雨中泛着微光。主屋窗纸上,郗寿低头穿针的影子被灯光放大,少女懊恼的嘟囔混在雨声里:"这花瓣怎么..."
西厢房突然亮起灯,周婶的骂声穿透雨幕:"大半夜的糟蹋眼睛!"但骂归骂,那灯却始终亮着,直到天边泛起蟹壳青。